“当然。”裴章很痛快的承认,神色中不无得意。
“哼,”络绎转开脸,沉声道:“我与你不同。”
“有什么不同?”
“受到的待遇不同,至少……最初我是作为侍读进去的。”言下之意即是,你是作为暖床的送去的,而我……这样说着,脑海中迅速掠过一幅画面,顶上是巨大的天晴殿三个字,面前是一片完整干净的雪,纯白之上立着一个红袍少年,少年抱着猫对他笑:“络绎不绝……你这个名字……好贪心呀……”
他明知道此时此境绝不适宜争论这个问题,但看着面前与苏殒肖似的脸庞,话就忍不住的往外倒:“最初的时候,我们是朋友来的。”
“朋友?”裴章冷冷一笑,声音募然拔高一些:“真好笑,朋友?朋友会把你手足锁上?朋友会把你囚禁在深宫里?既是朋友……你来这干嘛?”
络绎冷冷看他一眼,不再反驳。
裴章拍拍他的肩膀,自来熟似的对着他的耳朵说:“殊,途,同,归。”说完不等他瞪眼,便笑笑后退几步,安慰似的:“不过你确实比我幸运。”
“……”络绎皱眉。
“至少他是爱你的。”
声音极低,络绎听得却是一震,不禁反问:“爱?绑着我就是爱?”
“哼……起码,他知道把你锁起来,不像我……始终是个没人要的……”
低不可闻的叹息,很快就随风化尽。
“其实,我只想问你一件事。”
“你问。”
“后来,他是怎生安葬的?他……可有礼遇他?”裴章抬起头,静待他的回答,这一刻,狭长的眼里再没有轻蔑或戏谑或其他轻浮的东西,只是一潭深水,平静无波。
也许这才是真正的裴章,裴家二公子裴章。
络绎看着他,慢慢道:“厚葬,按正规的皇族礼仪厚葬,以东宫太子的名号。”顿一顿,又道:“只是……没什么人拜祭就是了。”
“我拜就够了,那些人拜不拜又有什么用……”裴章冷冷哼笑几声,背过身去,短短的一段静默里,络绎看不到他的表情,却感觉得到他的忧伤。
“我给他烧了寒衣,也不知收到没有,这边苦寒,石榴总种不出来。”
四十九
奇泠与西疆相比,算是小得不能再小的属国,平复这样一个弹丸之地的内乱,在西疆血泪满满的征战史真是不值一晒的记录,但它的结果却是前无古人的精彩。
八天,从领兵出城,到现在风尘仆仆走在返回凤泽的路上,一共只用了八天。
也就是说,刨去路上的三天,在络绎的带领下,从镇压一个国家的叛军逆党到扶稳那皇帝的宝座,实际只用了五天。
然而兵士们的气势却不是很高,平阳古道上,气氛像当时的天气,阴郁,压抑。
入春前的最后一场雪,迟迟不来。
大家气闷的原因不外乎一个,那就是,指挥这次胜仗的人不是他们的虎獠将军紫冗,而是络绎。
并不是因为排外或是不服,而是这个络绎委实太不通情理。
不爱说笑就罢了,这是个人性格使然,但不许他们接受奇泠百姓的馈赠就有些过了,想他们虎獠将军管事时,虽然治军也严格,但每次胜仗之后都会招呼大家围着篝火笑成一团,大块的烤肉,大碗的喝酒……想到这里,那滋滋冒着油烟的烤獐子腿的香味仿佛就飘了来,但实际上,他们只能这样毫无生气的默默赶路。
这也是那个“络公子”的命令!
打完胜仗不许他们休息,披着星星往回赶,中途就歇过一次,吃的还是来时带的粗渣饼!还要求队列要像来时一样保持整齐,不需喧哗,不需说笑,本来就累,还不许这不许那的,这不活活把人逼疯了么?
期间有人提了意见,但那个张狂的小子眼睛一眯,冷冷说道:“西疆以治军严谨出名,我还道是真的……怎么连这点苦都吃不得?”
