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壑转个身,看着小窗上天空。今夜云厚,莫说月亮,便是星星亦无。耳边传来狱卒值夜之声,便又不能安心。勉强深吸口气,暗自思量。自个儿往北戎一行,分明是没叫太师得了甚么便宜,他必然是怀恨在心。要说动机便也单纯,且他如今来这一出,便是皇上不信,他捏造些证据出来也非难事儿。毕竟自个儿不在京中良久,他要行事更是容易之极。到时候儿便是铁证如山,自个儿浑身张嘴亦是说不清的了。
再想明日过堂,就是那些问话,自个儿该如何回话呢?要是想脱身也不难。自个儿行前一直在宫中,宫内并着福公公在内上百宫人都见过他。只是他们也都看见皇上是如何折儒自个儿,反倒不利于己。且于皇家体面有损。再说去了北戎,便是秘密行事,又怎能找到甚么证据证明自个儿青白?弄不好,还害了瑞儒。
对了,瑞儒!赵壑猛地想到一点,这便皱起眉来。原来这事儿既不是叫皇上难堪,也非叫自个儿下狱受些皮肉之苦,而是冲着绥靖王去的。王爷此刻在北戎整顿军务,一时半刻是赶不回京中来的。若是一边儿参自个儿谋逆,一边儿说瑞儒在边境拥兵自重,再联络北戎王犯上作乱……糟了,难怪王弗居不走!
赵壑这就翻身坐起来,急得额上冷汗连连,心如鼓跳雷雷。这就双手交握,皱眉寻思对策。便是脑中想出千百个法子来,但眼下人困在牢中,亦是无济于事。赵壑叹口气,狠狠拍了一下铁栏。怪只怪自个儿一时大意,满腹心思都放在北戎一边儿,竟忘了朝中局势。太师一伙儿虎视眈眈的,不就是大位么!
这便又勉强定下心神,暗暗盘算,估摸着皇上暂时收押他,亦是要保他不受暗箭所伤。赵壑叹口气这就又坐下,看着满地茅草心内淡淡一笑。皇上,看来你还是信着三郎的,如此,方也不枉你我相知一场。奈何非得到这时候儿才能见人心冷暖。只眼下困在宫中,便是出不去也进不来了,若想探查甚么消息,亦是不能的了。如此不利之局,如何可解?
赵壑正反复思量,却听门口吱呀一声,狱卒似乎与甚么人交谈之句:“大人,这不合规矩。”
“有甚么不合规矩?便是你也晓得我身份,还不让开?”
“大人,皇上有旨,凡是天牢的犯人都不能私下会客的。”
“胡闹!你可晓得里边儿关的是甚么人?”
“是赵壑赵大人。”
“那你总该晓得他深受先皇恩宠,又得皇上厚爱,便是出了甚么事儿,你担待得起?”
“这……”
“再看看你们这儿,乌黑一片阴冷潮湿,赵大人戎马生涯身体欠佳,要是不等过堂便倒了,你又待如何向皇上交代?”
“可是大人……”
“别可是!我再问你,你这么百般推搪,是不是受了甚么人的好处,一门心思要置赵大人于死地?”
“哎呀我的张大人啊,小人这就给您开门,求您快去快回。要是叫别人看见了,这可是掉脑袋的事儿……”
“行了行了,真要掉脑袋,也是先砍我的!”那人便不耐烦一推他,狱卒点头哈腰开了门。
不时便听有人急急行来,不一刻立在赵壑牢门前焦急道:“赵大人!”
赵壑没睁眼睛悠悠笑了:“三元,何时你口才这般了得?”
“哎呀大人,都这时节了,你还有心思说笑?”那人连连跺脚,唉声叹气。
赵壑这便翻身坐起悠然一笑:“不说笑能如何?”这便笑眼看去,不是张祊张三元又是何人?
只见他一袭月白青衫,脚踏芽白官靴,面上又是焦急又是无奈,一张脸便都憋红了。眼中却是深深忧思,说不出的难言之隐。
赵壑喂喂侧首看住他:“三元,我倒没想着这时节你会来。”
张祊连连跺脚:“我怎能不来?如今大人冤枉下狱,家父责令闭门思过,我怎能不来?!”
赵壑这就眯眼一笑:“你便也晓得我被关了,便是令尊亦是不能轻易出门,你还敢乱跑?”
张祊一听这话便愣了:“大人的意思是……”
“三元,这事儿我也说不好,千头万绪的便是哪儿都可能。”赵壑深吸口气,“我成名太早,加官太快,又得先皇与皇上错爱,这便是好,亦是不好。树敌太多,如今出事儿了,也不晓得找谁去。”
“可是如此一举,分明是想将大人置于死地。”
“不出手便罢了,出手了势必斩草除根。”赵壑懒懒一笑,“况且这事儿做得精巧,叫我无可辩驳。便是我说不认识那甚么卞成的,只消说是我家中仆从寻的他,亦是脱不了干系。”
张祊连连搓手:“那,我能替大人做些甚么?”
