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得出是真心为家明高兴,家明感动。其实家明在屋外已经认出了仲修来,到了个新地方就遇见熟人,当然是件高兴的事。
李大人板着脸道:“我找家明来是找个人和你一起读书,不是陪你撒疯撒野,会考在即,这几个月你给我老老实实定下心来。”
仲修忙低头,答道:“是。”
李大人又教训道:“我给你找了个老师,过些日子就到,你给我安分点。真不明白,人家也是年纪轻轻,就也是学富五车,偏偏你却是草包一个。”
板着脸又训了仲修好一阵子,李大人吩咐仲修让管家替替家明安置,这才走了。
李大人一走,仲修立刻恢复了精神,拉着家明说个不停。几月不见,见家明越发的清瘦,但眼睛明亮清澈,说不出的标致动人,忍不注想上前摸上一把,终究没敢造次。
自那日探了家明自衙门出来,仲修少不得又掉了几滴泪,着急盘算如何将家明救出来。
最后咬咬牙,硬着头皮回家找父亲帮忙。他是官家少爷,父亲严厉,吵了几句,偷跑了出来,情知回去必有重责,就算囊中渐涩,也不敢轻易回家。自此为了家明,除了父亲大人再无他法可想,也算得上情深意重了。果不其然,回去之后立刻被赏了一顿狠狠的板子,躺了快半个月才下得了床,之后被看得紧,连出门都困难。至于家明的事,饶是仲修说破了嘴,李大人也只道是仲修的酒肉朋友,怎肯信他,反倒斥责他不务正业,不肯收心。
“却不知道爹后来怎的改了主意。”仲修也纳闷。“无论怎样也好,总算还是平安了。”
家明微笑回答:“是,平安是福。”
◇◆◇◆◇
李府是典型的江南林园,家明住了十几日,仍旧认不清楚路,时常一条小路走下去,再绕不回来。
不过是在花园散个步,结果才过了两个弯,就再找不到书房。
上次迷路,下人见了,问:“公子可是迷了路?也难怪,李府毕竟不比别处,公子您自然没见过。让小人给您带路。”
家明也不动气,大家都是给人做事,分工不同,谁也不比谁高贵。
虽然这样劝自己,但是那样的态度,还是让人觉得不舒服,家明已不想再经历一遍。
家明做出悠闲地样子。权当熟悉环境好了。
过了一个月形的小拱门,院角藤架上爬满了蔷薇。
十二三岁的女孩站在花架下,眼睛黑亮,粉红色的皮肤,杏红色的衫子,翠绿的裤子,静静地。
家明朝她微笑。
她朝家明招手。
家明向她走去。
女孩仰起头:“大哥哥,我想要那朵花。”小手指着半高的地方。
花开得正盛,家明不确定,“这朵?”
女孩摇头。
“这朵?”
“再上去一点。”
“再上去。”
原来是那一朵。
半开的,粉到近乎白色的花瓣,只有花心比外围颜色略微深一点,在风中轻轻地抖动,仿佛少女害羞的轻颤的睫毛,看起来如此脆弱娇嫩。
太高了,家明也够不到,试着垫起脚尖,也不行。
“这朵怎么样呢?”家明打个商量,同样一株蔷薇上的花,看起来也没有什么不同。
女孩摇头。
“这朵呢。”也是那样半开的状态。
“不,只有那朵,是最完美的。”女孩出奇地固执。
家明惊讶地张开嘴。
“如果大哥哥也摘不到,就算了。”
女孩失望地要离开。
“等等。”家明跳起来,跳得急促,没了准头,手指落劲的地方,蔷薇的狠狠地刻了进去。
花枝上立刻染上了血痕。
家明歉然,弯下腰,将花交给女孩:“不好意思,脏了,还要吗?不要扔了好了。”
女孩笑起来,眨眨眼:“费劲心思弄到的东西,即使不如当初眼馋的时候看起来那么完美,也还是最好的啊。怎么舍得扔掉?”
家明愣了愣,感觉这话颇有智慧,难以想像出自这样的年龄。有志不在年高,又或许有智不在年高。
正在愣神儿呢,却见仲修火烧屁股一样跑过来。“家明你怎么在这里?我到处找你。”
“我在……”一转头,女孩已经不见了。什么时候跑掉的,居然没注意到。
“在找什么?”