那人还在争辩:“严又怎么样?我们都多少天没合过眼了?!”这话一出,立时惹来一阵应和。
“就是!”“当我们不是人啊……”
“三天,”络绎不假思索的答道,说完眉头一紧,又道:“但我是五天。”四下环顾一周,刀似的眼神平平削过来,和他目光对上的人心里都不由一凛。
那人神色上大有我可以做到为什么你们做不到的意思。
谁也不想被个重文轻武的苏朝人看扁,就都拉长了脸不吭声,方才搭腔呼喝的那帮小子也蔫了。
络绎看着归于平静的手下人,满意的将目光收回,又落在先前挑事的那人身上。
“你是急着表功……我们当然不能和你比……”那人嘟囔了这两句,又朝紫冗望去。
“说什么呢?!你这小子……”紫冗脸色一沉,被风吹得泛红的面庞上落下一滴汗来,这种话他最近没少听,底下人大多都是这个意思,都说紫冗是往家里引了一条狼,攀着他的肩膀往上爬,这么急着赶着打了个大胜仗,简直是在抢功了,活活就是要把他给比下去。
紫冗不知道络绎听没听到这些话,但是他是不在乎的,抢功就抢功吧,人家是有真本事!
“没规矩,瞧我回去不抽你一顿!”看着一脸委屈面带菜色的手下,紫冗也不舍得真就一鞭子打下去,因此只是扬起手作了个样子,做给络绎看。
“不必。”一只手按住他的鞭子柄,“他没说错,我就是急着表功。”
“啊?”这回不光紫冗愣住了,其余人也都愣住了。
西疆很讲究上下平等,看那天宫宴上不分尊卑的排坐就知道了,打仗是个力气活,不是谁武功好,脑子好就能一人称大的,因此每个将领都知道,无论胜仗还是败仗,最忌讳独揽,赢了是大伙的,输了也是大伙的,即使紫冗这样傲气的人,也懂得这个分寸。
因此那人说络绎是去急着表功的,是很严重的指责,而络绎一开口的承认了,更是令大家集体僵住。
“我投靠王上就是想有一番作为,不急着表现表现怎么行?你们嫌快,我还嫌慢呢,要不你们在这里慢慢歇脚,我先走了,等王上问起,我就答,你们在平阳道上因为受不得苦和我杠上了,你们看怎么样?”说完真就松了缰绳一鞭子抽下去,纵马直奔起来。
还是紫冗最先反应过来,一拍马臀,喝道:“追啊!!”
“啊,哦!”余下众人这才惊醒,心道若真被那人在金殿上如此抢白一番,咱这张脸还要不要了?
被紫冗这么一喝,大伙才纷纷上马,跨下使力,此起彼伏呼喝着猛追起来。
络绎那马也不知是吃什么长大的,这么一会就不见了影儿,猛追了一阵也始终不见那个黑甲黑马的人,只看见一大团一大团的黄土黄沙,扬起,落下,纷纷攘攘的扑了他们一脸一脖子,以紫冗为首,大家伙这回算是吃饱了一顿。
但这种细节已经无人在意了,心里都憋着一股气只想追上那个狂妄的背影,谁也不吭声,自己和自己较着劲,手里鞭子拍得啪啪响,一群马儿算是遭了罪,从战马直接转职成了赛马,你赶我,我追你,队列早已不复先前齐整的长方块形。
转过一个山坳,还是紫冗先发现的,左首是一片洼地,那匹特别神勇的黑马正站在水洼旁,独个晃悠着尾巴喝水呢,而那个扬言要先一步赶回去告状的某人却堵在大路正中。
日头偏西,在平阳古道上留下微黄的光晕,黄沙尘土,依旧翻飞,快散不散时,依稀看见一个挺拔的身影,深黑色的甲胄,瘦削的脸庞。
紫冗第一看见他笑,不是莫名的牵起嘴角的那种,而是真正的大笑。
络绎随随便便的站在路中,对着远处呼啸而来的他们毫无形象的笑着。
不用回头看也知道,自己,以及自己身后乌泱泱追来的一大群人吃了满脸黄土的样子,肯定特别好笑。
这样想着,紫冗也想笑了。
糟了!他怎么不躲?
