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阵没有动静,小春儿便又叩门:“三爷,今儿不是要听菽华道长讲经?您还是起了吧。”
“便是高床软枕暖人心,陋室才得耳根清。若得半生逍遥过,便是折命亦可亲。”里头儿一阵朗笑,声如清风,笑如活水。
小春儿叹口气,轻轻推门进去。里头儿是间寻常厢房,只得一桌一椅,一灯一榻,一个火盆,一只茶杯。榻上歪着一人,懒懒浅笑。道袍斜挂塌侧,道靴躺在塌下。身上只着内里白袄,散着盘扣,露出大半个胸膛来。乌发如墨,眼如点漆,鼻翼微展,齿间含笑。面如朝云灿万里,色似秋水映神宇。
便有小令武陵春一首以赞:
见得凝霜露华浓,春色欠东风。
如珠如玉陌上游,轻舟横渡头。
漫山苍翠春光好,眉间却含愁。
若得公子展颜顾,便是诸事休。
小春儿将水盆搁在架上,取了巾子拧净双手奉上:“三爷这便起了么?”
那人懒懒掩口打个呵欠:“最烦清早吵人,你偏来招惹我。”
小春儿过去替他擦面:“三爷自个儿说的今儿要听讲道,好歹也是宫使,总要有些样子,免得叫那些牛鼻子看扁了去。”
那人由着小春儿给自个儿洁面,口里含糊道:“谁都晓得我是被贬了来的,何必理会我呢?有那闲工夫不如看看大殿上香烛烧完了没。”
“谁不晓得您是自个儿请郡出来的?便是与王太师政见不合生了龌龊,这才请求出任外藩的。”小春儿叹口气折身洗干净巾子挂上,“可我就不明白了,三爷何必与皇上较劲儿呢?皇上是甚么人,一句不当心的,便是掉脑袋的事儿。”
赵壑懒懒一笑,便望着小春儿摆手。
诸位看官皆知,这“请郡”及宫观祠禄官制,本是对宰执等高级官吏的特殊优待办法。想那堂堂宰相,每日里多少烦心事儿呢?故此高祖皇帝心存仁厚,体念大臣,特令当宰辅因任职过繁或与同僚政见抵触之时,可以请求,这便是“请郡”了。若是以节度使带宰相原衔出任,便是为“使相”。
只是这壑三郎请郡与别家不同,大臣罢现任令管理道教宫观是以示优礼,并无职事,不过借名“以食其禄”,便是看官们晓得的“祠禄”。高祖皇帝成就大业,特建立醇泉观使、万寿宫使及祈神观使这三种宫观使。只是到世祖皇帝时改了一点儿规矩,便是凡年五十五以上不能理事的知州资序官员应自己陈请罢现任,为宫观。若非自陈而朝廷特差宫观者,则属于黜降。不过吏部仍可按“自陈宫观”处理,以示优礼。
讲到此处,想来各位看官心里有数。这位在太祖一朝显赫一时的壑三郎到了世祖一代,便降为只有一个名号的职官了,内里曲折便是前因后说了。
那头儿赵壑只管摆手:“我这一辈子掉脑袋的事儿还干的少么?”他只管笑着,左手食指在胸口一抚,“要是怕呢,早活不到今日;要是我还在乎旁人说甚么,又怎是我赵壑呢?只是皇上也太狠心了,先皇入陵都不让我去……唉,罢了,如今我在此替先帝斋戒,也算祈福了吧。”
小春儿擦擦手上的水,顿了片刻方道:“三爷,你明明晓得皇上的心思,何必拧着来呢?”
赵壑只一笑,自个儿从榻上坐起:“小春儿啊,你可晓得甚么叫‘秽乱宫闱’?”
小春儿脸上一红,忙的回身跪下:“三爷,小春儿不是这意思。只是小春儿心疼三爷,分明皇上也是喜欢三爷的,却又为何憋屈三爷您呢?”
