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道擦擦额上汗珠,深深吸口气儿才道:“宫使大人悬梁了!”
菽华道长一听,这便惊得手足酸软,隔了片刻放回过神来,一顿足便奔出门去,一径儿跑到了赵壑住的茅舍之外。
十步远就见外头儿人头攒动,道观中的大小道士并着绥靖王的亲兵将这儿密密围了,却死寂一般不闻声响。唯有里头儿小春儿哭天抢地嚎道:“三爷,三爷,主子啊——您可不能就这么去了——”
菽华道长深吸口气,正正衣冠攥紧双拳,推开围着的一众人,高喊了一声:“都让开!”
无人敢拦,菽华道长甫一进屋就见绥靖王一脸苍白立在门口,而小春儿死死抱着一人,正坐在地上捶胸顿足。菽华道长眼目所见,那人双目紧闭面色红紫,脖儿上一条道袍带子,隐隐可见红痕。再观那人眉目,清俊朗朗,温存通达,不是赵壑又是何人。
正是:
碎玉凌乱何可拾,残红满地碾成泥。
菽华道长只觉着喉头一堵,一叠声叫着:“三郎,三郎——”这便上来,扶住赵壑之身。
小春儿哭得满脸是泪,只管拉着菽华道长的手:“道长,道长,你便救救三爷吧。他若是能活,小春儿便是现下死了亦是心甘情愿!”
菽华道长心内焦躁,只管推开他,伸手握了赵壑之手替他把脉,竟是一分一毫也触碰不到脉象。这就又伸手按住他颈侧,虽微微有所感,却又不真切。这就又附身贴着他胸膛,一摆手叫他静了。
小春儿这就止了哭,强忍泪水瞪大了眼睛看住他。绥靖王往前迈了一步,却又停了。菽华道长听了良久,不闻有响动,这就正欲摇首,眼中热泪便要滴下。此时却似乎听见微微之声,登时瞪大眼睛吼了一句:“快拿九霄玉露丸来——”
小道士顿时回过神来,这就手忙脚乱往外奔去,不一刻就将药瓶送上。菽华道长接过来正要打开往赵壑口中放时,绥靖王齐瑞儒却一摆手:“且慢!”
菽华道长看他一眼:“王爷,人命关天,再有甚么也等贫道救人之后再说吧。”
“本王怎么晓得你那是甚么东西?”齐瑞儒斜他一眼,走近一步道,“这可是本朝堂堂皇亲,也是本王的皇表叔,若是有甚么差池,你担待得起么?”
菽华道长转头看他一眼:“王爷,说句冒犯的话,贫道未了尘缘之前与赵大人疆场厮杀之时,王爷您还在御书房练字儿呢!”说着亦是上前一步,握起拳头来,“如今贫道得蒙皇上圣恩,替圣上出家,便是为着江山社稷。赵大人在此为宫使,便是替皇上管着鄙观。真要论起来,王爷不过是巡视路过此地,还做不得主!”
