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灵辉上前道:“自然下官等也怕他是受人唆使出来定罪,这便彻查了赵大人行踪……”这便抬眼看了一眼皇上,见皇上面色如常方道,“就内廷侍卫太监之言,小春儿出入卞成府中前赵大人一直在宫里,不曾见甚么人亦不曾与何人有往来。待得……赵大人秘密出使,亦是无人知晓。”
皇上咳嗽一声道:“赵壑出使北戎,是朕的主意。这事儿只有王太师与朕知晓,为着行事便宜,故此并未与列为臣工言明。”
大臣们便都躬身,心道这总不能说皇上有意欺瞒。只是就此而言,也不能说赵壑毫无嫌疑,这便交换目光不言语。
方华矩亦出列拱手:“下官审问小春儿时,他反复强调此事与赵大人无关,然他行刺皇上动机令人费解,便是会审时亦有大人言赵大人亦无行刺动机。故此下官反复审问,小春儿方招供,言他是赵大人奴仆,眼见主子忠心为国,而他勤勉无人称赞反而……”这便看眼皇上方道,“皇上亦是对赵大人不公,这才心生歹念……”
众人这便心下了然,都晓得皇上和赵壑的事儿,内宫也曾私下传出些皇上折腾赵壑的事儿来,若真是忠仆,如此行事也就不足为奇了。
皇上这就叹口气:“可不是?朕拿了他们呈上来的折子百感交集,便是诸位说说,朕该如何断案?”
王太师这就躬身:“皇上,如此看来,赵大人便真是冤枉的了。”
此言一出,众人皆颔首赞同。皇上挑眉道:“那便是说,朕为君失道了?”
方润泽躬身道:“皇上明鉴,乡野小民不懂世事,自然不明就里。皇上辛劳,天地可鉴。”便又一转话锋,“依微臣所见,赵大人无罪便该开释。至于小春儿,刑部查得他并无家人,又是自小入宫由先皇赐予赵大人的……”
“朕的意思,便是这事儿悄悄过了算了。那个甚么小春儿的,虽是愚蠢至极,但衷心护主,对朕有所误会……”皇上皱眉道,“赏他瓶毒酒,就这么办吧。”却又一顿,“就叫赵大人去宣旨吧,宣旨完了再和骆柯去北境。”
骆柯闻言心里一叹,看眼方润泽,两人心里俱是难安。想皇上自然晓得小春儿打小就跟在赵壑身边,这事儿要赵壑去,分明是……却又无奈,只得齐齐躬身:“臣等遵旨。”
皇上看着面前的茶盏,里头儿的茶叶便都沉了下去,水色也泛黄变冷了,这便摆手道:“就这么办吧。”
众臣告退,皇上嘴角带笑,便也自殿后走了。
诸位看官啊,这事儿便是百转千回,预知这赵壑晓得皇上如此办理,又待如何?咱们下回“劝君更尽一杯酒 西出阳关无故人”再说!
第四十八回
王摩诘有诗曰: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诸位看官,这诗里说的那阳关,便是更在玉门关之外。古来此外中原与边疆少数民族之天然分界线,故此唐人有诗“春风不度玉门关”,由此可知这之外荒凉如野,再无繁华。自然此言有失偏颇之处,谁说蛮夷便无兴盛?只那阳关尚在玉门关更远处,便是古来难还。更何况此去黄沙漫漫,往昔往来不便,自是一别如生离死别一般。且共满饮此杯,便是此生难见了。
为何今儿一来便说这诗,只为赵壑壑三郎心中满满念的都是这一句。
皇上下旨,只言行刺一事与赵壑无关,即刻官复原职且加为太子少保、封抚远将军,入内阁理事。随骆柯之军平定北方战乱,而之前,便是先去赐死小春儿。
赵壑穿着官服,手拿诏书,却是脚步沉沉,心头哀伤。想小春儿虽是他人之爪牙,但打小随自个儿成长。衣食起居都是他照料着,今日亲自送他上路,又怎是只言片语能尽述的。
到了刑部大牢,赵壑深吸口气方进去了。甫一入内,便见个少年立在牢中草堆里,盘腿坐着。但见满身伤痕外头侧首,捏着一根稻草只管细细的念着:“……游春人儿金勒马嘶快,查碎尘埃,芳效以外,百花争开,最宜放怀,金莺啭巧音,恰比笙歌赛,游人队队来,是谁家,秋迁高耸青云外……”便又低声自笑一句,“……独自徘徊,猛然抬头,观裙钗,闲步瑶阶,俏容颜,温柔典雅夸绝代,春意满怀,戏秋迁,独立画板把风流卖,仙子降凡来……”
赵壑咳嗽一声,那人转过头来便是眼睛一亮,却又丢开稻草匆匆跪下:“大人。”
赵壑示意狱卒开了牢门,自个儿进去,摆手喝退了众人,方才扶他起身:“小春儿,你受苦了。”
小春儿仰面一笑:“大人才是受苦了。”却又嘴唇一动,似是有话又说,却又咽下了。
赵壑与他并肩坐了,小春儿不敢造次,正要跪下,却被赵壑按着,只得斜斜跪了。赵壑叹口气,亦不勉强:“怎么好好儿的弄到这儿来了?”
