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杜绝!
忽然小孩不出声了,苏殒觉得奇怪,往那边一看,我的妈呀!
“金子!……”小孩眼睛一亮,看见那亮闪闪的物事就摸过去,但是龇牙咧嘴半天却拿不动。
“这个……不许玩!”苏殒一把抢过来,他拿着也费劲,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小孩被突如其来的巨大声响弄傻了,看看他,又看看地上的金子,不明白这个精巧的玩意到底藏了什么玄机,怎么都拿不动呢?更不明白为什么这个男人什么都不让他碰,然后,疑惑很快被笑声取代,小孩指着他笑道:“原来你也拿不动!”
苏殒的脸有点红,那锁链击打地面的声音让他想起……一些不该想的。
“本来就不是我的。”苏殒负气的说。
“那为什么在你床上?”小孩不依不饶。
苏殒被将了一军,呃……为什么在他床上?因为锁链的主人在他床上,但是锁链的主人出去打仗了,那锁链在这又是怎么回事?还藏在被窝里,因为他想那人呗,睹物思人,这都不懂?
但苏殒不能这么答啊。
那双乌黑晶亮的眼睛还盯着他,等大哥哥陪他说话。
苏殒眼珠一转,问:“你娘呢?”
小孩一愣,翘着的嘴角一下撇了下来,苏殒心里一揪,心道自己怎么跟个小孩计较,掘寡妇坟,揭小孩疤,今天缺德事让他干全了,不要脸!
“死了。”小孩干脆利落的开口。
这令苏殒有些意外,在他的认知里,孩童是不能理解死亡的,就好比自己,柳妃病故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以为她还会醒。
但是这个孩子理解。
苏殒再一次认真的端详这个孩子,依旧是乌黑的眼,圆圆的脸,只是这回乌黑眼珠下面有些湿润,圆圆的脸盘因为咬着下唇的动作而显得尖削。
和苏觞酷似的脸庞流露着酷似的悲伤,这个孩子的童年真残酷,没有谎言。倒也不错,这样的孩子往往早熟,苏殒又问:“她怎么死的,知道么?”
“瘦死的。”
“见过你爹么?”
苏翾狠狠的摇了摇头。
苏殒想了想,又问:“那你之前住在哪?”他的意思是苏觞还在的那几年,他们母子住在哪。
“小房子。”苏翾答,努力思索了一会,又补道:“很黑,娘不让我出去玩。”
那个宫女叫盏竹,是苏觞的掌灯宫女,文静且秀美,苏觞从天晴殿回来,天还没全亮,那天是盏竹当值,托了灯一直等着,苏觞带着滔天怒气,又喝了很多酒,迷迷糊糊的就把文静的宫女按在了地上。
这些都是如海说的,那天他在殿外候着,看见二殿下怒气冲冲的回来心里就觉得不妙,后来又传酒,他觉得更不妙,但无法,只得战战兢兢的候着。
酒壶掷地的声音,灯盏碰飞的声音,女子压抑的哭声,他都听得真真儿的,但是又能怎么样呢?做奴才的,不就是这个命么?盏竹是个好姑娘,人和气,又爱笑,她把如海当个弟弟般照顾,如海也半真半假的喊过她姐姐,那个时候,如海还在为这个干姐姐高兴,这不是飞上枝头的好机会吗?
可是谁能想到呢?二殿下酒一醒就忘得干干净净的。
“后来我问姐姐,怎么不说?她说没必要,后来……后来姐姐有了翾儿,把我急坏了,我劝她,这次一定要说出来,否则不明不白的……姐姐好不容易同意了,等她轮值的那天,还特意戴了朵新簪花……结果,结果,她却看见二殿下携着一个小相公回来了……”如海泣不成声,思绪飘回那天晚上,他带了两包熏肉和一壶温酒打算庆祝盏竹即将到来的好日子,却等来一张妍色晦败的脸。
那个男人,原来是喜欢男人的。
即使告诉他又有什么用呢?即使真的攀上去,那也太可笑,这么想着,盏竹几乎就看见后宫里那一张张哀怨的脸,那是三年,五年,十年后的自己吧。
如果如此,她宁愿等年纪大了被遣返回家的那一天,到时候找个老实人过温暖的一辈子。
只是……这个孩子,怎么办呢?
