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紫冗再说话,场下已胡乱叫起来,无非是骂他耍诈,卑鄙什么的。
络绎哼笑一声,放开了手,后退几步,紫冗立时感觉身体能动了,当即转身挥出一掌,这回络绎没闪没避,而是迎着那掌向前,就在小山似的肉掌袭来的瞬间,他一手搭上对方的手腕,顺着手臂逆向捋去,身体借机侧开,一尾鱼样滑到对方身侧,另一只手扣上对方腰际。
整套动作快速轻巧,饶是常夏绝都没看清,但紫冗却已淌了一身冷汗,这一次他看清了,对方先捏住了他的脉门,逼自己收掌,但劲力已发,不是说收就能收的,就在他犹豫的分毫之间,那人已近了身来,然后,然后就又是刚才那股难描难叙的疼痛,只是这一次却是从被扣住的腰部开始。
说起来只用三言两语,但耍起来却端得精准绝妙,若无十足眼力,如何能在一掌劈来时找到最佳时机出手?若无十足胆量,如何能敢逆向袭者行动?若无十足功夫,又如何能在千钧一发之际再次拿住对方命眼?
“明白了么?我又拿住你的左期门穴了,是不是觉得腿软?”
紫冗不答话,只是涨红了脸不吭声。
场下人已经鼓噪起来,纷纷觉得络绎胜之不武。
络绎也不理他们,只当紫冗不服气,眉头一沉,手下又加了些力道,大颗的汗珠自后者额际滑下,流过眼皮,鼻尖,整张脸跟水洗过似的,连腿都微微发抖。
常夏绝心下暗惊,轻咳一声,便要开口解围,谁知忽听噗通一声,却是紫冗单膝跪下,双手抱拳举过头顶,向着络绎沉声道:“紫冗服了!紫冗口出妄言,当真对不住了!”说罢又向常夏绝拜去:“小将甘拜下风,给吾主丢人了,罪臣自请削去军衔,扣一年饷银!”
这份愿赌服输的干脆劲令络绎十分惊奇,他本以为这虎什么的将军虽然武功高强但为人一定桀骜不驯,想来没这么容易服输,因此还暗暗作了继续与之较量的准备,但谁知道他竟如此痛快……而且还用了单膝下跪这般珍重的大礼。
常说男儿膝下有黄金,在络绎的观念里,男儿只可跪天跪地跪父母跪国君……他当即皱眉向西疆王看去,且看他如何决断。
“王上,明明是这个苏朝叛贼使了诡计才……”身后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一人朗声为紫冗求情。
络绎寒着脸只目不转睛看着首座那人,常夏绝沉声道:“你们都起来。”
紫冗起身仍很费力,几个宫人上前搀扶,但能看出他在咬牙忍着什么,为其讨饶的那人见状又嘟囔了几句,无非是妖术,诡计之类的词。
络绎叹了口气,绕到紫冗身后,在其背后拍了几掌。周围人自然又应景的发出轻呼,络绎真是无奈了,心道难不成这次还要怨我偷袭不成?这样想着,他冷冷环视四周,与他目光接触的人竟不自觉缩了缩脑袋,仿佛生怕那妖术再反弹到自家身上。
常夏绝也不禁开口询问:“这是……”
“解穴。”络绎简短答道。
“多谢!”被拍了两下的人竟低头向他道谢,众人这才明白真是错怪了他,只见紫冗一反刚才腰酸腿软的熊样,这么拍一拍,又龙精虎猛起来。
刚才那人说那叫解穴?对了,之前捏住虎獠将军脖子时,也说那叫什么什么穴,还有后来,扣住他腰眼子时,说那是左什么来着?这招当真管用啊,只一下就能教对方腰软腿软,随便拍两下又能活回来……这法门若是能传入我西疆……只怕以后战场上更能所向披靡了……众人这么想着,望向络绎的目中已少了些轻蔑,多了几分艳羡。