齐瑞儒本想言语,却见菽华道长满眼怒愤,面上青筋暴现,不由得退了一步。身后亲兵呼啦一声全数围上,纷纷拔刀出鞘,一时白光晃眼。
道士们立即围到菽华道长身侧,双手合十,不敢大意。
绥靖王立稳身形,惊觉失态,忍不住心中焦躁双手背到身后:“大胆奴才!竟敢以下犯上,来人啊——”
话音未落,便见道士们将亲兵与王爷团团围住,菽华道长只一摆手,傲然道:“王爷,请您仔细,这些道士虽不是甚么修仙得道的人物,也不是甚么领悟高超的圣贤,不过是贫道剃度前与赵大人的亲随而已。虽说久不上战场,但是保命的功夫还在,王爷这便是要看看他们可能守好这朝廷第一的宫观么?”说着眼睛一瞪,先前清和宁静之气顿时不见,代之以隐隐肃杀的雷霆之势。
齐瑞儒不由再退一步,想到当年季颀与赵壑驰骋疆场,杀敌无数,再想到高祖皇爷爷亲口御言“季颀,季颀,当世之奇”,不由得心内一震,这便不出声儿了。
菽华道长见他如此,便不再言语,只管回身拿出自一粒药丸。但见:
玉露雪蟾银莲花,散作翡翠白璧霞。盈盈之光凝松雾,淡淡紫气升东华。
这九霄玉露丸便是万寿宫每年进贡大内的珍奇之一。用的是人参首乌雪莲等名贵药材,辅之以雪蝉玉精蟾等珍贵什物,再配以七七四十种草药,以三月三的桃花瓣,五月五的菖蒲叶,七月七的葵倾赤头一枝,九月九的山药乳,合上雨水那日的头雨、霜降那天的初霜、小雪那日的瑞雪,在第二年的立春之日蒸酿三三合九之数,于立夏那日入炉炼制九九八十一天,在立秋那日取出合上头年重阳之日采摘的嫩菊之蕊,埋于地下。需等至第三年的除夕方可取出。
这药丸小小一粒,便是通体晶莹雪白,暗香阵阵。服之有起死回生、强身健体、延年益寿之功效。这是按着经典中妙道上元真君留下的古方所制,故而不少修道人心中,是有机缘者食之白日飞升之圣物。自高祖年间制成,便一直是大内御用之物,寻常人是得闻不得见,得见不得食。皇家亦是轻易不赐的,若是哪个大臣得了这物,便可看做极大荣耀。
如今菽华道长手心儿里捏的,便是此物。他自然也知晓,这九霄玉露丸不可轻易使用。但眼下情势危急,也只得拼死一试了。这就暗暗咬牙,掰开赵壑的嘴塞了进去。
可赵壑已不会吞咽,菽华道长一皱眉,叫取了水来化开,先捏着他嘴硬生生灌了些水下去,见他吐了大半,会吞咽后才让他服下。
少时只听赵壑喉间喝喝有声,不一刻一口黑血吐了出去,随即双手颤抖咳喘不止。
齐瑞儒眼中色厉,一伸手握住了身侧宝剑。菽华道长却是眼中一喜,将赵壑抱了起来,径直放到榻上,又叫拿药打水。
齐瑞儒见着赵壑面上气息渐缓,也慢慢儿有了血色,这才舒了口气。又见屋中人人有事可作,自个儿立着实在突兀,这便叹口气还剑入鞘。举步缓行至门侧,回身再望一眼,这才出得门去。
待赵壑醒来,亦过子时。
万籁俱静,山林萧索。风声虩虩,流水幽咽。星黯月斜,乌云重重。
赵壑咳嗽一声,只觉着喉间又热又辣,忍不住咳嗽一声。
“醒了?”
赵壑勉强抬眼,便又笑了:“我就晓得是你……季兄……啊不,该叫你菽华道长。”
菽华道长叹口气,端了碗水过来。赵壑眼中一喜,苦笑道:“知我者,道长也。”
菽华道长扶他喝了水,又替他垫好枕头,回身放下碗道:“你差我一个解释。”
赵壑一愣,随即歪头看着窗外月钩:“我便差季兄的多了。”
“季颀已随风去,如今只得菽华。”菽华道长看着他的眼睛,“赵大人,你若是一心寻死,那绳子的结该更紧些,馨黎丹也该再服一粒。不然算着贫道的步子与绥靖王的性子,你得深受不少苦处。”
赵壑看了他一眼,突然笑着拍手:“季大人,你该去做御史中丞,如此一来你就可以弹劾我,如此一来我就可以光明正大的辞职,再由王家的那个小子升任宰相,反正他的副相也做的够久了。我现在虽然不在京里,但总是挂著名儿的,他也施展不开拳脚。”
“我为何要这样儿做?”菽华道长瞪他一眼。
“你可由御史中丞进身为执政,也算是一偿夙愿。”赵壑歪着头打量他,“季大人啊,其实你出家,也是以退为进吧。”
菽华道长看着他冷冷道:“我才没你那么多的心眼儿……以退为进,便是那些宵小之辈才用的。”
“季大人啊,您还是这个样子……不过真奇怪,当年您怎么就听了我的呢?”赵壑笑了一声,便又咳嗽。
菽华道长过去拍拍他的背:“那些都是旧事了,不提也罢。横竖,你是遂了心愿,可就安生些吧。”
赵壑抬起头来看着他,突然伸手揪住他的袖子:“阿颀,你便真的要放我一个人在这儿么?”