赵壑哈哈一笑:“小春儿啊小春儿,你可晓得,这皇上能由得别人怕他,由得别人敬他,由得别人爱他,就是由不得自个儿爱甚么人。这事儿太危险……”
“小春儿这就不明白了。”小春儿跪在地上歪着头,“皇上也是人,怎的就不能喜欢人呢?便是喜欢上了,两情相悦多美的事儿啊。”
赵壑哈哈大笑,拍着大腿就道:“小春儿啊,你可喜欢过甚么人?”
小春儿脸刷的红了,低着头道:“三爷真是取笑了,小春儿这辈子就伺候三爷,别的才不去想。”
赵壑收敛笑容起身扶他起来:“傻孩子,便是还小,会说这话。”
“小春儿是真心话。”小春儿抬起头来,面上红红的,眼睛里泛着泪光,“小春儿不晓得该怎么说,总之看着三爷这么个样子,小春儿心里难受。”
赵壑拉着他的手,沉吟半晌方笑了:“傻孩子,快把爷的衣裳拿来吧,冷得紧。”
小春儿这就手忙脚乱起来拿了衫子过来给他换上,口里抱怨道:“这些势力眼儿的牛鼻子,看着三爷失了势便冷眼看人低呢!”正要再说,却见赵壑抿着嘴唇不言语,神色黯淡下来,这便心道不好,忙的住口不言了。
赵壑心里却想起那年三月,春光灿烂,草长莺飞,一派暖阳,艳光漫天。自个儿身为万寿宫督建,第一次到这万寿山来。
万寿山原名溪霞山,就在寿城南外二十余里。山秀水清,林荫霞锦。雀鸟成群,走兽承欢。高祖皇帝御赐山名,要建万寿宫。自个儿深受皇恩,得享这一优差。时自个儿正是宠冠朝野,高祖皇帝爱怜有加。真当自个儿如亲子一般疼爱,便是旁的人眼红心嫉,他也是不在乎的。
高祖……当年那剑眉星目,隆鼻阔口,一身浩然之态,巍巍气象。君临天下,仪态万千。如今便也是庙里的一块牌位,埋在不见天日的陵寝里。周遭除却松梅,再无其他。高祖皇帝一身戎马,最是爱热闹。现如今孤零零一人在那地下,也不知他是否觉着冷清。
赵壑这又笑了,小春儿将道袍给他披上,从身后拉了腰带过来系上。赵壑垂手一拉,碰着块玉,这便又叹气,拿起来看时,忍不住泪盈于睫。
通体莹润,清亮谦和。雕工细腻,其形栩栩。作飞虎凌云,如蛟龙如海,又似厉风过境,宛如浮云沉天。低头看时,手心一片湿滑。
还记得这是高祖皇帝登基之日,大宴三日厚赏功臣。他赵壑虽是孩童,但父亲赵世砚建言有功,又身为追随,且是皇亲,自然深受皇恩,竟然也得点直秘阁学士。虽这只是官名,并无实权,但本朝非进士出生可列馆阁,已是极大恩宠。待得二十入朝,高祖皇帝于己更是信赖有加,又封他为兵部侍郎,有意替他一雪家严之耻。如此厚爱,叫他如何能报?便是粉身碎骨,来世结草衔环,亦是不能回报。
赵壑再叹口气,将那玉佩放好。小春儿转过身来嘴唇一动,终是没敢明言,只道:“三爷又瘦了。”
“谁说的?”赵壑一笑,“我在这儿餐风饮露吐故纳新,指不定明日就飞升了,你也鸡犬得道才是!”
小春儿哭笑不得,收紧手里腰带:“三爷便是打趣我……也难为三爷想得开……”
“又有何想不开的?”赵壑只一笑,“他们不明白的,当我与高祖皇上有那苟且之事,想来我赵壑深受皇恩,便是这身子化了去也是还不完的,又何必污了高祖圣明?小春儿你是一直伺候我的,自然懂得。”
“小春儿自然是懂,可旁人不信。便是皇上……也是不信的。”小春儿叹口气,低头替赵壑着履,“皇上原先与三爷也是亲爱有加,怎的一当了皇上,就又换了一副嘴脸?小春儿不懂。”
“你若懂了,便也是皇上了。”赵壑呵呵一笑,伸手拉拉头发。
小春儿起身替他梳头:“我自然不懂这些个。只三爷这般说,便是爷也懂的么?”