家明微笑,“刚在还在的,一转眼就不见了。是个有趣的女孩儿。”
仲修说:“刚才和你说话的吗?是我家么妹。脾气古怪得紧,对谁都爱理不理。我正纳闷,她怎的肯同你说话?倒好似交谈甚欢。”
不等家明回答,一拍脑袋:“对了,爹请的先生来了,快去,不然又要挨骂了。我挨骂挨得惯了,可不舍得你也陪着受委屈。”
拉着家明的袖子就跑,慌慌张张的。家明一只手被他拉着,跑的别扭,进门时正好踩到堂前的太湖石的石阶,脚上一滑。家明捂住脚踝,若不是仲修及时回国来扶助他,差点一头栽下去。
仲修一脸愧疚,忙问:“没事儿吧,都是我不好。”
家明忍着痛,勉强做出笑脸:“没事儿,赶紧进去吧。”待要走几步,脚上却吃不住劲。
仲修骂两旁小厮:“都愣着做啥,还不帮我把宋公子扶进去。”自己一面架着家明。家明几乎整个人都靠在仲修怀里,心觉不妥,无奈脚上无力,只有靠着他。
好容易挪进书房,头一抬,正对上一双似笑非笑的绿色眼睛。
◇◆◇◆◇
新的先生竟然就是月归。
的确,他的学问,教习仲修绰绰有余。李巡抚虽然迂腐,却是识才之人。
家明初见之下,又惊又喜,几乎掉下泪来,仿佛一世珍宝,失而复得。
月归只淡淡对家明点点头,身子微倾,未见得有多高兴见到家明。
家明登时仿佛自危楼失足,一落千丈。苦涩的味道,自嘴根泛开来。堂上人说了些什么,只是恍惚而过。
仲修却十分满意。下得堂来,拉住家明兴奋不已:“想不到先生是如此美丽的妙人,对着那般的容颜,书本也不那般令人厌烦。”
家明拨开仲修的手:“他是你父亲请来的先生,并非玩具。”
仲修被抢白,好生奇怪:“家明,你为何不悦?”
家明脸上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哪里?”
仲修歪头想了片刻,拍手笑道:“难道家明为我吃醋?放心,我心仍非家明莫属。” 说着傻傻地笑起来。
家明怒道:“岂有此理?”
仲修认定他面薄,嬉笑地凑上来:“家明,你答应过我,若可以出狱,便做我的人。”
家明哪里有心情听他那厢说浑话,板下脸,掉头就走。
仲修在后面追着家明:“怎么好端端生起气来。”却被下人叫住,说是夫人有请。
家明一时气着,不曾注意脚下路,只是一味想要一人找个地方静静,绕来绕去,又已不知南北。
家明叹了口气。明明是穷途末路的人,却为着这些有的没的动气得罪主人。虽知对方于自己有恩,非但好感不增,反而越发觉得喘不过气来。当初答应仲修,原是不曾想过有出狱的一天。不曾想仲修每每以次作为借口,纠缠暧昧不清,非要家明落下脸来,方才悻悻作罢。家明自知食言,但是陪读陪到床上去,就真是自甘下贱了,是说什么也不肯的。
家明正心烦意乱,却听头上女子笑声传来:“原来先生中意的是七哥,如此说来,朱朱输得倒也不冤。”
抬起头,却是朱朱坐在枝头,一双葱绿的小鞋在家明眼前晃来晃去。
家明被说穿心思,脸变得通红:“别瞎说。”
朱朱眨了眨眼,跳下树来,弯下身子,用个眼角向上斜睨家明,一副促狭神情。 “不是吗?不是最好呢。”
家明板起脸。
朱朱吐了吐舌头。
家明不好意思起来。
朱朱却正色道:“先生若真对七哥有意,也早早绝了这份心。”
家明奇了,“这话怎讲?”
朱朱答:“先生是好人,于我家有恩。我不想先生受伤。”
家明摇头,“月归不至加害于我。”
朱朱叹道:“先生果然动了情。连得道的神仙爱上七哥都……”
家明等着她说下去,可是朱朱却说:“先生只是凡人,切莫自讨苦吃。”
家明只道她嫌弃他,听起来分外刺耳,冷冷道:“姑娘不必担心,家明知道高攀不起,自然不会死皮赖脸。”
朱朱听他这样冷淡,知他误会,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家明抿住嘴唇不语。
朱朱急急分辩道:“其实我也不太清楚。只听姐姐们说,百年前,七哥正逢天劫,若非一位叫韩若水的仙人替他挡去,早已修行尽毁。只是那个位道长,却因此重堕轮回。七哥至那以后,性情大变,玩笑红尘。我只是怕先生……”
一面观察家明脸色,不见缓和,心中委屈,眼圈已经红了。
家明问:“韩若水?你说那道人叫韩若水?”
朱朱点头。
家明脸色苍白如纸。那个道人说过,自己的前世,叫作韩若水
“先生你不要紧吧。”见家明脸色怕人,伸手去探家明前额。
家明挥手,“无妨,无妨。”逃也似的离开,心下大乱,脚下也不免跌跌绊绊。
前世今生,听起来过于荒诞,又不是文人才子的一场戏,哪里来得这多牵拌。家明摇头骂自己:“家明啊家明,求取功名,才是正经。这样下去,如何是好。”
打定了主意,不再去想月归。前世怎样,今世都只得一条路好走。自己不是韩若水,既不能饮风餐露,也没法变出广厦高楼,再现实不过。
虽是如此,一个是府上的西席,一个是公子的陪读,低头不见抬头见,家明算来也是月归的学生。
即便家明打定注意不在为月归所扰,月归却好似故意不让他如愿。
眼见临考,月归拿了七套题目与他们练习。
家明所做的文章,次次被月归退回来。仲修那些文理不通的文章,月归却是每每鼓励有加。
家明心里有气,分明是看仲修是巡抚公子,才对他另眼想看,更加气恼,却也不与他分辩,只是改了再写。
前前后后改了不下十遍,月归叹道:“罢了罢了,你这样,总别想考上功名。”
家明红了脸,赌气道:“陈腔烂调,写起来又有何难。”
月归微笑,侵进家明,伸手抚摸他的脸:“那你便写一份来?”
