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不恨?”络绎严肃起来,“只是没想到你这么狠,真的敢锁。”
“谁让你总吵着要逃跑。”
“谁让你那么卑鄙?还用药的……”想到那一次,络绎的声音就低了下去。
“不就那一次么?后来……不都是你情我愿?尤其玉澜阁那次,你比我还……”
“啊不许说!”络绎羞得耳垂都红了,想捂他的嘴,但手臂和金链形成一个圆,圆中圈着一个苏殒,那张嘴还嘀嘀咕咕继续说着,络绎抽不出手来,却越听脸越红,只得拽住那金链用力收紧。
“好啊你!弄痛朕了!”
“活该!这就叫自作自受,以后你再敢说那些……我就用它绞了你!”话虽放的狠,但劲力却松了几分。
苏殒却从这话里衍生出些念头,当下向络绎勾勾小指,示意他附耳过来。
“干吗?”络绎红着脸凑过去。
“我说……用这个绞紧的话,不如用那个……”
“苏霁!!”
…………
将灯重新拨亮了,络绎问:“情势真的那么糟吗?”
苏殒叹了口气,道:“不好说,先打着看看吧,西疆人骁勇,这次又是有备而战,情况对我们很不利,无法,只得以人数取胜了,但这是下下策。”
靠人数取胜,就意味着伤亡过多,所谓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就是这个意思,的确是下下策。
“就算顶过这一场,后面也难办,西疆这次是铁了心进犯,这任的西疆王是个狠角色。”苏殒半倚在床头,疲倦的阖上眼,喃喃道:“也许真应了那句话,克尽半壁江山……哈……”
“苏霁,你还不知道吧,其实我小时候学过相面的。”
“哦?”苏殒半睁开眼,笑着看他。
“我早看出你有王者之相了,要不当年怎么会死心跟着你?”说完,络绎煞有介事的凑过来,盯着苏殒的脸细看,苏殒知道他是想安慰自己,便不说破,由他胡扯。
“你看你这眼,藏了天上水,还有这嘴,是染了金莲色,知道什么是天上水金莲色么?”
苏殒笑着摇摇头。
“天上水就是天上的河啊,是星子聚起来的,金莲,就是……恩,那个舌灿莲花,就是这个意思。”
“恩,然后呢?”
“恩……还有你这眉,是远山黛,”络绎一边说一边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把他瞧了一遍,总结道:“你看,你这面相,山啊水啊花啊草啊都在脸上写着呢,又怎么会失了江山?”
苏殒一把抱住他,下巴用力顶着他的额头,“是啊,江山我有,美人在抱,夫复何求?”
“喂!你……顶到我了……”
…………
三十九
“哼……”看着下面一片沉寂的脸,苏殒轻轻哼了一声,因为太安静,这一声轻哼被放大了数倍,百转千回。
仍是无人出声。
早朝原本是最呱噪的时间,大事小事鸡毛蒜皮事都涌在这个时间汇报,有时比宫外的早市菜场还要闹腾,今天倒好,全成了闷葫芦。
苏殒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他也在想这件事。
从得知西疆正在集齐军马向大苏逼近的消息后,不过短短十五天,他们已涉过索兰河,不日便要抵达苏境最外围的白水城。
难怪人心惶惶。
都被人逼到了家门口。
白水城若破,下一个就是翼州,再然后就是……不能想,不敢想,翼州便是大苏都城的翅膀啊。
“众位爱卿想好了吗?可有举荐的人选?”苏殒压着气,拖长了调子问道。
娘的,人家都打到家门口了,我这还在选拔领军的人物,不,还不是选拔,根本无人可选嘛!
没人敢指斥他不该斩了络氏一脉,指责也没用,已经到这境地,大家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跑得了你也跑不了我,即使苏殒自己也不后悔,早有二心的臣子,你指望他作甚?若时间倒回,他还是要斩,只是不再瞒着那个人罢了。
半晌,仍是无人说话,连平日见面就少不得你来我往的柳顾二人都安静下来,柳光禄不知在发什么呆,心思神游着,顾慨然却始终低着脸,神情难辨。
苏殒忽然不合时宜的想起一句俚语来,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都不说话是吧,行!
“今天举荐不出个人,就都别想见到明天的太阳!”苏殒撂下这句狠话,目光阴冷,拖吧,拖啊,再拖国就破了,家还想全?
有人干咽了一口吐沫,有人擦了擦鼻尖的汗,有人向西边那列看去,然后便有人随他看去,渐渐的,群臣的目光便集中在一个人身上。
苏殒也向那边看去,看了一眼,便哑然失笑,行,你们真行!
被大伙注意的那人立时筛糠似的抖起来,当先跪在地上,连咳带喘的说:“陛下,陛下饶了臣这把老骨头吧,臣今年八十有一了,实在……咳咳!实在……是心有余,咳!力不足啊!”
苏殒还没说话,便又有一人迈将出来,朗声道:“依臣看,卢老将军的身体还硬朗得很,日前张大人设宴,臣有幸得见卢将军痛饮三百杯的壮举,当天晚上还去了翠晴馆。”
话未说完,殿上已有人接道:“卢老将军真是老当益壮!”