赵壑想了想道:“给我找床被子吧。”
张祊皱眉:“被子?便是破案关键么?可……刑部呈文中并未提到有被子这一证物……”
赵壑哭笑不得看着他道:“三元,便当真是读书读糊涂了不成?我说这牢里阴森森的,晚上我实在睡不着,你想法子给我弄床被子来!”
张祊这就窘红了脸:“是是是,一时心急,竟忘了这事儿。”
“那你究竟来此做甚么啊?”赵壑只得苦笑。
张祊抓抓头,不好意思道:“一听说大人回来了,我便觉着有指望了,一门心思来见大人,想听听大人的意思……”
赵壑这便招手唤他过来,耳语几句,张祊先是一愣,随即皱眉,这便颔首抱拳:“大人且放心,这事儿三元一定替您办得妥妥当当的。”
赵壑便又道:“张老将军还在兵部,若尚能调动军队,便密切留意北戎一边儿……我真担心这时候儿瑞儒出事儿……”
“大人且放心,绥靖王福大命大,又有皇家气派庇佑,定能逢凶化吉。”张祊口里说着,却仍皱着眉头。
赵壑亦只能一笑:“除了求上天垂怜囧朝之外,也别无他法了。”
张祊突道:“便也是怪事儿,自先皇起皇家血脉便不旺……真不知是福是祸。”
“人少些,事儿便也少些。”赵壑转头望着窗外黑沉沉天幕,“只是沾上皇家的事儿,一旦与那权利扯上关系,便是人再少,亦能翻出天大的浪来。”
张祊便也叹气,拱手而去。赵壑看他行远,这便强按下心头不安,望天跪下叩首,口中叹息。
便说同时北戎一边儿,齐瑞儒在帐中看着上报的北戎近年人口牛羊账册,正与麾下诸将言说安抚事宜。却听帐外鼓声震天,喊杀声不绝于耳。又见外头儿人影晃动,这便奇了。放下册子出得营帐一看,四周火光冲天,便是叫千余铁骑团团围住。当头儿的便是蒙托尔,正满面笑容看着他道:“王爷,好久不见!”
齐瑞儒这便大吃一惊,指着他道:“你,你不是——”
“我不是死了么?”蒙托尔仰首大笑,“王爷啊,那一点点儿炸药便能要了我的命不成?您真是贵人多忘事,那日你我皆在祭台周围,你和那个赵大人没事儿,我便死了,可不公平啊!”
齐瑞儒估量一下周遭形式,奈何天色已晚,看不清究竟是多少人围了此处。自个儿只带了那几百人在营中。其余部皆派往各处守境安民,此刻身边便是当真无兵了。
蒙托尔见他沉吟这就又笑了:“王爷可是在想,究竟手上有多少人马?这便不用想了,我这儿有北戎最精锐的两千人马,你不过几百人,又都是大病初愈,如何能战?不如爽快点儿投降了,我也就不杀你。”
齐瑞儒背身做个手势,上前一步道:“王子便也是出人意料。只是不知,不杀我就不怕我反咬一口?”
“我倒是想和王爷打个交道,不晓得王爷你愿不愿意呢?”蒙托尔摸着身下马鬃。
齐瑞儒一挑眉头:“说来听听?”
蒙托尔呵呵一笑:“原先与王爷商定了,可惜您又临时变卦,可真叫我伤心。不过王爷,你们汉人不说你不仁我不义么?我不是汉人。自然不会那般。我晓得现下哈乞萨在你营中,你把他交给我,我保你一命!”
“然后呢?”齐瑞儒看着他。
蒙托尔便眯眼一笑:“自然是支持我为北戎王,反正父王也死了,不是他就是我当大王。只是王爷啊……若是你此番帮了我,我便不会忘了你的。”却见齐瑞儒低头半晌不语,这就微微着急喝道,“如何?我可是好言相劝,莫忘了,你们这几百人性命都在我手心里捏着呢!”
齐瑞儒这就抬起头来笑了:“好说好说。”
“究竟如何?”
齐瑞儒回过头去,见着手下将军已将哈乞萨和王弗居推出来,这就笑了:“我将哈乞萨交给你便也不难,只是,二王子,你能当着我的面杀了王弗居么?”
蒙托尔面上这就一怔,随即眯眼笑了:“王爷,看来我还是小看你呢?”
齐瑞儒亦是朗笑:“二王子,彼此彼此!”
诸位看官,这绕来绕去究竟是个甚么道理?这蒙托尔怎的起死回生,这王弗居又是生是死?哈乞萨这番有待如何,还有那赵壑留在京中又是凶险异常,究竟后事如何,咱们下回“俱是七窍心 难得剔透人”再说!
第四十回
诸位看官,上回书说到这赵壑入狱、瑞儒遇险,没等这京中提审赵壑,便接到边境急报,却是蒙托尔写来的朝文。皇上一看之下震怒,喝令当朝宣读!