家明微微一失神,立刻感觉掉入陷阱一般,向后退了几步。
月归笑得狡猾,“家明,你在怕我吗?”
仲修插进两人之间,推开月归:“先生休得对家明无理。”
月归毫不在乎,反问:“只许洲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仲修握紧了拳头。
家明拉住仲修,静静地对月归说:“文章我两日后拿来与先生过目。”
从书房里退了出来。手仍旧微微的有点抖,家明长长嘘了口气。
“被先生骂了?”一个声音静静地在背后说。
家明回头,是仲修的小妹,李府的小小姐。
家明脸上红了红。
女孩却好似不觉,拉住家明的衣襟:“我的猫不见了。”
家明安慰她:“只是出去玩了。吃饭的时候,就会回来了。”
女孩象大人一样的叹气:“它好像总是觉得自己主人,我才是它的下人呢。”
家明微笑:“猫儿脾气的确如此。”
女孩笑道:“我若不理它,做别的去,它又不高兴,在人家身上,一个劲蹭来蹭去。”
可不是,话没说完,那只猫儿已经跑回到女孩脚下,舔着女孩绣花的小鞋。
女孩将猫抱起来,与家明相视一笑。
家明心情好起来。
回到屋子里来,想起月归的态度,仍旧有些介意,却也不至于先前那般愤然。
月归脾气,与那只猫也有些相似哪,家明这般想,隐隐觉得好笑。
但是家明这次已经下定决心,不再会为月归困惑了。
既然月归要看陈词滥调,何不依了他的意,倒看他怎么说。
月归读罢,笑道:“不错不错,便是这样了。你现在要将他背熟,考试时,这般作答,一定中了。”
家明摇头:“言不由衷,陈腔烂调,这样的文章,写出来就已经很丢人了,恨不得立刻忘记了,哪里能拿去应试。莫要取笑。”
月归笑得神秘,说:“家明不信我话,日后自见分晓。”
家明不理他,分明是嘴硬,只是加紧复习。考期将近,哪有时间纠缠不清。
仲修也不再来惹过家明。家明暗暗奇怪,也乐得轻松。
一日晨起,路过仲修房间,却见朱朱自仲修房间偷溜而出。家明待要装作没看见,朱朱眼尖。
朱朱笑道:“先生不要我,倒便宜了那家伙。”
家明无话可答。
朱朱又道:“这下可不欠先生什么了。”
家明不解。
朱朱道:“李公子答应了,若有了我,可不许再纠缠先生,先生也好静心温书。”
家明听了,待要劝她女孩子家,如何可让她替自己做这种牺牲。又想她本非人类,自不可用人的标准衡量,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想要说声谢谢,又觉得谢人替自己以身相许十分奇怪,只说:“不要太委屈自己。”
朱朱笑道:“李公子人虽然混,在床上却不是不解风情的人。”
家明听她一个女孩大喇喇地说出这样地话来,脸上一红,心道,他们狐类,果然看重之事不同,想来月归也是嫌我不解风情。想起第一次遇上月归,便是见月归与马夫鬼混。必然是喜欢那样地类型。对自己新鲜感一过,定然是索然无味,才会那般冷淡。
却见朱朱笑笑打量他,仿佛被看穿心思一般,十分不自在,匆忙告辞离开。
那夜读书读得尤其晚,家明气自己心思又转到月归身上,刻意惩罚自己。
临考之际,仲修却病了。也不奇怪,日日偷欢,不知节制,身体不垮才怪。
家明只得一人上路。李家果然没有食言,付了盘缠。
家明一路倒也顺利。进了城里,住进客栈,早早熄灯休息。心情紧张,辗转不能眠。
又想起月归来,轻轻叹了口气,终究是没法忘记他。
上一次的时候,当晚的月亮,也是如这晚一般温柔。
暗暗责备自己,大考在即,实在不该。但想要将心思关起来,却是不能。
听得房中月光照不见的阴影里,有人吃吃的笑。
家明一惊:“谁?”
红色的头发从黑暗中燃烧而出,绿色的眼睛里充满蛊惑人的笑意。
家明跳下床,打开门,像着了魔一般,推着来人。
“你走!走!不要再来招惹我!我惹不起你。走开!”
◇◆◇◆◇
总是这样任性,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谁也不是没脾气的人。家明这一刻力气出奇的大,下了决心要撵月归走。
月归只有紧紧地抱住他。
“嘘,嘘。。家明,看着我,看着我。嘘,嘘。。”
家明身子被挤在月归和墙之间,开始挣扎的厉害,渐渐地便失去气势,月归的声音听起来如此的诱惑,家明的扭动缓了下来。
只稍微放松,已经被吸进那深不可测的眼睛,家明又一次掉入绿色的陷阱。家明突然忘情捧住月归的脸,胡乱地亲着月归的眉眼唇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