小春儿垂目道:“还请大人恕罪。”
“你便不曾对不起我,有何好歉疚的?”
小春儿叹口气,磕个头道:“赵大人,小春儿是王太师派到您身边的眼线。”
“嗯,你倒是伶俐呢,我一直以为你是皇上的人。”
小春儿低着脑袋:“赵大人,皇上也不晓得我原是王太师送入宫的……这才叫我跟着您。”
赵壑看他一眼:“倒是难为你呢,小小年纪便要周旋在三个最难伺候的人身边儿。”
小春儿身子一抖,却听赵壑语中并无怨怼,只是深深怜惜,这便泪盈于睫,哽咽道:“大人……”
赵壑叹口气:“只我便不懂了,从我回京,皇上就把你调回去了,你怎么又蹚了这趟浑水?”
小春儿抬眼看着赵壑:“大人,小春儿当真是想那狗皇帝死!”
这和这就吓了一跳,慌忙掩了他的口,打量四下片刻方道:“傻孩子,这话也是能浑说的?”
小春儿低着头道:“皇上也算是帝王么?下作的奴才一夕翻了身,便往死里作践人,岂不是该死?!”
赵壑好气又好笑:“这话又是怎么来的?”
小春儿颤声道:“小春儿跟在大人身边儿这些年,哪一次他出事儿不是您帮他?甚么事儿都妥妥当当的办了,说不清替他挡了多少刀剑棍棒!那时候儿郕王他们自也不是好东西,但您为着帮他们,宁可得罪了肖家,这些他便转脸就都忘了!郕王秘密谋划逼宫,您不愿先帝伤心,这便瞒了。告诉他也不过是提点他留神,他却借机杀了亲哥哥亲弟弟,此等无情无义的家伙您还帮着他……”这就擦擦眼角道,“大人,小春儿真是看不过眼了。”
赵壑沉吟片刻方道:“可你怎么和王太师交代呢?”
小春儿苦笑一声:“奴才便是奴才,不过是奴婢中有点儿本事的,叫主子看上了不也还是奴才?横竖已是三姓家奴了,还怕甚么千古骂名不成?”
赵壑略略一想:“行刺之事既是太师安排的,皇上那儿你怎么盖过去的?”
小春儿面色古怪了片刻方道:“这事儿,原就是皇上安排的!”
赵壑一愣,小春儿冷笑道:“皇上本想安排个茬子好把兵部和禁宫的管军收回来,这事儿我自是无法瞒着太师的,太师这便将计就计,也想打压兵部的势头儿,好叫张将军……罢了,只是小春儿不曾想,太师却是想要了大人的命。”
赵壑一叹:“小春儿啊……太师那么聪明,他自然晓得就这点儿事儿是要不了我的命的……他要的是叫我欠他一个人情,好带兵去打北戎。”
小春儿这就皱眉:“大人本就在兵部挂职,又是战北戎的第一人,您去或不去与这有何关系?”
“傻孩子……”赵壑看他一眼,“他是想叫瑞儒死在我手上!”
“绥靖王?”小春儿瞪大眼睛,“王爷不是在北戎前线抗敌么?难道要大人去夺了他的权说他抗敌不利?那也不至于军法处置吧?”
赵壑皱眉道:“怎么,太师叫你自首,便是说除了我去谁去绥靖王都必死无疑么?”
小春儿点点头又道:“太师只说这事儿不知怎的出了纰漏,现下牵连到大人您,横竖是我去找的卞成,总会叫人看见……与其由刑部查出来,不若我自首了,承担了一切罪名,大人便可无恙……”
赵壑忍不住道:“小春儿,你糊涂的么!我是那么容易死的?更何况,更何况——”
“大人想说,奴才既是太师派来的,为何又要替大人去死?”小春儿淡淡一笑,面上微微一红,“便是为大人死,亦是甘愿。”
赵壑心头一痛,这就凝眉不语,小春儿轻声道:“其实太师想叫我出来认罪,便是借机再把这事儿扣实在大人身上。可小春儿想,不若也借此骂骂那狗皇帝,横竖大人福大命大有皇天庇佑,定能逢凶化吉。”
赵壑连连叹息:“小春儿,你这是,你这是……罢了,你明知我没事,又何苦呢?”