赵壑望着镜中的自个儿,拂面而笑:“我自然是懂一些不懂一些,我是做不了皇帝的,也不想做皇帝。横竖我是给人做奴才的命,又何必计较这些个?主子喜欢的了,赏你二两肉,你便三呼万岁谢恩吧。可千万别忘了自个儿的身份,没了体统丢了面子是小,脑袋搬家才是大啊。”
“所以三爷才自请调来当这万寿宫使?”小春儿啊了一声。
赵壑笑笑:“我原是请去守陵的,奈何皇上不愿意,叫我来道观当宫使。”
小春儿眨眨眼睛:“陵寝那边儿又冷又没人气儿的,非生生折腾死三爷不可。要我说,皇上其实还是心疼三爷你的。”
“他心疼甚么的……原也和我没关系,我倒想他别这么着对我……”赵壑垂下头来,捏着梳子叹气,“这人最重要的便是本分二字。瓤红籽黑的,那是西瓜。可惜啊,我遍寻南山,终是不见菊花……比之遍插茱萸少一人还叫人心酸啊……”
小春儿正要说话,就听外头小道叩门:“大人请了,山门下报,绥靖王来访,还请大人整装相迎。”
小春儿喜上眉头:“绥靖王要来么?定是皇上舍不得三爷你,特地叫人来迎您回去呢!”
赵壑却毫无欢颜:“这时节的瑞儒来了,可不是好事儿……”
小春儿却不曾听清他说甚么,只管欢天喜地拉了他换过官服,一径儿出门去了。
诸位看官,这绥靖王齐瑞儒是现下皇上的二子,为何赵壑听说他来却毫无欢颜,又是怎的一番曲折来了这万寿宫,两人见面又是如何?咱们下回“流水花过春残 南山雨后酥软”再说。
第三回
词曰:
且满饮,醉卧芙蓉床,神遥情渺香草履,鎏金珠润翡翠堂,风流少年郎。
诸位看官,这首词说的便是那少年人情态真切,不羁洒脱之态。想人之十四五六,正是春花烂漫情缘方起之时,声之将变,行之将成,全在此刻。故生旦各家,成败于此时;书香之士,资质亦现矣。待得十七八,便已是成长,其性好喜恶,言谈之俗已定。若然无重大变故,定不会轻改的了。为何小老儿今日一来便说这个?只为近日有看官语小老儿,道这世间情多,男女之间,阴阳和合,鸾凤之仪,方和人伦。然雨露恩泽,岂江左而独江右乎?再思东君之暖阳,非山阳而弃山阴乎?天地方圆之地,男女方寸之间,非三言两语可尽述尔。便有人独钟情于女子,慕其娉婷袅娜,美不胜收、然君观潘安,断美不于女子乎?又有人云:女子香软腻馨,岂非男子可比?小老儿便只可笑道,情之所钟,君子所好。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人之天性,道法自然。岂可以彼之是度他之非?况这书中云的,也不过是囧朝奇事儿,寻来给看官们说笑罢了。
咱们上回说到,那赵壑整理衣冠停当,便由小春儿跟着出了后院茅舍,一路向山门行来。远远人声寂寂,然脚步声穿行不绝于耳。
先前那般安逸宁和,倒像是在梦中了。
赵壑只叹口气,伸手摸了下巴:“我还是回了吧。”
小春儿只管拉住他:“三爷,你若真回了不见,小春儿是个下人,自然不便说甚么。只是三爷便于情于理有亏了。”
“这话说的新鲜,我便怎么又亏了?”