菽华道长心尖一颤,看着赵壑那双眼睛顿时说不出话来。赵壑伸手一勾,搂住他的脖子轻声道:“阿颀,我晓得你心里是有我的……”说着便伸手往他道袍里摸去。
菽华道长身子一抖,往下紧紧按住他的手,压着声儿道:“你想干甚么?”
赵壑抬起头来看着他:“你早便这般想了,不是么?”
菽华道长手一抖,捏住他的肩头:“赵壑!”
赵壑仰起头来,咳嗽一声擦擦嘴角道:“怎么?你也看不起我了么?我便真是如众人所言那般,迷惑高祖,秽乱宫帷——”
“住口!”菽华道长扼紧他的肩头,“你我都清楚,那些不过是闲言碎语,你和高祖之间清清白白——”
“清白?哈哈,清白……”赵壑叹大笑三声,再咳嗽一阵,喘口气儿方道,“季兄啊,这天下便再有一人如你这般待我,我便是下辈子不得超生,也是甘愿啊……”说着声儿小了下去,便哽咽起来。
菽华道长心中一阵沉痛,慢慢松开手来搂住他:“三郎,究竟怎么了?”
赵壑由他抱着,合上双目,眼角滴下泪来:“瑞儒带了密旨,皇上……要我杀了你。”
菽华道长脑中一震:“甚么?”
赵壑伸手环住他的颈子:“阿颀,你放心吧。打你从死人堆里把我背回来,我就晓得,这辈子是欠你一条命的。也是该还的时候儿了……”
啪的一声门被推开,齐瑞儒立在门口咬牙切齿道:“你们,你们!好!这便是本王一心一意敬重的三皇叔,这便是本王被父皇责打一顿也要带回京城的三皇叔!”
正是:
情缘渺渺天地间,一缕相思难两全。便是身在此身畔,谁知心远无所连。
诸位看官,预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断情丝赵壑别青黛 斩道袍季颀再回京”分解!
第六回
词曰:
朝日悬天际,百花竞芳菲。春光留不住,白发镜中悲。
再向陌头别,折柳碾成灰。沉醉不起时,朝云逐梦回。
这旭日初生,东方微亮。淡光满眼,柔波满怀。莺燕翔空,早起颉颃。远处途中马蹄声清晰可闻,一声一声踏着石板街便过去了,那是通宵达旦饮宴的大官人们方回。道儿两旁的店铺多是一夜不歇的,通宵达旦彻夜狂欢,歌吹箜篌,醉人心脾。暖风酒香,熏人欲眠,恨不能立时沉沉睡去,逍遥如梦。
待得丽日微升,街上早已有小贩推着独轮车,这边是喊着“包子”那边是叫卖“饺子”,热气腾腾的往上笼着,似乎天下间都是这般云蒸霞蔚似的。这里是茶楼那里是酒肆,方将昨夜将熄未熄的灯换下来,就又挂上旌旗,迎风便见立起了白日茶水吃食的招牌。
不多刻,太阳升的更高些,满地金光灿若珠玉。城门便也大大开了,来往进城的分作两队陆续依盘查而过。路面上人渐渐成行,或独行,或三五。这时节出来的,不是赶路的,便是生意人。自然小贩们也忙活起来,口里倒顾不得喊了,反是那些客人们喊着“五个馒头”“十个花卷”。又有马队的行来,脖儿铃叮当,甚至动听。
顺着马队走过北街,隔壁街后首儿转过院儿去,便是清清静静不闻人声。只见得一座座宅院秀丽非常。或是古朴素雅,或是雍容大方,又是藏巧于拙,或是精秀其形。只见得绿树成荫,鸟雀成群,未见丽人影,微闻娇声行。
正是:
京华气派朗朗定,贵胄风貌堂堂仪。两朝天地横山水,人间气象万物新。
诸位看官,您道这是哪儿?咱们且从这一排街的宅子看过去,门上都提着字儿呢。甚么学士府,甚么太师府的,看官们一望便知这是京城中京官家眷内宅集中之地,