“哈哈,本王今日当真开了眼界,大苏果然出人才!”常夏绝只怕和在座众人作同想,已经举起酒杯向络绎望去,目中饱含殷切。
众臣见自家王上对这小子重新礼遇起来,心里颇不是滋味,但事实却摆在眼前,连西疆第一勇士都服了他,谁还能有话说,当下也只得半真半假的举起了酒杯,胡乱应和着,嘴里说着什么佩服佩服,开眼开眼。
“可惜络绎却很失望,本以为吾主有担当,不想却毫无容人之量。”络绎不碰身旁宫人呈着的酒,只是直直看向常夏绝。
常夏绝面色一沉,还没人敢如此驳他。
初时他对络绎的归顺确实不屑,加上有关他与苏朝小皇帝的传言,便更有心轻慢,但适才露的这么一手,又实在漂亮。
此刻常夏绝爱才之心大过一切,现在怎么看这个络绎怎么顺眼。
无状?无状好,无状说明人家有傲骨,谁让你们刚才那么欺负人家呢!狡诈?狡诈说明人家有智慧,帅军之将,光有蛮力怎么行!善辩?善辩不也是你们逼的么?刚才舌战群……将的风采着实好看呀,好看。
“哦?那的确是本王的不是,本王先自罚一杯!”说着,常夏绝呵呵笑着将酒一饮而尽,丝毫没有被拒的尴尬。
“那络绎可以请求不坐在客位了么?”
这是明着讨封啊。
常夏绝垂下眼,有些为难,凭此人的本事讨个某将某督某帅的倒不难,但这众目睽睽的,若如此轻易便许他个什么,未免太过儿戏,更何况还是外族中人,但这番推脱又不能教络绎看出来,他那样的性子,若生了隔阂,再收恐怕就更难了。
络绎身旁那个宫人暗叹倒霉,活该怎么就轮到他来持酒呢?这苏朝公子怎么还不接啊,胳膊都要酸掉了!
静默,气氛再次陷入僵持。
络绎已经通过他的试炼,理应该得到些什么,可是又能给他什么呢?他要的又是什么呢?
常夏绝张了张口,轻声问:“你要什么?”
络绎胸中一滞,谁也曾问过相同的问题。
“你到底想要什么?”那人穿着明黄的龙袍,孤独的坐在金殿尽头,问这句话时,那表情分明写着,你到底还要从我这里拿走什么?
络绎下意识摸摸左耳,微凉的金属触感令他稍感镇定,他沉声答:“臣……要吾王的信任。”
“信任……”常夏绝眯起眼睛,似在盘算这个词的重量,稍顷,又道:“耳饰不错,似是……金的?”
“是……只是平常金饰。”
“可否借本王一观?”
“这……臣恕难从命。”
“哦?”常夏绝微挑起眉。
络绎苦笑道:“臣的东西就是王上的,吾王想看原也不难,只是这耳洞打得有些惨烈,这耳饰早已与皮肉长到了一处,若摘下来……未免坏了吾王饮宴的兴致。”
“呵呵……也罢,”常夏绝看着手中的杯子,慢慢道:“你方才说的信任,似乎也曾与别人说与过,本王不太敢给。”
“络绎明白,所谓日久见人心,王上大可给络绎一个表忠心的机会。”
“这个本王会酌情而定。”
很微妙的,一宗买卖忽然就谈崩了。
除了当事人以外,没有人知道这三言两语间到底出了什么状况,形势忽然逆转起来。
原是一个想买,另一个不想卖,正在坐地起价时,买家却忽然不想要了,卖主这才急了,价只得往下压,还赔了好话,但买主就是不鸟他。
这是怎么回事呢?
有人伸着脖子去打望络绎左耳缀着的那只耳饰,不过是寻常金饰嘛,回头给吾王打它个百余款好了,一年不带重样的,干吗非要人家耳朵上那只?
这络绎也是,来我西疆不就是冲着功名利禄吗?难得有吾王看得上眼的,还不赶紧摘下来表功?
“启禀吾王,奇泠小国不是正在内乱?”一个声音打破沉闷。
常夏绝向出声之人看去,抬了抬眉:“紫冗的意思是?”