“放……放屁!”卢老将军气得脸红,又是一阵急咳,咳得撕心裂肺的,苏殒听着都慎得慌,只觉下一秒会咳出点心肝肺什么的。
韩相还在继续说:“卢老将军不必过谦,那天同去的几位大人都见到了,您老抱着整坛的花雕不撒手……”
“对,对,看到了!”又有人符合。
这回卢老将军没反驳,直接撅了过去。
苏殒挥挥手,立时有小监手脚麻利的抬了下去。
一群酒囊饭袋!
苏殒喝道:“你们好兴致啊,西疆都进犯到家门口了,还设宴呐?!朕怎么就没那么好的兴致呢?你们也教教朕,这心态是怎么拿平的!”
刚才附和最响亮的几人立时垂头不语,面上红一阵白一阵的。
苏殒又转脸对韩相笑道:“朕记得去年高中的武状元不错,能骑善射的,韩相以为呢?”
韩相脸上立时一片死灰,喃喃道:“臣,臣以为犬子经验不足,尚不足以……”
“经验不足不要紧,谁也不是生来就会带兵,朕给他个机会。”
“皇上!”韩相双膝发软,扑通跪下,“此事非同小可,请,请陛下三思啊!”
三思?一个推诿一个的,都叫朕三思,朕思谁去?!
龙颜将要大怒,柳光禄忽然上前一步,低声问:“不知……陛下有否想过……议和?”
“议和?”从齿缝里逼出这两个字,柳光禄脸上一白,再不敢言语。
议和,这仗还没打呢,就议和?不是等于昭告了各个小国,我大苏是个软柿子,好捏,谁都可以带个几千人就来捏一捏?自古西疆于我,都只有俯首称臣的份,到得我苏殒登基,就要反过来不成?
他垂目向阶下看去,一个个脑袋都抬得老高,目中神色恳切,都在看他,盼他点点头,自此哪怕割地赔款也好,约法三章也罢,只要能换取一时太平就好。
一时死寂,两厢无语。
唯独顾慨然始终半低着脸,五官陷在阴影里,神色难辨,这时却贸然近前一步,迟疑着道:“其实……若说带兵,还有一个人选,不知陛下以为如何?”
苏殒心里猛然一沉。
群臣如得了福音一般,乍然活了,你看我,我看你,视线往来,暗通消息,都在思忖顾大人口中说的是何人。
苏殒这时已定了心神,暗幸他们尚未想起,冷冷向顾慨然瞪了一眼,清清嗓子就要把页扯过去。
顾慨然情急之下还想再说什么,衣袖却一紧,回首一看,正被身后的柳光禄拽住。后者一双妙目暗藏愠怒,示意他不要多嘴。
就在此时,一阵锁链窸窣声由远至近传来,然后便听殿外有人声说道:“络,络大人?这可使不得……”
说话的是连胜,其实他是压着嗓子吼的这句,但因为殿内正是胶着时刻,静极,也尴尬极,这句人声辩清晰传了进来,伴着愈来愈近的锁链叮咚声,格外诡异。
哦,原来是他。每个人心里都是一动。
御书房议政时,那个人坐在吾皇身后,总是安静的翻着一本兵书,然后,那传说中可助练武之人融会贯通的玄金链便扫着白玉砖面,幽幽荡了进来。
苏殒的心却霎时沉进无名黑暗里。
难怪,难怪他昨天那般主动热情,黑暗里被柔韧的身子擎住,他第一次跨在他身上,随着锁链的清脆撞击声,光滑笔直的腿紧紧扣着他的臀,身体忽急忽缓的上下律动,心快喜悦得快爆裂开,闭上眼用心去享受他难得的热烈。
原来却是纪念。
“苏霁,苏霁……”不安的律动时,他都不知道自己唤的是什么。
“我在,络绎,我在……”苏殒按住他的背,将接触深至顶点。
“苏霁,点灯,我要看着你……”
“好。”
“你看你的眉,是好看的远山黛,是长寿之相啊……”一边说一边用手指描画着,好像指尖凝了墨,这么画一画,能把寿数延得更长。
苏殒心都醉了,唇齿相交着,身体同时震颤起来,然后绷住,不动,唾液里带了酒浆的迷醉气味。
思绪从昨夜拉回,下腹已是一阵火热,那人已走至殿中,金链叮叮咚咚奏着,在苏殒听来,如催生欲望的仙乐。
那人穿着浅蓝的四品朝服,走得缓慢沉重,却笃定泰然。似乎沾染了冬日阳光的余韵,阴暗的朝堂因他而明亮起来。
其余人也静了,无人阻拦,亦无人询问,都只呆呆看着他。
他也无暇理会其他人,眼睛只望着殿首那个金黄的人影,他径直走过非二品朝臣不得逾越的位置,在最靠近龙椅的白玉阶前停住,跪下。
“臣请出征。”
苏殒一动不动,连眼珠都凝住了,定定看着他,却为自己的平静心惊,他最怕的事,就这么来了。
手在衣袖里握紧。
“请陛下首肯,为我大苏百姓。”顾慨然当先跪下,额头触地,铿锵有力的声音将苏殒心存的那一点侥幸击得粉碎。柳光禄看看他,又看看络绎,也跟着跪下,同样额头触地。
大家如梦初醒,纷纷下跪。
“络大人乃络氏之后,虎父无犬子,想来定是好担当!”
