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张祊一听赵壑唤他做三元,顿时红了一张脸道:“赵大人,不要取笑。”
赵壑眯着眼睛打量他一下:“怎么又脸红?不是方才跑过来的吧?”
张祊抬手一抚面:“当真很红?”说时面上更红几分。
赵壑忍不住拉了他手哈哈笑道:“我若是没记错,你翻过年去就该二十了吧。怎的还是这般腼腆。以后看你怎么讨媳妇儿。”
张祊这就连连摆手,一张脸跟煮红的虾子似的:“我,唉,赵大人你可算回来了。”
赵壑微微一怔,随即笑了。
诸位看官,这壑三郎自然明白朝中势利眼几多,更有甚者笑里藏刀口蜜腹剑,猛然间听得这么一句,再见这张祊语出真心,不由感动,这就低声道:“难为你记挂,走不得,便只得回来了。倒是你急匆匆来寻我做甚么?”
张祊仰面看着他:“赵大人,以前你应承过我,要请我喝酒呢。”
赵壑微微一愣,这就想起是自个儿当日离京,张祊相送久久不愿离去,自个儿随口应的,没想到这孩子竟然当真了。
实则壑三郎也不过比张祊长几岁,然则自小出生不同,所历之事亦有差别,故才少年老成,竟在心中将张祊看做孩子了。更兼这张祊自幼得其父张猛教导,做人最要紧是实心诚朴。当年中了状元之后,先皇还曾为究竟令他做个甚么官儿为好。时赵壑捏着他的殿试卷子笑而仰首:“如此才情做个辞吏便是委屈了一支笔,如此性情做个朝臣便是辱没了一颗真心。不若令他留着那赤子之心。”先皇以为然也,这就令他做了文华殿编修。
赵壑对这位连中三元的张祊便是真心敬服,再因着其父与张猛将军是故交之故,故此时常背地里提点他些。张祊于朝政之事毫无兴趣,闲时吟诗念曲,挑弄丹青。赵壑以之为超脱之士,心更羡之。张祊对赵壑亦是亲爱有嘉。两人私下里亦有往来,然赵壑看他,始终如长辈观后生,而张祊敬他亦不以其显赫身家,只是为着这个人罢了。
再说这张祊一作编修便是数年,先帝驾崩,新皇登基。朝臣贬迁沉浮,官场风云变幻。他这位编修却是不上不下不偏不倚,似乎天大的事儿也和他无关。
但闻说赵壑被贬,张祊只觉不可思议,这便生平第一次给皇上呈了折子,洋洋洒洒一篇万言。自壑三郎身世而起,再言其父战功卓着,三言壑三郎所立之功,言真辞且。皇上看过之后长长叹气道:“三郎得友若此,便也可安心去了。”终是没有收回成命。
张祊再三上言,数次驳回。赵壑辗转晓得这些,久久叹息这便提笔着信一封。张祊拿了信不免惊讶,但见内里不过寻常白纸一张,这就细细揣摩了三日,自此再不言语,一心一意做他的编修了。前几日闻说京郊有家先生存了些前朝的好本子,这便亲去探访。一回来就听说赵壑回来了,张祊不免心中狂喜,故此一路赶了来。
赵壑拉了他手上下细细打量一番,不由笑了:“到底是大了几岁,长得比小时候儿还要好些。我还记得头回见你的时候儿,脸上红扑扑的。”
张祊笑嘻嘻也握了他手:“我看大人才是好了些。左腿上的旧疾怎样,还有,头疼的老毛病可好了些?”