其文如下:
囧朝圣皇如面:天降甘霖此为厚养苍生,地生泉源此为泽被万物。物有其宗,人有其主。主上之尊,堪比日月。尊上之德,便服古今。往昔尧舜爱民,不肯轻用民力;周公吐脯,只为贤臣顾民。如今贵朝傲立,可谓四海一心。而我族发于蒙托不达之圣山,深受神灵庇护,亦是天下之灵。旧有纷争,不过是民之袭扰,不伤两国和气。今我族巨变,恰逢贵国特使前来,方能平息事端,此为两国佳话,当万古流芳。故此仅以蒙托不达神之名立誓,愿与贵国共襄友好。特遣我朝大王子哈乞萨入京,以表诚意。特庆两国固结万世之好,以为百姓福祉。
落款便是蒙托尔。这些言辞自然不是囧朝汉文,可知多得翰林院院士们润色,否则何故谦卑至此。皇上看了不住冷笑,传于众臣同阅,看罢之后便道:“诸位爱卿以为如何?”
人人皆是躬身不言,心知此事可大可小,不若静观皇上之意。皇上见无人接口,故而眯眼一笑:“这个蒙托尔,分明一副大王口吻,可想当大王却又怕我朝生变,这就送了哈乞萨来做人质!”
王太师咳嗽一声道:“皇上,这事儿便是两说。他送了哈乞萨王子来,可是我朝绥靖王不也扣在他手上么?”
户部尚书李孛上前道:“今秋依着往昔关文,北戎便是要送牛羊等物来,可眼下丝毫没有动静,臣担心……”
“担心甚么?”皇上一眯眼。
“臣担心,北戎不过是借此事为机,若是我朝处置不当,这牛羊丝葛等物自然是不送来的,便是要兴兵为祸。”李孛躬身道,“先帝时连年征战,户部空虚,百姓苦于兴战。如今方得几载安乐,便是再起兵戈,只怕不美。”
皇上眯着眼睛道:“这可怎么办?户部叫穷呢……”
李孛上前跪下道:“皇上明鉴,臣并非此意。若是两国间非战不可,臣便是节衣缩食,也不叫我朝勇将有后顾之忧,只是眼下,当真到了非战不可的地步么?”
兵部侍郎夏白上前道:“皇上,虽是这几年不曾兴兵,然臣领兵操练一日未停,便是要出兵,臣第一个请缨!”
便又有几个兵部官员入列请战,皇上只是眯着眼睛不发一言。王太师看了一眼,突道:“骆大人的意思呢?”
兵部员外郎骆柯想了想方道:“这事儿,还是要看皇上的意思。”
皇上这就大笑:“好啊,骆爱卿说得好,可不是么?出了事儿便都看着朕呢!”
骆柯这便单膝跪下道:“带兵打战最要紧便是将帅一心,皇上定了路子,剩下的不就是将军的事儿了么?”
“好好好!”皇上突地收敛笑容,瞪着他道,“若是不打,分明是怕了这些北戎蛮子;可是打,咱们的王爷就要被拿来祭旗,横竖死的不是你的儿子,你自然事不关己!”
骆柯磕头道:“皇上请息怒。”便又昂首道,“皇上可曾想,若是蒙托尔有全胜把握,又何必先礼后兵将哈乞萨送来?这分明是试探之举,就看咱们怎生应对。”
皇上看着他道:“接着说。”
“皇上试想,此番绥靖王入北戎,遇着些偶发之事,非但不曾自乱阵脚,而是因势利导大气得体,既不损我朝气魄,又震慑北戎,单以此事而言,便是圆满。可不想蒙托尔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才又生出事儿来。”骆柯跪着盯住眼前那一分地,“北戎便是看到这一处,方才由此一举。”
此言一出,朝臣皆议论纷纷。皇上面色阴晴不定,半晌方道:“此事……你们都回去好好想想,今日之内写成折子呈上来!”这便退朝了。
满朝文武便是摇头叹息者有之,忧心忡忡者有之,暗自思量者有之。骆柯一直跪在地上,等着众臣都退出去了方才立起身来,转头看见张祊正立在廊下等他。方要过去,便见福公公立在廊下冲他笑。只得过去了,背手在身后挥了一挥。
福公公上前一步行礼道:“骆大人,皇上有情。”
骆柯深吸口气过去打个躬:“公公有礼,不知是何事?”
“这个,老奴就不晓得了。”福公公看眼他身后道,“莫非骆大人有约?”
骆柯一笑:“张大人近日开始读兵书,张老将军便是不理会他,他便来问我。”
福公公展颜一笑:“原来如此,真是将门虎子,原先这张大人应试中举,老奴还稀奇他怎么不效其父张老将军,如今看来,却是文武全才呢。”
骆柯看他一眼道:“既是皇上宣召,这便去了吧,也免得叫皇上等着不是?”
福公公咪咪眼睛道:“大人这边请。”
一路却是到了畅景园,骆柯看看四下微有惊异:“皇上在此?”
福公公只是一笑,回身打个躬:“皇上便在荷花池畔,大人请。”
骆柯也只得拱手谢过,自个儿往荷花池去了。
此刻便是快近夏末,荷花池中艳芳饱绽,点点鲜绿媚红嫩蕊黄,端的是美不胜收。可坐在池畔的皇上却是紧皱眉头,分明不乐。正是:
景秀色淑润池泽,奈何心忧人不乐。无声气浪叹三声,只道今夏伏暑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