紫冗是领头的,与身后的“追兵”将将拉开十几丈的距离,他眼看自己与络绎越来越近,对方却不闪不避。他忙朝身后打了个手势,示意前方有情况,快速勒马,另一手则抓紧了缰绳向后扯。
白搭,再好的马也有个惯性,何况还是这么撒丫子狂追来的,他的铁鸽灰只长嘶一声,蹄子却依旧翻飞,同理,身后的大队人马估计也看不清他的手势。
黄沙滚滚,蹄声依旧。
越来越近,三十丈,十丈,五丈……铁鸽灰已尽量放慢了速度,但还是不行,眼看就要撞上,身后还有那么一大群人……
“躲开,躲开啊!!”紫冗用力喊道。
来不及,肯定来不及,他闭上眼,抽出匕首对准爱马的脖颈就要插进去。
熟悉的嘶鸣声响起,匕首划破风声,仿佛划破他的心脏一般。
这马跟了他数年,在战场上,它就是他的腿。
不知道是什么驱使他第一时间做了这个决定,他只知道这样做或许可以制止马蹄踏出那人的脑浆子……
一切发生的很突然,和那天在殿堂上比试一般,他仍没看清那人是怎么做到的。当他回过神时,手中匕首已被夺走,一只手从身后探来控住他的马并向左侧牵引,直到速度终于慢下来,铁鸽灰和那匹黑马悠闲的凑到一块饮水时,他才注意到,络绎已经坐在了他的身后。
“……”紫冗的心脏还悬在半途,长大了嘴好半天发不出声音。
络绎轻巧的跳下来,没事人似的迎着夕阳冲他露出一口白牙:“是不是不那么累了?让他们在这歇会吧。”说完俯身将头盔取下,随手抛远,似乎刚才那个玩笑无伤大雅,只是调剂神经罢了。
“你……你疯了!?刚才差一点就撞上了你知不知道!”紫冗跳下马,一拳朝他打去。
“可是你没有。”络绎没有闪避,像是知道他这一拳不是认真的一样,“况且我还救了你的马一命。”
“妈的,这马相当于我媳妇你知不知道?”拳头在半路停住,紫冗泄愤似的揪了一把荒草。
“兄弟如手足嘛,应该的。”
兄弟?
紫冗被这个词震住了,回身望向络绎,他蹲在水边,掬了混着冰渣的水在脸上猛擦,鼻头都冻红了,却连呼痛快。
“……妈的,”紫冗在他旁边蹲下,没好气的叨咕:“要是我媳妇刚才真死了,你得赔我一个。”
“没问题啊,你看我家那口子如何?”说着向水边一指,他家阿黑正和紫冗的铁鸽灰头挨着头啃着同一串草穗子,看起来,灰色的那匹还更谦让一些。
“切!没出息……灰子,过来!”吹一声口哨,抛去一个豆饼。
当大队军马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关系寡淡的两人竟一起向他们打招呼。
“真废物,怎么那么慢!”年轻的那个不耐的说道。
“喂喂!这可是我的兵,不许骂!”另一人喝道,转头又冲领头的那个副手道:“是够慢的,我们两张面饼都吃完了。给你们一刻钟时间休整,该吃东西的吃,该喂马的喂,赶紧的!”