赵壑只管笑:“见了你,便是天大的事儿都没了。走走走,我这就请你喝酒去。”
这正说着话,就听见身后有人咳嗽一声,转过头去,便见绥靖王齐瑞儒面色阴晴不定立在后头儿。
张祊不自觉松开手来打个哈哈:“王爷有礼了。”
齐瑞儒只是哼了一声,算是见了礼。不说走,也不说有何事儿,只管两只眼睛望着他们两人。
赵壑心里叹口气,面上笑笑道:“三元,你且先去,我这儿还有些俗务。”
“可不敢,我瞅着大人还有事儿要办,不若我往明月居先订位子,晚上再好好与大人喝两杯。”张祊眨眨眼睛,眼里都是笑意。
赵壑点点头:“如此也好。”便又摇摇头,“晚上见我,可得约法三章。一不准喝醉,二不准——”
“是是是,如何都好。只要见着大人,便是一万条都准。”张祊呵呵一笑,便又拜了一拜绥靖王转身才走。
赵壑望着他一路行远,这就转身进了礼部的院子。
绥靖王在身后淡淡道:“见着老朋友就是不一般,这如沐春风的样儿还真是叫人看着高兴。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不该好好一诉离别之请么?”
赵壑并不答话,只管往里头儿走。绥靖王跟了他一阵见他不应,便又有些不悦,但见他进屋伏案书文,这就立在他边上,口里又道:“怎么样,那个甚么哈乞萨的,有没有为难你?要是他敢对你不三不四的,我就——”
“磨墨。”赵壑只管将砚台推到他面前,起身往一旁架子上寻些甚么。齐瑞儒一瞪眼,但瞅见他侧脸紧紧皱着眉头,这就口里嘀咕着,手上却还是老老实实磨墨。
不一刻赵壑捏着一档册子过来,细细望着日子查阅。齐瑞儒忍不住谈过头来,见是先帝时与北戎签订条文时的购置,这就不由皱眉:“看这些老黄历做甚么?”
赵壑头都没抬,只管伸手拿了毛笔沾了墨在纸上写起来。齐瑞儒瘪瘪嘴,却见他是在草拟典仪所需物件,这就又嚷道:“这些不该是早就定下的了么?再说了,你是主使,怎么会做这些个琐事儿?”
赵壑充耳不闻,只管一一写了,便又停下来细细看了。再添上几样儿,想一想,又改了几样,这就转誊至折子上,仰头就道:“来人啊——”
外头人一进来就吓得赶快跪下:“王爷千岁——”
赵壑咦了一声,转眼看着齐瑞儒道:“王爷你还在这儿?”
齐瑞儒一顿脚:“好好好!我这就走!”
赵壑却拉住他:“王爷去何处?”
齐瑞儒没好气道:“我是王爷,我去哪儿还要跟你禀报不成?”
赵壑只是一笑:“王爷多虑了,下官只是想,若是王爷入宫给太后皇后问安的话……”
“怎么?”齐瑞儒哼了一声,心里却想到今儿果然还没进宫请安。虽则太后对他挺好,但皇后并不待见他,故此也是能不去就不去的。
赵壑只是摆摆手叫那奉职的下去,轻声道:“王爷啊,我有几句话,不能不说,便是你听了不乐意,我还是要说。”
齐瑞儒看着他哼了一声,赵壑面色凝重:“王爷若想着那个位子,皇后不理就罢了,太后却是要看好了的。若是王爷根本不想那个位子,那么,也就无甚要紧的了。”
齐瑞儒一皱眉:“甚么位子?”
赵壑看他一眼,突然笑了:“没甚么。”这就将那折子递到他手上,“不论见不见太后皇后,你总是要见皇上的。这就烦劳王爷您替我带了去吧。”
齐瑞儒不由自主接过来,却又恼了:“有甚么明儿上朝给不是一样儿?”
赵壑却挤挤眼睛笑了:“今儿和明儿还真就不一样。”却又叹气作势要拿了折子回来,“算了,原是我痴心妄想不顾身份体面,你是王爷,怎会替我做这事儿?”
齐瑞儒往后退了一步,哼了一声道:“你不要我做,我还偏去!”这就仰首出门去了。
赵壑看着他背影,本想笑的,出口却是幽幽的叹气。
诸位看官,这赵壑究竟写了甚么给皇上,这当夜明月居之约又如何,咱们下回“醉明月美酒佳友 笑清风残羹旧事”再说!
