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壑只觉着如凌迟一般。虽则没亲受过凌迟,但想那等着被一刀一刀活刮了的惨状,如今自个儿竟也是这般,不知道下一次顶进来又是怎样。不由觉着天旋地转,苦不堪言。
皇上却笑了:“看来,你还是喜欢朕快一点儿,是不是?”
赵壑一哆嗦:“皇上……三郎给你讲个笑话儿吧。”
皇上微微一愣,却又笑了,猛的顶进去:“甚么笑话?若是朕不笑,你便该杀头了。”
“若是皇上你肯杀了我,倒是三郎的造化了……”
皇上一掐他胸前:“不是讲笑话么?说吧。”口里说着,身下却不停住,犹自抽动。
赵壑吸着气:“这便是说……有个瞎子被人……告到个官儿处,那官儿不问……不问因由就要定他的罪……那瞎子申辩说,说自个儿看不见……不能犯错儿的。那官儿便说……说,我看你眼睛……又是青又是白的,怎会不是你?……啊……那瞎子,瞎子就说……老爷看我,是清白的……我看老爷……却是糊涂呢……啊!——”
皇上只管捏着他那话儿一拧:“这便是讽刺谁呢?吏部现下是王家老二暂领,你若是想要回来,还不是朕的一句话?”
赵壑身子不停抖:“不是此意……我再说一个吧……有只老鼠,和一只蜜蜂结拜,请了个穷秀才当见证……啊!啊……”
“甚么乱七八糟的,你连人话都不会说了?”
赵壑只觉着下头儿已经木了,毫无感觉:“……联名的时候儿,便有人笑话那秀才……说他名字反而落到鼠辈之后……那秀才就说,我,我怎么能比,它们两个,一个会钻,一个会刺……”
皇上一听这话,却猛地顿住了:“你这话,便又说谁?一个会钻?王家也是三朝元老了,光靠钻营能有今天?再有个刺?哼哼,刺甚么。谁又——”
赵壑却把头一抬,看着皇上便道:“微生,三郎爱你。”
皇上一听这话,登时瞪大眼睛,隔了片刻却掩面大笑起来,止也止不住似的:“你这个笑话当真说得好。”这便利索的翻身提了裤子,背过身去,“三郎,下次再和朕耍这心眼儿,朕便真要刮了你!”说着竟自去了。
赵壑躺在案上,一动不动。好半晌才觉着眼角氤氲,正欲掩目,却听见外头儿细细脚步声。这便苦笑,不论来人是谁,这便都是天大的笑话儿了。因之勉强起身想要整理衣襟,却是浑身酸痛无力,这就又跌了回去,心中叹气。
诸位看官,欲知后事如何,咱们下回“御书房里话因由 御花园里添迷踪”再说!
第八回
易曰: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恶已;皆知善,斯不善矣。这话说得便是诸位看官都晓得的一个理儿,有高方有低,有长方有短。则有进方有退,有得方有失。奈何世人只看所失,不记所得;只看所好,不闻所厌。这便是自觉有差,能怪谁去?正是:
三千道化人人见,一条天梯无人闻。
上回书说到那皇上一路去了,只剩下赵壑一人留在御书房。半晌却有人进来,赵壑心中正是尴尬,却听见脚步声已然进来,停在不远处。
既然无处可躲,索性大方相对。赵壑拉拉衣襟,叹口气轻道:“无论是哪位,便请转过去给我跟带子,顺道儿给我杯水,有劳了。”
一双手过来扶起他,赵壑一见却是愣了:“瑞儒……”
看这锦绣衣裳光彩照人,一双眉眼清俊如神,不是绥靖王齐瑞儒又是何人呢?
齐瑞儒扶他起身:“皇叔要带子做甚么?莫非想上吊?那也该要块白绫,方和身份。”
“甚么身份?我又不是你父皇的妃嫔。”赵壑已是丢脸之极,反而落落大方,“裤带子叫你父皇扯断了,我总不能提着裤子出宫。”
“哦……”齐瑞儒看他一眼,随手解下一旁帷幔带子替他扎上,“那又要水做甚么?”
“我渴了。”赵壑微微一笑。
齐瑞儒嘴角一抽,随即叹气:“三皇叔这个样子,故而父皇舍不得杀你么?”
“你既也看出皇上不想杀我了,又何必多问?”赵壑嘴唇微微一动,“瑞儒啊……能送我出宫么?我这个样子,大约是自个儿走不出去的了……”
“这倒是不难……只是,父皇准你走了么?”齐瑞儒再叹口气,“你便总是如此,明知父皇是那性子,又何必去……忤逆他?”
赵壑歇了这一阵,只觉得微微有了些气力,缓缓撑着坐起身来:“瑞儒啊……你我难道还不明白你父皇的脾气?”