小春儿悄声道:“三爷来这万寿宫作公使,便是这道观的主子。朝廷往来官员自该由您接待便宜行事。您不见旁的人也就罢了,可绥靖王,是皇上的心头肉啊。指不定就是未来的皇上,您倒真想——”
“我怎么想也不打紧,横竖这做官儿都是一样。一朝天子一朝臣,飞鸟尽——”
“三爷,诶呦我的好三爷啊,您就真不想再回京里看一眼皇上了?”小春儿急的面红耳赤,拉了赵壑的手就往外拖。
赵壑心里一震,便幽幽叹了口气:“也罢,便是不见皇恩雷霆,也该回去给先帝磕头。”
小春儿一眯眼儿:“这就对了嘛。”说着便拉了赵壑行出来。
才到二天门,就看见菽华道长领着众道士,齐齐列队候着呢。又派了几拨儿小道士轮流打望,听着绥靖王的仪架才到山门,这便松口气。转过头来看见赵壑到了,这就心急火燎过来:“我的赵大人啊,您可来了。”
赵壑打个呵欠:“道长有礼了,原是不想来的,有您在,不比甚么都强?”
菽华道长哭笑不得:“赵大人,您便少拿贫道寻开心的了。绥靖王这一来,旁的都不说。只说奉命巡山,特地来见见赵大人您。”
赵壑低头玩着腰上的带子,漫不经心道:“我已是出家人了,何必呢?尘缘已断,不理世事——”
“甚么出家人?”菽华道长苦笑两声,“赵大人可没有得了皇命,也不曾剃度,现下可还是本朝的一品大员,堂堂的万寿宫使啊。”
“那还不是怪您?”赵壑呵呵一笑,“我便说要剃度,横竖您拦了,不然我这三年的修行下来,说不定得窥天庭门槛了呢。”
菽华道长哭笑不得正要说话,小道飞奔而来只云绥靖王到了一天门。菽华道长这就忙的起身迎出去,赵壑跟着起来脚步动了动,却又坐了回去。
小春儿急得直跺脚:“三爷!”
赵壑回头摆手笑笑:“我便是当自个儿出家了,又何必在乎那些俗礼?即便皇上真不准我出家,我也是万寿宫使,可在二天门候着。至于绥靖王……瑞儒那还是我侄儿,我倒还去迎他不成?”
“诶呀呀我的三爷啊,您可晓得此一时彼一时啊。当日您是堂堂兵部侍郎,又得高祖皇帝宠爱,自然不可同日而语。”小春儿舔舔嘴唇,“可如今,皇上那儿您不冷不热的吊着,绥靖王再是您侄儿,可他也是当今——”
“当今甚么?”赵壑似笑非笑看他一眼,“太子么?皇上春秋鼎盛,可还没立储呢!再说了,便真是太子了,就一定得继大统?你没看见就是真当了皇帝的,也有被拉下吗的!”
“啊呀呀我的皇天老爷啊!”小春儿听的心惊胆战,一伸手捂了赵壑的嘴,连连念经,“这话要是叫旁人听了去,有那么一点儿半点儿的给皇上知道了,便是杀头的大罪啊!”
“只是杀头么?”赵壑拉开他手笑了,“这可是妄议朝政,是非古今,图谋不轨啊。怎么着也该凌迟伺候,顺道诛了九族。”
小春儿一听这话,眼圈儿突地红了,背过身去擦擦眼睛:“三爷,你明明晓得小春儿听不得这个,还说来勾我眼泪儿,真是,真是……”
赵壑呵呵一笑,伸手拉过他来,拍拍他脑袋道:“小春儿啊,哭甚么呢?我爹娘是早死了的,族里也没甚么人,若是因此叫我晓得自个儿竟还是有亲的,这也是好事儿。再说了,便是诛九族,你不过是我的小厮,怎么都轮不到你的。”
“三爷就晓得欺辱人。”小春儿擦擦眼泪儿,叹口气。
“我就是随口说说,你快别了,都是十五六的人了,还婆婆妈妈的。”赵壑看着他那样儿,忍不住的就笑。
“三爷自然是看不上我的,想您十六七的时候,正跟着高祖皇上打天下呢。”小春儿不知想到甚么,眼睛里亮堂堂的,又是艳羡,又是敬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