奇泠紧挨着西疆,乃是边陲小国,一直唯西疆马首是瞻,这次不知是哪个王爷发昏判上作乱,竟觊觎那个比针尖大不了多少的奇泠皇帝宝座。早在月前奇泠皇帝就向西疆借军镇压,常夏绝因忙于攻打大苏,始终不曾理会,只待这次宴会之后稍作整顿,便要派出精兵两万,助那奇泠小国平复战乱。
原定由紫冗带军,他既提出此事,那么便是……常夏绝心里一动,朗声笑道:“难不成我们的虎獠将军这次容得下二虎?”
紫冗面上一红,微作沉吟,道:“吾王说笑了,经过今日,紫冗方知人上有人,如果络……公子能同去奇泠,想必能够事半功倍。”
“也好,”常夏绝点点头,平复奇泠是小事一桩,但可借此看看这络绎的能耐,还能顺便规整了紫冗这个一山不容二虎的性子,这么一想,只觉此举妙极,“那么吾王便给你这个机会,看看你值不值得要吾王的信任,络绎你看如何?”
“谢吾王。”络绎忙跪下称谢。
四十八
宴会结束时夜色已深,络绎从正殿出来转了个弯,几个起跃就将绿衣宫人甩掉,独自按照来时的路往回走。
凤泽城地势偏高,一到夜晚风刀似的剐人,酒意被吹散,反倒更加上脑,一直极力忍耐的情绪被扩大,叫做思念的疼痛排山倒海般涌来。
临近他暂居的行馆,络绎停下脚步,往斜刺里一闪,随便寻了个无人僻静处扎进去,他需要好好调整一下,现在的状态实在不想让任何人看到。
站在模模糊糊的树影间,他深吸了一口气,凛冽的寒气呛入喉咙和残余的酒气混在一起,激得他一凛,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这才好受些,又用力搓了搓脸,抖擞精神便准备“打道回府”。
却在此时,细碎的脚步踩着枯枝残叶从身后传来,那人不似偷窥,也不怕他察觉,大大方方弄出了声响,络绎反倒不好说什么,正在奇怪谁会深夜来此时,只听那人低声道:“络大人可是冻着了?”
声音里带着戏谑,完全不是话中那般关怀含义。
借着月光看清来者后,心里小小的紧了一把,面上仍镇定道:“还好。”说完便要拱手告辞。
他实在不想多看这人一眼,方才的失态只怕也全叫这人看了去,那猝不及防奔涌而出的情绪,有多一半要让此人负责。
话还要回到宴会上那一幕,当时紫冗已完全拜服于络绎,又自动将平复属国的立功机会让给他,常夏绝也只得借机随意封了个官衔,虽然比武之事已告一段落,但宴上气氛也因此有些萧索。
正在君臣双方都有些空白的当口,一阵琅琅琴音却响起来。
琴音委婉柔美,似明月照镜,又似花蕊初露,一段琴声下来,晦涩的气氛已被它撩拨得复又迤逦奢靡起来,被这琴声引着,殿上四角伫立的弦乐技师这才如梦初醒般,也和上了节拍。
什么人这么懂得察言观色?
络绎忍不住便向乐声来处望去,正在此时常夏绝却对他道:“瞧瞧,今天竟把非衣引出来了,真是难得!”说着,扭头向身旁望去,目中柔光尽显。
非衣?听名字是个优伶,但既是优伶又怎么能大大方方坐在西疆皇帝身旁?出入这宫宴也如入无人之境?
络绎随之瞅去,但被常夏绝挡着,他只看得到横架在对方膝上的古琴一截,以及火红的衣饰一角,就这一眼,他笃定了自己不喜欢此人。
要知道大苏乃琴技源头,琴之所以美好,与技巧有关,但也与弹琴者的气质有关。
他不懂乐理,但却懂得欣赏美的事物,在他的印象里,调琴者必然要一身风流傲骨,穿淡色的衣衫,甩流云的广袖,拨弄琴弦的十指必然要只露一半,那才美不胜收。
但眼前这人,一身火红华服,已然破坏了美感,再如何尊贵,也难逃一个字:俗。
常夏绝却很欣赏他,笑吟吟的为络绎介绍:“说起来,非衣也是大苏人士呢。”
原来他便是之前宫人口中的那个“苏朝贵客”,就是这人惹得西疆皇帝为他在行宫筑苏朝水榭?络绎笑着举起一杯酒作答,仰头饮尽的功夫向常夏绝望去,只见后者自从那非衣落座后,目光便再也不看别处,而那目光中饱含的宠溺与柔情,哪还有先前那股子阴霾霸道?