“皇上调奴才回去,奴才就晓得这条命是保不住的了。便是皇上不杀我,太师也会逼着我再做违心的事儿……”小春儿这就俯身叩下,“大人,当年你每次行军,路线甚么的太师都晓得……”
赵壑苦笑:“难怪每次都是功亏一篑……说来还是要谢谢他,不然我的战功打哪儿来呢?只这是通敌叛国的罪,他……”
“他从来都是和蒙托尔一伙儿的。”小春儿深吸口气,“大人,你要小心。除却我,还不知有多少呢。”
赵壑苦笑道:“我赵壑不过凡夫俗子,至于么?”
“心眼儿坏的,自然看谁都是坏的……”小春儿叹口气,垂目不语。
赵壑抚额叹息,“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小春儿这便仰起头来,眼中含着泪花:“大人,奴才虽是太师送入宫,又叫皇上派给大人,但跟着大人的日子,小春儿才觉着活着像个人。”
赵壑心里绞痛,伸手拉着他道:“傻孩子,傻孩子,你这又何苦呢?便是该来的躲不了,你又何必为了我把这一条命赔上去?”
小春儿伏下面孔将脸贴着赵壑的手,合上眼睛道:“赵大人,你可记得头一回见小春儿时是甚么时候?”
“我记得是你七岁的时候儿……”
“正是呢,大人,那天是谷雨。下了一天的雨,奴才在屋外候了整整两个时辰,只觉得浑身都在哆嗦。接着奴才看见您和皇上一起出来了,然后说叫奴才以后伺候您。”小春儿声儿暖暖的,便是嘴角含笑,“奴才就跪下给您磕头,您就过来亲自扶了我,只说我手冷,就叫拿衣服给奴才穿……”
“不过是一件衣裳……”
“大人,奴才自小没了爹娘,在宫里都是大太监耀武扬威的,谁管我们这些下等奴才的生死?”小春儿身子一颤,“若不是跟着大人回来了,小春儿便是要净身去做太监的……”
赵壑伸手摸摸他的头,另一只手贴着他的脸颊,摸到暖暖的泪水:“小春儿啊,不值得,不值得啊……”
“大人,值不值得的奴才自个儿想了这些年,也该明白了。”小春儿轻声道,“便是同样的话问大人,您这样儿对皇上,可皇上那样儿对您,您又觉得值得么?”
赵壑哑然:“可不是?五十步笑百步啊……”
小春儿紧紧拉着赵壑的手抬起头来:“只是大人,有件事儿小春儿一定要告诉您。”
“甚么事儿?”
“大人可还记得赵将军……兵败之事?”
赵壑一愣:“你知道甚么?”
“那事儿便说赵将军轻敌冒进,才兵败如山,损兵折将身死疆场,还牵累了赵大将军……”小春儿轻声道,“便是先帝也晓得……”
赵壑心里五味杂陈:“我晓得些。那时候儿并非我爹冒进,而是户部言钱粮不足,后援部队不能赶赴……”
“大人,可是户部当真没有钱粮么?”小春儿看着赵壑,眼睛亮闪闪的。
赵壑一皱眉:“所以先帝才觉着亏欠了我赵家……”
“大人!”小春儿急急握了赵壑的手,“为甚么户部有钱有粮却说没有?为甚么先帝晓得有却也说没有?为甚么那个穆萨江就像晓得赵将军要突围的事儿一般,整好以待?”
赵壑浑身只觉着像泡到冰水中一般,木着脸道:“拼死突围无非就是那两条路,非此即彼……”
“可是北戎为甚么没在另一条路上也设伏?”小春儿摇摇头,“赵大人,您心里敬着先帝,自然不忍心追究,您心心念念要杀了穆萨江,可穆萨江……也不过是太师的一个小卒子,是他和蒙托尔勾结的——”
“够了小春儿!”赵壑一摆手,捂住脸道,“我不想听……”
小春儿这就住口,惨然一笑道:“是,大人便也勿须追究了……那个穆萨江逃来京城,多半已被太师灭口了。这是王弗居告诉我的,那块木头……也是他交给我的。”这就推开一点儿重重磕头,“小春儿对不起您!”
赵壑心烦意乱,这便颤声道:“你起来……”
小春儿转头看眼一边的圣旨和酒杯,这就笑笑过去自拿了:“大人,那圣旨甚么的小春儿是粗人,也就不听了。这酒想必是皇上赏的吧,小春儿谢恩!”这就仰首一口灌下,含笑道,“大人,这便是小春儿头一次心甘情愿说谢恩……”
赵壑一把拉住他:“你,你吐出来!”
小春儿只觉着腹内绞痛,眼前阵阵发黑,这就伸手拉住赵壑道:“大人……生死有命……”
赵壑急得落下泪来:“小春儿,小春儿,傻孩子!”
小春儿喉间一阵腥辣,忍不住一口黑血就呕出来。赵壑紧紧抱着他,心痛得大声疾呼:“小春儿,小春儿……来人啊,来人呐——”
小春儿只觉着眼皮越来越沉,这便低声道:“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