第十四回
词曰:
千山已过明月窗,孤雁独翔人彷徨。不假天年华发生,还道镜中落满霜。凌乱青丝忆华年,葡萄美酒琥珀光。
诸位看官,上回书咱们说到这绥靖王带了折子入宫面圣,赵壑留在礼部又办了些事儿,见着天色暗了下来,这便整衣出门。先回绥靖王府上换了衣裳,这才慢慢悠悠往明月居走。
一路上风自在吹着,空中淡淡花香。赵壑举头一望,见着道旁一株夹竹桃开了五六朵,这才惊觉夏日已到。怪只怪自个儿住在深山,竟是不觉时日飞逝。
拉拉身上的便服,赵壑淡淡笑了。这皇上要他回来,其实根本就是晓得他不可能放下京里一切。想当日他离京,明里是说他与王太师政见不合,可暗里都晓得是他与皇家太过接近。天子卧榻,岂容他人?这便也罢了,偏生他恃宠而骄,为着齐瑞儒与皇上起了冲突。
真要说起来,便也不是甚么大不了的事儿。
皇上与他是幼年相识,一起长成,彼时何事都是两人相商共议。待得齐微生登基为帝,这就慢慢有了变化。赵壑只觉着皇家无情无爱倒也是真,这就刻意疏远了些。奈何三人成虎,总是有眼目所不能见之处。也不知何人何事儿叫皇上起了心思,有的事儿竟是不与他说的了。赵壑倒也想的明白,这皇上终究是皇上,总不是昔日吴下阿蒙了。只可惜了一事儿,便是齐瑞儒。
当今皇上育有二子,长子齐瑞儒是正宫皇后所出,自然深得微生所爱。但赵壑不知为何,总觉着齐瑞儒是庶出,其母早逝,便起了怜惜之心。微生尚未登基之时,赵壑便更亲近这个侄儿些。待得微生登基,偶尔言辞间提过瑞儒更佳,大约是如此,微生便有心疏远了吧……
赵壑这般想着,也就无奈一笑。皇上怎么想,这原也不是他该想的。横竖都是他家的事儿,又何必拿来与他说?臣子的本分,便是皇上说甚么,就是甚么了。
正想的出神,有人自背后一拍赵壑肩膀,笑声入耳:“赵大人!”
赵壑回过头来,便见张祊笑嘻嘻立在身后,一身玄色锦衫,手上捏着把紫缎扇子,面上满是笑容。赵壑也就笑了:“你倒巧。”
“甚么巧?”张祊哭笑不得一指身后,“先前只说今晚相约,却忘了告知大人时辰。待我想起时大人已出了礼部。我只得在二楼窗前候着。远远就见着大人你过来了,却是径直过去了,压根儿没见着我!”
赵壑一愣,不由回身一望,明月居的招牌在身后数十步外,这就连连赔笑:“果是如此,真是该死,该死。”
张祊也就乐了:“甚么该死,不过是一时不察罢了。”
两人这就笑了一回,一同进了明月居二楼坐下,见菜肴已然上齐。张祊叫小二道:“将那梅子酒拿了来吧。”
赵壑含笑看着桌上:“你便又弄些甚么新鲜玩意儿出来?”
张祊眉飞色舞道:“便是我的手艺,你且尝尝。”说着亲自替他布菜。
赵壑咬了一口颔首道:“这个茄子倒是好,香软甘美入口即化,炖了多久?”
“甚么炖?”张祊笑而摇手,“先取了新鲜的洗净打碎成瓤,与调料腌上三四个时辰,再放在冰窖里冻了。待要用时再取出来,蒸熟后下锅再炒。”
“好了之后再成盘送上,难为你还摆成原来的样子。”赵壑笑着摇头,“三元啊。若是你将花在做菜的精力放在治学或是做官上,今日你早已名满天下。”
“名满天下?”张祊耸耸肩,“那又有甚么意思。”
赵壑看住他笑道:“那也是,这张三元早已名动天下,可谓传奇。”
张祊叹口气放下筷子:“赵大人,说句真心话儿,我觉得很是不值。”
“甚么不值?”