“请陛下恩准!”
“为我大苏基业!”
一时间,苏殒看到了全部人的后脑勺,只有络绎高高仰着脸,直视着他。苏殒在那双眼里看到很多,期翼,恳求,热切,以及忠诚,等等,却惟独没看到他最想要那种,不舍。
他却知道自己眼里有什么,是恐惧。
络绎啊络绎,你知不知道,他们是在推你去送死啊。
络绎想是感受到他的意念,朗声说道:“请陛下恩准,臣一定不辱使命,平安归朝。”
最后四字才是重点。
苏殒轻轻叹了口气,“你到底想要什么?”
能给的我都给了,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不求你立功表率,只求你始终在我怀里,即使天塌下来,你不是答应了么?
“臣只要两样东西。”络绎说。
苏殒不出声,只看着他,络绎续道:“第一样,臣要五万精兵,一个副将,一个军师。”
苏殒仍是不语。
“第二样……”说着,络绎抬起手,露出手腕间金光熠熠的锁链:“要陛下绝对的信任。”
那一瞬间,苏殒觉得心里某根弦,“啪”的一声断了。
“第一样,朕准了。第二样……”他疲惫的支着太阳穴,微微笑着,笑了一会,坐正身子,手移至脸旁,从左耳滑下,在耳垂处转了一圈,露出与络绎一模一样的玄金耳坠,金光晃动里,络绎听见他说:“至于第二样,我早就给你了。”
…………
五日后,大苏的军队整装出发,络氏余子络绎任总将,送大军出城的百姓们猜测,这仗一定极险恶,否则年轻的将军为何闷闷不乐?
韩相之子,去年的武状元韩璐任副将,其老爹韩相为此大病一场,未能相送。
刑部顾慨然主动请缨,任军师,柳光禄泪眼朦胧。有人议论,“不是说他俩不和吗?柳大人眼睛红的跟兔子似的。”
有人回答:“估计是昨晚没睡好吧,听说昨天去喝酒了,天快亮才回去。”
快出永胜门时,队伍忽然停下。
“络大人?”见络绎忽然打马停住,韩璐不解。
“没什么,想看一眼。”络绎牵马回望。
“我的绎儿……来看看父亲为之奋斗的城池吧!……记住这里,将来你也要带着你的队伍从这里走出去!”第一次站在这个门前,父亲的大手把他举得高高的,沧桑的声音里满是得意。
出征的队伍从永胜门出,从永德门回,都是为个好彩头,出征的盼胜利,回朝的为德馨,那一次父亲从这里出去,却没能从永德门回来。
视线越过巍峨的城门渐渐拔高,直到攀上那栋最高的角楼,云遮雾绕的,什么都看不清,但视野里就是站着那么一抹明黄,似是而非的也在回望自己。
一定平安归朝……苏霁,保重。
出了都城范围,行进速度加快,天气放晴,蓝天如洗,一众冬鸟扑棱棱飞过,叽叽喳喳凑在一株树上,看着人心情也轻松起来。
也许玄金真的有助练武,金链解下的一刹那,那种身轻如燕的感觉还残留在身上,但是心情却越发沉重了。
原来……原来你早就给了我。
络绎轻抚耳垂,那支同苏殒一模一样的耳饰随风轻晃。
当初他送他时,他不要,他却说这是一对,要一人一支,永远戴着,他就要了。
是一对……他和苏殒……
那天他向他要两样东西,第一样东西筹措了两天,而第二样东西……苏殒轻抚着耳坠说:“我早就给了你。”络绎心里闪动,似想到了什么,却抓不住要窍,直到苏殒走下龙座,来到他的面前。
“笨东西。”苏殒蹲下,将络绎的耳饰除去,拿在手里,菱形的尖端对准锁孔,一扭,一转,千斤重的枷锁坠地。
那耳坠是钥匙。
四十
雪还在下,闹心。
这样的雪最是讨厌,飘在天上时是雪花,落在头脸上却是带着土腥气的雨点,铺在地上更是脏乎乎的泥泞一片,谁也不爱在这个天色里出门,阴冷不说,还染一身肮脏。
自络绎出发那天起,天就没有放晴过,红墙金瓦琉璃盏,全部笼罩在雨雪纷飞的阴霾里,一草一木,都在渴望阳光的光顾,而苏殒,则在祈望从前线传回的消息。
三个月了,战报接连传来,按照苏殒的意思,每天必须匀个人出来送信,不过三五日便能收到最新的消息反馈。
他们到哪里了,那边天气如何,吃的如何,用的如何,在哪里驻扎了,又在哪里交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