“我偷着给姐姐弄了几副堕胎的药,姐姐喝了,但孩子却还在,姐姐说这真的就是命吧,这孩子该来。”
孩子就这么保下来了,起初还能应付着不被人看出端倪,后来就不行了,幸好那段时间苏觞也糊涂,每天哪几个人伺候,哪几个人守夜,根本记不住,含含糊糊就这么蒙混过去了,苏觞真是喜欢男人的,带回来的男子没有重过样,如海默默看着,心里说不出是啥滋味,直到那个很不一样的人到来,苏觞才没再找过别人。
那个人很温和,招人喜欢,苏觞看他的眼神也和看别人的不同,这个时候,如海才算信了盏竹的话,那个可怕的二殿下对任何一个女人恐怕都不会如此上心。
“你和我爹一点也不像。”苏翾忽然说。
“哦?”苏殒不禁低下头来,“你怎知……”
苏翾嘿嘿一笑:“如海刚才见你怕成那样,你一定是皇帝了,我娘说我长得像我爹,可我看你和我就不像,所以你和我爹一定更不像。”
“你说得不错,他……你爹更像父皇。”
“你是要杀我吧?”
“什么?”
“他们白天不许我出屋,就是怕碰见你,现在你是要杀我了吧?”
苏殒摸摸鼻子,我长得有那么凶恶吗?
“你打算什么时候杀我?是不是我死了就见着我娘了?”小孩皱着淡淡的眉毛,很担心的凑上来:“到底能不能见着呢?”
苏殒笑了,大手胡噜到他脑袋上,说:“睡觉,睡着了就见到了。”
苏殒搂着这孩子觉得格外踏实,血亲这东西真是玄妙,从没感受过血浓于水的亲情,竟在这个孩子身上体验到了。
从小孩领口里散出的若有若无的奶香气令他觉得疲倦,几乎把他也带回到无忧无虑的童年了。
苏翾却睡不安稳,一个劲的小声问:“你到底什么时候杀我?是用刀子吗?还是绳索?”见苏殒不答,安静了一刻,又问:“都好,反正不要像我娘那样瘦死……”
快要睡着的时候苏殒还有些哭笑不得,这孩子……太灵了,不过这算堪破生死呢,还是童言无忌?
…………
等到苏翾终于不再问有关如何杀他,怎样杀他的问题时,时间已经过去大半个月,这一段时间似乎不止苏殒在观察他,他也在观察苏殒。
在苏殒觉得这孩子是个可造之材的同时,苏翾也在慢慢放下戒备。
这天苏殒正抱着他教他认自己的名字。
“太难了,我记不住……”苏翾照着写了一遍,字迹仍然歪歪扭扭,溃不成军。
这不全怪他,这个字确实有点难。
“翾儿,这个字一定要记住,这是你娘亲给你礼物。”
“可这个礼物我不喜欢。”苏翾嘴唇撅得高高的。
“你的名字很好的,是飞翔的意思,但不是很猛很蠢的飞翔,是低低的轻柔的飞。”
“就像那些鸟儿一样吗?”苏翾指指窗外。
二月末,黑衣的小燕结着伴飞进宫里,一个个忙着衔泥筑巢,急着抢占最和谐安静的角落。
“对,就像那些小燕。”苏殒摸摸他的头,又扯了更大的一张纸,写了个“翾”字让他继续临。
撂下笔,猛然想起若干年前,他那个不识字的小侍读来。
“霁,意思是,雨雪消融,天空晴朗。”他那时是这么给他说的。
那人不服气的斜睨他,又趁他不注意时悄悄去看那个大大的“霁”字,一抬头,目光猛然碰上,彼此心里都是一动,那个人瞬间涨红面孔的样子忽然扎进心里,毫无预兆的,一小段往事画面就能激起心房跳动,身体不可抑止的轻抖。
想念一个人到此种境地,真是没出息。
窗外小燕唧唧啾啾的叫着,柳枝发了芽在风中款款摆动,风依然凉,却不那么刺骨,春天都来了,络绎什么时候回来?