“千古帝王是一家,臣子甚么的便也是小卒子罢了。”张祊摇头晃脑道,“下头儿的不见天日,中间的欺上瞒下,上头儿的逢迎拍马,这便是贪官儿了。真要名垂千古,便是难上难。”
“愿闻其详。”赵壑只觉着有趣,便又催促他接着说。
张祊捏着筷子点头道:“便说这宰相吧。分明是一人之人万人之上,可也是提着脑袋过日子。少一分见识,先掉脑袋的就是他;多一分气概,逆龙鳞了还不是个死字?便是忠臣铁骨铮铮,还不是换了骂那皇上不仁不义?”张祊一口气儿说完,才惊觉赵壑便也是出将入相的主儿,这就忙的住了口,细细打量他神色。
赵壑面色如常喝口酒:“照你这么说,这难做的不是臣子,反倒是皇上呢。”
张祊见他并无不悦之色,于是轻叹:“这倒也是。皇上呢,要做皇上并不难,难的是做个不同的皇上。要做名垂千古的皇上,那得勤政爱民殚精竭虑,还得笼络人心小心翼翼;便是要做桀纣之类,还得恨得下心下得去手。罢罢罢,都不容易。”
赵壑只管笑:“说的极是,极是!”这就替他倒杯酒,“那依你的意思,咱们这位皇上,是甚么呢?”
张祊双手捧着酒杯喝不是不喝也不是,沉吟半晌方苦笑道:“赵大人,你便又拿话来讹我。这盖棺定论的事儿是史官做的,我不过一个莽夫,能晓得甚么?”
赵壑看他一眼:“三元啊,你又过谦了,这朝里多得是溜须拍马见风使舵的主儿,你这样儿闲云野鹤一般的才看得清楚。”
张祊苦笑一声,摇头道:“赵大人,便是晓得你才明白你这话没旁的意思。”
赵壑一眯眼:“你晓得我?这可真是赵某幸事,连我自个儿都分不清自个儿是甚么人,你倒是个知己呢。”
张祊叹口气:“赵大人,便是我才和你说这么一句,若是能走,还是走了吧。”
赵壑不怒反笑:“三元说得好!不过你也说了,能走才能走啊。”
“当初走了便不该回来。”张祊看他一眼,“回来了便再也走不了了。”
赵壑呵呵一笑:“我可还记得欠你一顿酒,这不是回来了么?我可不想欠着甚么呢。”
张祊看他一眼,久久才叹口气:“罢了,便是回来了,我就敬大人一杯,也算接风洗尘吧。”
酒过三巡,张祊有些醉意,赵壑瞅着他微红的脸颊笑了:“我记得那年走时你还未婚配,如今可又着落了?”
“哪家小姐肯嫁我?”张祊哈哈一笑,“我一无本事二无田宅,不上不下的年纪可怎么好?还是罢了,不要害了人家姑娘。”
赵壑眯着眼睛:“我可记得以前你甚是中意刘家小姐……”
“嗨,那些旧事便罢了。”张祊摆摆手喝口酒,“刘家小姐早嫁了人,兴许三年生两,这就是三四个孩子的娘了呢。”
赵壑忍不住掩口就笑,张祊却看着他道:“赵大人,你便也该成家了吧。”
赵壑一挑眉头:“婚姻大事岂能儿戏。”
“说得极是。”张祊点着头,“不过赵大人,你也晓得,便是为着你久不成家朝里便又好事之徒胡编乱造毁你名节……”
赵壑心头微微不悦,但见张祊一片真诚倒也感动,这就低声道:“三元,旁人怎么说我是不管的。便是你要如此想,我也没法子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