“三皇叔……”齐瑞儒突然仰首看住他,“我有一句话想问,既不是绥靖王问丞相,也不是侄儿问表叔,就是我想问你。”
赵壑看着他,摇头笑着自个儿伸手倒了茶:“你便问吧,我可不一定会答。”
齐瑞儒一皱眉,却还是问了:“你当真喜欢他么?”
“这个他,是谁?”赵壑喝口水,只觉得这会儿下身才有了点儿知觉。没有也就罢了,这一有却是撕裂开来的痛。这就勉强咧嘴一笑,借以掩饰。
“你说是谁?”齐瑞儒定定看着他。
赵壑觉着那目光如此熟悉,是多年前见过,亦或是每晚惊醒的梦魇?这就觉着额头方干了的冷汗,又滴了下来。
齐瑞儒突然伸手紧紧抱住他:“我一定要救你!我一定要救你——”
赵壑只听见心里唉唉一叹,勉强伸手拍拍他的脊背:“瑞儒,有的事儿看见了当做没看见,于己于人都有好处。”
“可是,父皇怎么能如此待你,我,我找他去!”说着齐瑞儒立起身来便要往外走。
赵壑忙的伸手来拉他,这一动却又扯了身后伤处,顿时眼前一花,手一软便栽倒在地。齐瑞儒忙的转身抱住他:“皇叔,您……”
赵壑深吸口气,要紧牙关笑道:“没事儿……就是,就是腿上旧疾复发……”
齐瑞儒将头靠在他肩头低声道:“皇叔,我真不懂,为甚么……”
赵壑拍拍他的头:“不懂便算了,这些事儿,还是少懂些的好。”
齐瑞儒听着这话,眼睛里透出股子狠劲儿来,半晌没说话。
赵壑却是心力交瘁,只觉着身上一阵冷一阵热,脑中昏昏,眼前晕晕,于是勉强摆手道:“你还是先送我出宫,不然……”话未说完,这就晕了过去。
齐瑞儒看着他双眼紧闭,眼中神色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怨怼。
“皇上似乎精神不错啊。”
“王爱卿亦是老当益壮啊。”
两人相对而坐,并行饮茶。此刻皇上是气定神闲,随意打量着御花园中景致。
但见:
御花园里,荷花池畔,层层荷叶接天碧,点点嫣红照人心。
凉风习习,暖阳便撒金黄。香花朵朵,清风吹皱碧波。
“皇上玩笑了,老臣年老多病,愿乞骸骨。”王太师约莫六十上下,一头华发,捻着银须,淡淡含笑。
皇上端着茶杯饮得一口:“太师正当年,怎好隐退?正是诸臣表率,怎能轻言归乡?想先帝在时,太师倾心相佐。先帝大去之时,曾言太师要辅佐助稷。如今天下初定,太师便要弃朕而去了么?”
王太师呵呵一笑,放下茶杯拱手道:“皇上身侧人才济济,也该是老臣退隐之时了。”
皇上只是一笑:“听说不日北戎那个甚么大王的使臣又要来了,还不知他打的甚么主意。这几年方止兵祸,百姓才有几天安稳日子,太师竟忍心见黎庶再生灵涂炭么?”
王太师叹口气:“兵部多的是青年才俊,老臣体弱多病,上不得阵;又老眼昏花,出不得谋。如此一个废物却占住朝中要职,分明是国蠹,还是皇上体念,老臣才厚颜待到今日。如今有得力之人还朝,老臣便该自请出京了。”
皇上只是一转眼便笑了:“朕当太师说甚么,原来是这个……你便安心待着吧,朕还舍不得你走呢。”说着便又轻轻划着杯盏,“上个月你家老二又生了个儿子吧,朕还没赏赐呢。你倒说说,朕赏他个甚么为好?”
王太师这便跪下磕头:“有皇上这句话,便是老臣一门至高荣耀。”
皇上伸手一摆:“起来吧,一把年纪了身体也不好,就不要随便跪来跪去的了。”就又看眼庭外,“那个年轻人是跟着你来的?朕怎么瞅着有些眼熟呢?”
“是臣的一个远房侄孙,今年也十八了。父母去得早,老臣就收他在府里养了。眼看着一天天长成,怕他整日里无所事事的,这就带在身边,免得他不上不下的惹出事非来。”王太师呵呵一笑,点头叫他进来了给皇上磕头。
皇帝瞅他一眼,淡淡道:“十八了?那也不小了。可念过书?”
“回皇上的话,草民在家时随家叔习字。”那少年恭恭敬敬跪着回了话。
皇帝一点头:“既是太师亲自教的,想来是好的。可曾应试?”
“不曾。”
皇帝一皱眉:“读书所为何事?便是习得本领报效朝廷。大丈夫生而立世,便该以天下兴亡为己任。”
王太师一听这话便又跪下:“皇上息怒,还请皇上治罪!”
“治罪?”