前方的状况一天比一天明朗,他有种预感,就在这几日,他的络绎就要胜利回朝了。
“皇叔伯,你的脸怎么红了?”
“练你的字。”
苏殒的预感很准,第二日就有人回来了,只不过回来的是顾慨然,以及护送顾军师的副将韩璐。
【西征卷】
四十二
顾慨然没事,御医亲自看了,只是染了风寒,苦于药不对症,一直没有好转,这才愈演愈烈以致高热不退,络绎让他回来是明智的决定,发热可大可小,高热不去烧坏脑壳的先例也不是没有,御医监刘大人一面说一面观察龙颜,心知只要把络绎往好里夸准没错。
络绎现今是大苏的第一功臣,也是第一红人,原先还有一两个看不过眼的,逮着他家那点事说个没完,但如今实打实的战绩在那摆着,那些人也就没什么可挑了,苏殒的耳根暂时清净了。
染了风寒,药不对症?
乍听之下没什么,但苏殒还是觉得不对,有些事,别人不晓得,但在他的心里却跟明镜儿似的,天晴殿拘禁那几年,旁的不说,单就赤脚医生这活计络绎算是登了科,头疼脑热体虚发汗夜凉多梦这些小症对他来说都是手到擒来,苏殒这般矜贵的身子都没药不对症愈演愈烈过,怎么到顾慨然这就从风寒演变到了高热不去呢?
“顾大人何时染的风寒?”
“呃……” 冷不丁被他这么一问,韩璐有些懵,“回禀陛下,大约是五日前。”
“络将军可知晓?”
“回禀陛下,知道的,络将军还把自己的军帐腾出来。”
“药方谁开的?”
“军医。”
“络将军可看过?”
“看过,有几味药当时没有,还是络将军亲自改的呢。”
苏殒不再说话,退热的汤药刚好煎得,由顾府的丫鬟端上来,一勺一勺喂进顾慨然嘴里,丫鬟从没见过这么大阵仗,好嘛……自家大人生病,皇上,丞相都来了,手不抖是不可能的,滚烫的药汁有一半都从病人的嘴角流到了脖子里,顾慨然烧得晕晕乎乎的只呛咳了几声,轻轻的咳声倒把苏殒的神思拉了回来,看那姑娘那般喂药,不由眉头一皱,冷声责问:“怎生伺候你家大人的?”
“奴……奴……奴婢错了……”小丫鬟手更抖了,瓷勺在碗边上磕磕碰碰的,却不知该不该继续喂下去。
“我来。”苏殒就坐在床边,想也没想就接过了药碗,调羹在碗里搅了一圈把底下的浓沫舀了上来,这才探手向那人嘴边伸去。
这番动作行得万般自然,仿佛天天伺候人似的,周围伺着的副将,大臣俱都傻了,尤其是常善,这活原该是他的,当下便跪在地上,抖着嗓子道:“陛下,奴才在呢,陛下……让奴才来。”
“不碍的,我看他不醒急的慌。”
苏殒倒真是没想那么多,看那药汁浪费了大半时就想,这一碗药糟净了半碗,照这么喂法何时才能醒过来啊?他还有话急着问他呢。
可周围人不这么想,天子喂臣子喝药,这是以下犯上啊,大不敬啊,常善一跪,大伙也跟着跪了。
“陛下,臣来吧。”一个清越的声音越众而出,苏殒一回头,见是柳光禄,心里很是奇怪,自己第一时间赶到是为了打探络绎的行程,韩丞相赶到是因为他的宝贝儿子韩璐在,可这柳光禄竟然也到了。
苏殒知道他俩不和,但没料到他们竟不和到如此程度,是来探顾慨然死了没有么?