这一带不多不少前后占了三条街,虽说不曾有甚么诰命严旨,但住在这一带的都是朝廷里的重臣亲贵。故此京中人称“贵人街”。能住在这儿的,绝非一般的贵人。达官显贵也是贵,富豪之家也是贵,不过这一带全是皇产,自高祖皇帝起便特作赏赐之用。是以这儿风云变幻之多,实在难料。
这一众马队晃晃悠悠来到一座府邸前停住,面前一人拉住马缰,抬头凝望这府邸门楣,见上头书着“侍郎府”三个大字,油漆半落,门锁微斜。歪歪一棵枣树生出半条枝干,满目萧索。
正是:
来由兴衰几人知,半生蹉跎不得志。嬉笑怒骂皆文章,何人不挂伤心事。
又是:
满目尘埃半生过,鸣蝉一夏几日活。便是漫山长草绿,半片夕阳转瞬落。
古人云: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分明一座侍郎府,端详那门上精细雕花、上好楠木,再望深深庭院、不见端详。便可推知昔日繁华胜景,如今俱成一把锈锁,几段残墙。
那人戴着毡帽垂下面纱,看不清神色,只听得幽幽一叹。他身侧一个小童模样人道:“三爷,切莫悲伤,待小春儿打扫半日,便可居停。”
身后又有人道:“赵大人,昔日弃者不可留,还需珍重,无量寿福。无量寿福……”
前头那人拉起面纱,露出脸来,观那眉目清朗。星眼如俊,不是赵壑又是何人。赵壑拍拍衣襟道:“早知是如此,只是亲见时,还是心伤。唉……罢了,季颀……不,菽华道长,此番又浅薄失态了。”
菽华道长看他一眼,捏着缰绳道:“若非如此,你便不是赵壑了。”
赵壑一笑:“谁说不是……”便复又拉下面纱,“小春儿,你也不用忙了,咱们今儿晚上随意找家道观歇息就是……此处,就由它去吧。”
小春儿嘴唇动了动正要言语,菽华道长却冲他使个眼色,小春儿便住了口。赵壑装作不见,回头再深深打望一眼,拍马侧身走了。
小春儿紧随其后跟了上去,菽华道长看着那破败园囿,心内叹息:皇上,当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么?当日您与赵大人同进同出同食同寝,便真的随您登上大宝,一切便都烟消云散了么……果真如此,鄙人出家便也算是求仁得仁、求得善终了。
正想着,却见前头儿赵壑停下,面前几个内廷打扮的侍卫太监立在道旁。为首的正是神宫监掌印太监福公公。只见他翻身下马手持黄绢,咳嗽一声道:“世袭兵部掌印、执吏部侍郎、万寿宫宫使赵壑接旨——”
一众人这便下马跪下,福公公尖声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有万寿宫使赵壑,一门忠烈,性顺恭敏,其心可嘉。且身承高祖圣恩,尤不思忘。忠心体国,心怀社稷。出任之时尚留书万言,辞诚恳切,朕实有感。高祖披荆斩棘得创大业,如今用人之时,盼卿万事以国为重。回京之后,即刻入宫。钦此——”
赵壑紧紧皱眉,口中三呼万岁。福公公上前一步搀扶他起身道:“赵大人万安,如今腿疾可好些了?”
赵壑接过圣旨含笑回礼:“有劳公公记挂。万寿山神秀之地,旧疾便是好了些,不过阴天下雨还是会痛罢了。”
福公公搀着他上马:“赵大人,皇上可是想您得紧,时常在畅景园小坐,有时也歇在那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