“皇上,老臣有罪。”王太师跪着拱手道,“皇上,这孩子原也是想读书上进的。可老臣看他不是那块料,这就只叫他念些修身养性的圣人之言。至于科举,老臣实在不想叫人晓得他是老臣一门,有误公正,有损朝廷威严,有亏皇上圣明。”
皇上哈哈一笑,扶他起身道:“王太师啊王太师,你便总是想得多才老得快的。不过也好,你多想些,朕便想得少些。朕看你这侄孙很是伶俐,若没甚么打紧的,就跟在朕身边儿吧。朕是你教出来的,那也由朕还你一个人情。”
王太师面上诚惶诚恐:“这如何使得?这孩子毛手毛脚又不懂宫里规矩,若是冒犯了哪位……这,这可是死罪啊!”
皇帝起身行到这少年身边,上下打量他一眼笑道:“我看这孩子机灵得很,你就放心吧。至于规矩甚么的,谁是一来就会呢?”
王太师还要说甚么,皇上便一摆手:“行了行了太师,你若是不放心,不如隔三差五的就进宫来看看他。要是朕待他不好,你便如小时候儿那般责罚朕就是了。”
王太师吓得再次跪倒:“皇上,这话便是杀了老臣啊!”
“哈哈哈哈——”皇上只一摆手,“起来吧,朕不过随便说说。不过这孩子朕瞅着当真喜欢,你就留在朕这儿吧。”看着他起身来便道,“至于方才说得使臣到了,你知会一声内务府,看着办吧。”
“皇上不见那使臣们?”王太师眯眯眼睛,“只怕不合礼数。”
“谁说朕不见了?”皇上喝口茶,“朕自然要见他的,只不过,暂时不见罢了。”
“那,这事儿臣就斟酌着与礼部办了。”
“且慢。”皇帝微微一摆手,似笑非笑道,“朕倒是想起个迎宾的好人选来。”
王太师一愣:“谁?”
“赵家壑三郎。”皇上面色随意,却留心观他神色,“他以前打过北戎,可谓知根知底。说不定与那使臣还在战场上见过……”
“若是派他去,万一使臣恼恨,以为皇上刻意羞辱他,这——”
“太师啊,此一时彼一时。”皇上淡淡一笑,“我朝派他去接待贵客,一是告诉他们,若想不轨,这儿还有当年大败他们的将军在;二来,昔日两国征伐不休,便是如此尚可握手言和,他们又有甚么不成的呢?朕是乐见战敌今日一团和气,说到底,也是两国之福嘛。”
王太师微微眯眼,口中道:“皇上圣明。”这便起身告退。
皇上一摆手:“太师这就去吧,对了,这孩子送送你。”却又一挑眉头,“说了半天儿,朕还不晓得你叫甚么呢。”
“回皇上,草民叫王弗居。”那孩子抬起头来,一口白牙红唇,十分喜人。却见皇上凝眸看他,不由脸上一红垂下头去。
皇上呵呵一笑:“好,早去早回,今日朕要你伺候着。”
那孩子面上再一红,就又躬身送王太师出去了。
行得一段,王弗居见四下无人方道:“太师,今晚……”
“今晚你务必要使皇上高兴,他一高兴,甚么事儿都好办了。”王太师狠狠咬牙,“他以为这样儿就能制住我么?可惜了他的算盘。”
“可是皇上不是说——”
“他先说要赏我,明儿估计就下圣旨了。这就是先给了我好处堵住我的嘴,再把赵壑那小子抬出来,我便不好说甚么!哼,皇上这些年也精明了,我还是小看了他……”
“太师,那弗居……”
“你就安心待在宫里,有甚么都多留个心眼儿。”王太师拍拍他肩膀,转身去了。
御花园里皇上伸个懒腰,嘴角淡淡一笑,太师啊,咱们俩可都是你看着长大的,只是你一直以为朕是小猫装的老虎……不过想起来,一眼就看出朕是老虎的,也只有三郎了。
三郎?这么一想,才记起方才因着恼恨,竟将三郎留在御书房了。没他的意思,这个时候儿谁敢进去?也不知他现下如何了……如此想着皇上不由起身,福公公喊了一嗓子:“起架御书房——”
诸位看官,这纷繁的景儿可叫您听昏了头?您呐也甭着急,咱们下回“三餐不继苦难言 陌头横向遇故人”慢慢儿再说。
第九回
词曰:
夏日凉,杨风荷香过西郊。柳亭尽处,又逢庄生桥。脉脉一泓,芳草萋萋,淡淡没林梢。又是暮鼓声起,斜阳残红,颉颃喳喳归巢。
寻寻觅觅,行行复复,前思后想,前瞻后顾,终不知所往,何者好。上下沉浮,左右逡巡,此情无可消。便又乌云笼月,刹那风雨,不见佳人过此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