“陛下,臣来吧,陛下万金之躯,顾大人若是醒着也不敢受陛下这般盛宠。”
柳光禄和平常不大一样,原是个精致好面子的人,今次倒一反常态,穿的是家常便服,头上也未束冠,不像平常的样子,倒添了几分随意潇洒。
苏殒见他虽嘴上在和自己说话,但一双眼睛却不住的往榻上瞟,再看他衣着打扮,显然是得了消息匆忙赶来,未及修饰,心里一下了然了。
微微一笑便将药碗递与他。
顾慨然转醒已是三日后的事了,但他的言论显然对苏殒无甚用处了,因为在那之前一个战报已经先一步到了。
络绎叛了。
终于将敌军赶出大苏境外的那天,络绎临场倒戈了,看着自家主帅忽然直挺挺给对方跪下,三万多兄弟全都看傻了眼,形势临时逆转,原本后撤的西疆士兵忽然从四面八方涌出来,杀了苏军一个措手不及,兄弟们还没回过闷来,血花就连天飞舞起来,大部分当场被剿杀,小部分伤残的直接成了战俘,被人拿绳子串一起用马溜回去了,几口留了活气的拼着最后一口气回到大苏。
全城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死寂中,整个国家被出卖了,被巨大的羞愤与悲痛冲击着,络绎成了被诅咒的对象。
苏殒是第一个得到这消息的人,当时正是御书房议政时间。
以韩相为首的几位大臣正在奋力游说苏殒联姻,当时的情况是苏殒一面恩恩啊啊的应付着,一面抱着小主子苏翾教他写字。小孩不老实,小腿踢来踢去的,虎头鞋踢在案子底下,鞋尖的明珠与玉石的案子相碰发出当当的脆响,倒像给说媒的打拍子一般,鞋底偶尔踢在苏殒腿上,明黄的龙袍印了几个脏兮兮的小鞋印,苏殒不着恼,只握着他的手继续迫他描那几个大字。
南夏国的公主不错,正是花般年华,娶了她便可与南夏缔结姻亲,这样近年来居高不下的丝绸价格就可稍落;前誉孝腾公的侄子的表妹的娘家姐姐听说正是及笄之年,若娶了她便等于安定了东边那块;或者贺老爵爷的几房表妹,听说个顶个的贤良淑德,若娶了一个便平了连年的内乱,贺老爵爷的封地也该收一收了……
“啪!”苏殒把笔一掼,“越说越不像话!贺老头的表妹?亏你们想的出来,最小的一房也有三十了吧?”
“那……南夏的……”还有人不怕死,然话刚起了个头就被苏殒一眼瞪了回去。
“笔!”苏翾探着脑袋看那根毛笔骨碌碌滚出老远,印了一地墨迹,常善暗自叹了口气,将毛笔拾回来,又从小监盘里拾了根新的添饱了墨再呈到苏殒手上。
特地将苏翾带了来,又公布了身份也没堵住这悠悠之口,那该如何?
几位老臣面面相觑,不明白为何一提到联姻陛下的反应就这么大。
苏殒将他们晾在一边,仍旧握着苏翾的手教他写字,苏翾很聪明,能够审时度势,看出气氛不对便不再耍小孩脾气,顺着他的力道走,苏殒却还是觉得力不从心,好像那笔有千斤重。
消息就是在此时传来的。
大家都惊了,怔惑了半晌才去看皇上的表情,苏殒却异常平静,只是又听“啪”的一声,这次却是把笔坳断了。
“陛下!”“传御医!”
两半的笔杆杵进肉里,殷红的血从虎口处溢出,汩汩流着染到还没描完的大字上,把纸也变成一片血红。
可是一点都不疼。
老臣们全体默然,煮饺子似的扑通扑通跪下,牙齿咬得咯咯响,无一不憋着一股气,在心中把那络家小儿凌迟了个千万遍。
想当初金殿上镇定自若的请兵出征,要吾皇给他信任。
想当初带了五万精兵蜿蜒出了永胜门,百姓们夹道欢送,有多威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