“一刻钟少了点,再加一刻钟吧。”络绎眯着眼睛补充道。
一笑泯恩仇,大抵就是这样。
不管谁当时存了什么样的心思,不管谁在试探谁,也不管谁曾经被谁折得没了面子,但经过这一次短暂的,精彩的奇泠之行,络绎与紫冗真的成了朋友。
回宫,常夏绝设宴,专门为络绎与紫冗接风洗尘,与会者除了弹琴跳舞端茶送菜的,就只有他们四个男人。
“苏殒在养兵。”这是常夏绝开宴后的第一句,接下来就是:“他立储了。”说完笑盈盈的看向余下三人。
络绎早料到这个小型宴会绝不仅仅为了庆祝,这才是真正的目的,然而令他意外的却是,非衣也在,而且穿的不是上次见过的华服,而是正儿八经的官服。
“这说明,他要反攻,而且是不遗余力的。”非衣首先说道。
“打就打,还怕他?要我说咱们应该先打他个措手不及!”紫冗豪气干云的一拍桌子。
“络绎,你说呢?”常夏绝向他望来。
五十
“养兵就养兵吧,苏殒的性子最是阴郁,睚眦必报,这点我早就料到了,就算他现在开始招兵买马,大肆练兵,你们以为,要多久才能达到足以与西疆抗衡的地步?苏殒啊……”话音稍顿,“我跟了他这些年,就没见他拿起过比砚台重的东西,治兵之道,他又懂得什么了?当年也不过因为有我祖父一脉保他,否则就以苏氏这么重文轻武的帝王家,早就不堪一击了。”
这就是络绎当时的回答。
“坐等,以逸待劳。”
“什么?”常夏绝眉头一皱,这种说了等于没说的建议令他失望,非衣则直接表现在行动上,当的一声将酒杯重重放下,鼻子里轻哼了一声。
紫冗看看常夏绝又看看络绎,压低眉头没有说话,看来主子的意见就是他的意见。
气氛有些胶着,只有缓缓倾泻的酒声,络绎看着即将注满的杯子,慢慢说道:“西疆地形远比大苏复杂,与其主动开打,不如引他们来犯。”说完顿了一顿,看向常夏绝,续道:“坐等不是干坐着傻等,兵还是要练,戒备也要加强……而且,要比平日更强,甚至,最好派专人去边境查看,以确保各个哨卡的戒备,啊……”说着他眼睛一亮:“我忽然想到,我们还可以设置路障!”
“路障?”常夏绝眉头一抬。
“你是说……”非衣也不由转过脸来,眼中神色莫辩,紫冗则还惊讶的张着嘴,脑筋没转过弯来。
“你们看这是大苏通向西疆的大路,”说着,络绎取过筷子和碗在桌上摆起来,一根筷子架在碗中,“这碗就是路旁环着的山峦,”他指指筷子架空的下方,“这是水,苏军若要来犯,必选这条,窄路行军,不利。容易被水下和山坳里的伏军偷袭,所以……”他将碗拿开,手指向旁边的碟子,沿着碟子边缘划了一圈,“他们会绕远路,从后方潜入西疆境内,不,或许会留一小部分军力正面来袭,扰乱视听。”
常夏绝挑高眉毛,盯着那碟被比喻为西疆境地的水晶肘子:“你说路障……就是在他们绕远路时假作不知,但提前在我西疆边境做足功课?”
“对!西疆地势奇绝,远比中原腹地易守难攻,若在此基础上做做文章……到时就是瓮中捉鳖的格局。”
“好主意,真是好主意!”紫冗此时才算想透,还未沾酒,脸上已兴奋得通红,热络的拍着络绎的肩头喟道:“这样即便他们打倒凤泽,命也先去了一半!络兄弟,来,我敬你一杯!”
“且慢,”常夏绝一抬手,盯着络绎的眼睛幽幽问道:“苏殒若真有意来犯,又如何能教咱们得知他要走哪条路?”“王上提点得甚是,”络绎垂下眼,微作沉吟后,抬起头:“络绎以为,行军路线这种事这不是有意隐瞒便能瞒得住的,且不提大军出征上万的人马,保不准就会有人泄出口风,其次,我就不信……吾王难道就没有在他身边安插眼线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