金殿之上,他眼里只有他一人。
这份情愫,络绎太懂不过。
络绎在心中冷笑,笑过却又释然,你看不起人家,人家也未必看得起你,在旁人眼中,只怕你与他,也没什么区别……一个卖笑,一个卖主,说起来,你还不如人家。
那人倒也傲气,常夏绝在旁边滔滔不绝说了半会话,始终不见他应一声,直到一曲终了他才抬起头向络绎这边欠欠身,算是打过招呼。
非衣转过脸的一瞬间,络绎心里仿佛被什么大力撞了一下,刚喝下的酒又热辣辣盘桧在喉间,炝得他难受。
那人,那眼,那脸型……太像了。
和苏殒太像了。
非衣似是习惯了这种目光,见他呆愣也没觉得奇怪,反而微微一笑,手指再一次抚上琴弦,优雅的继续弹奏起来。
宴上有了非衣助兴,又是一片歌舞升平,觥筹交错的热闹情形,没人注意到络绎这个小小的失误。
常夏绝的目光也始终粘在非衣身上。
但看到那样一双眸子,络绎受到的刺激可想而知,以至于他觉得这一晚是那么不真实,不真实得好像一个幻镜,他的计谋,他的努力,他受到的嘲讽,他流过的汗,打败的对手,一切都因为那个仅仅和苏殒有三分相似的男子而变得不真切起来。
席间络绎的目光一直有意无意的扫向那人,那人的侧面,那人低垂了头,那人喝了一杯酒,那人似嗔非嗔的微笑……直到宴会结束,他才确定,他到底不是他,他们完全不像,他的苏殒是高高在上的,是雨过天晴的月光,是暖冬三月的艳阳,而这个叫做非衣的优伶,不过是他映在水里的一摊倒影罢了,及不上的。可他自己也不清楚,余下的这半场宴会,他究竟是在研究他们有什么不同,还是在借这个赝品来回忆那个远在大苏的男人。
……
络绎做不到与这个人侃侃而谈,他也不认为他们有什么可谈的,那人却没有离去的意思,反倒叙旧似的说:“小人久仰络家公子大名。”
络绎回过头定睛看他,非衣迎着月光,身影显得越发修长,明明是素雅的样貌,却被身上如火的红衣衬得异常浓艳,雾气缭绕间,仿佛树魈成了精。
络绎确定自己原来没见过他,也不知道这句久仰从何而来,当下冷冷别开脸,看他接下来要说什么。
那人却笑了,“络大人看见我,是不是想起故人了?有人说……我和他长得有点像……”
这回络绎的脸色真变了:“你说什么?”
“我说,其实咱们是一类人,你根本不必瞧不起我……”说着向他靠近一步,仰起下巴轻声说道:“我姓裴。说起来,家父与令祖父还是旧识。”
“你……你是……”络绎模模糊糊好像想起了什么,却不真切。
“我叫裴章,裴家最没出息的二子。”
裴章……
络绎想起来了,他曾在苏殒口中听到过这个名字,他是被贪得无厌的父亲送到当时的太子苏觞府里做男宠的,但苏觞死后,他却挑拨太子生前豢养的一批死士刺杀新帝,最后死士落网,无一幸免,而这个始作俑者却早已桃之夭夭,不知所踪。
原来……他竟来到了西疆。
络绎始终不信,一个被送到人家床上的男子真的会对那人产生感情吗,当时还道那不过是苏殒的另一个障眼法,想到此,他不禁问道:“那次行刺,当真是你主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