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壑只觉着身上一阵阵热起来,便忍不住呻吟一声。皇上握着他下头儿,口中轻道:“和太师打交道,千万小心……”
赵壑不再言语,只是伸手攀着皇上颈子,随着他动作上下起伏,脑中斑斓五色,眼前阵阵氤氲,心内便是五味杂陈,只道便是当真欠了这皇家的。从父亲开始便是如此,如今到他了。还了先帝一些便又欠下一些;还了微生便又欠了瑞儒,只怕是生生世世都还不清的了。只是皇上今日这一番言语,便又是真心么?况且自个儿所言,又是真心么?便又苦笑,不由紧紧扣着皇上颈子,嘲弄自个儿便是如此时刻,仍念念不忘算计之事。
正是:
情好难言长久,他年罗衫已旧。金樽寂寥空月,独饮梅花薄酒。青黛独立风中,落花难辞其咎。
诸位看官,预知这后事如何,且看下回“惊闻奇事假失色 因势利导山再起”再说!
第四十五回
诸位看官,上回书说到这皇上来了天牢,与赵壑言语一阵便温存缠绵一番。赵壑困累之极便沉沉睡去,皇上替他清理干净了,再默默看他一阵方自离去。
皇上甫一离去,赵壑便睁开眼睛,嘴角淡淡一笑。慢慢撑着坐起来,缓缓摸着腰肢,叹口气拢了拢头发。不一刻便又有人进来,赵壑举目一看便笑了:“真是贵人踏贱地,不知王太师有何见教呢?”
来人官服堂堂,面上满是皱纹眼中却精光闪闪,嘴角似笑非笑看来,不王太师便又是谁呢?只见他摇头叹气,面上满是担心:“赵大人,怎的落到此等境地,真是,真是叫人唏嘘不已啊。”
赵壑颔首为礼:“叫太师挂心,真是下官之罪。”
太师隔着铁栏杆握住他的手:“赵大人虽在牢中,想必也知眼目下北境出了岔子,今日皇上册封太子也是为着安抚军心民情。”
“这倒是呢……”赵壑朗朗一笑,“皇上自然是为天下社稷的。”
“嗯,这话听着有意思,那为臣子的又该为何?”王太师眯眼一笑。
赵壑轻轻摆手:“太师便是要取笑下官了。想太师位极人臣,怎会不知?臣子,自然是为着皇上了。”
“可如今太子既立,赵大人怎么想呢?”
赵壑看着他,心道这老狐狸可不像是来耀武扬威的,这便心里转过几个念头笑笑:“太师糊涂了?太子是太子,皇上还在啊。”
王太师一挑眉头:“可不是?看我当真是老糊涂了,先前又叫贼人刺伤,真是不服老不行啊。”
赵壑眯眼道:“太师,下官现下可是罪臣,太师这般来见,只怕不妥当。”
“眼目下是犬子负责赵大人的案子。”王太师转转眼珠子,“赵大人无须担心……”
“是么?”赵壑似笑非笑看他一眼,“难怪好久不曾审讯,却是大人的恩泽。”
王太师一摆手:“赵大人啊,便也是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此番虽是凶险,却并非死路。大人若是相信本官……”
赵壑听他喋喋不休,心中不免嘲弄。想两人认识这些年,何曾如此面对面的假话真说?便也讪笑,自个儿不也是五十步笑百步。只不过太是这意思分明不是他所为,若不是他还能有谁?只眼目下自个儿已然不利,他却示好,为的甚么?若是拉拢,他敢信自个儿么?真是笑话,分明是别有所图。
果然太师话锋一转就道:“想必赵大人也知道哈乞萨与王弗居回了京,可这一次真是天上地下啊……”
赵壑淡淡一笑:“天上地下的又岂是他一人?”
王太师看住他道:“那赵大人就没甚么想法?”
赵壑一愣,随即明白过来,这就笑道:“太师心怀仁厚,三郎佩服!”
王太师眯眼一笑:“赵大人兰心慧质。”
两人便都笑了,王太师拱手道:“老臣还要去太子册封大典,若有消息,自会再来寻赵大人的。”
赵壑拱手道:“请太师恕臣腿脚不便,失礼了。”
王太师凝目一笑,这便去了。赵壑叹口气,望眼高高玄窗,苦笑一声,心内只道,瑞儒,无论如何,也不能降了北戎啊……否则,势必不可挽回!
王太师出得门来,整整衣冠,这就往牢门外行。见外头儿有辆轿子候着,这便上轿子不语。
轿中坐着个青年,年约二十上下,薄唇凤目乌发明眸,面色温和而通身贵气隐隐。但见他身着巍巍方心曲领穿戴绛纱袍,红色衬里映得面孔白皙柔滑。衣领、袖口、襟裾均缘黑边。下着纱裙及蔽膝亦是绛色。头戴十八梁通天冠,冠上缀卷梁二十四道,高一尺,卷梁宽一尺,以玉犀簪导之。颈项下垂白罗方心曲领一个,腰束金玉大带,足穿白袜黑舄,另挂佩绶。真是:
款款含笑艳若桃李,气度摄人乐不损威。
诸位看官皆知,这囧朝隆平年间,诸官官服面料多以罗为主。因袭前代旧制,皇上每年亲赠亲贵大臣以锦缎袍料,分七等不同花色。服色颇有古风,三品以上服紫,五品以上服朱,七品以上服绿,九品以上服青。其服式大袖长袍,首服平翅乌纱帽,名唤直脚幞头。囧朝高祖隆庆元年定制,君臣通服,以示君臣同心同德,遂为后代沿袭。高祖追慕盛唐,固又定代官服佩鱼制度,但凡服紫、绯色公服之官员,都须在腰间佩挂“鱼袋”,袋内装有金、银、铜制成的鱼,以区别官品。除此之外,朝服定制方心曲领,项间必套上圆下方的饰物。可眼前这位,分明不是寻常贵胄,单看那头上通天冠,便知显赫之极。
王太师缓缓打个躬:“太子!”
诸位看官可猜出这是谁了?可不就是皇上的大王子齐瑞暮。说来便是巧了,这位王子便是咱们几次提到,却未能行到台前与诸位看官相见。如今这一见,倒也稀罕,偏生是在这天牢外头儿。且有看官生疑,今儿不是大王子册立储君的大典之日,他跑这儿干嘛来了。
便是王太师亦是细细打量他神色方道:“太子果然人中龙凤,这身衣裳穿着更是叫人不敢逼视。他日若是穿上冕服,可想君临天下气象万千!”
太子摆手道:“太师,这些话你我之间便休说了。”
王太师自一笑:“太子说的是。”
“那些事儿便也还得看情势,不到那一日还真说不好。”太子淡淡一笑,薄唇微微一动,便见脸上露出一边酒窝来。
这太子论年纪便是比绥靖王齐瑞儒还要打着二三岁,可现下看着却如二八少女一般腼腆羞涩。可他办事心狠手辣不在赵壑之下,纵是王太师这样儿官场里摸爬滚打了大半辈子的人也甘为执辔,看官们便可推知矣。
是故王太师拱手道:“太子教训的是,老臣孟浪了。”
太子微微一摆手:“太师言重了,不知去见赵大人如何?”
王太师轻轻一笑:“依老臣多见,这赵壑便是笼中之鸟,飞不出太子的五指山了。”
太子摸着通天冠的簪子淡淡道:“是么?那今儿为何早上父皇去见他?”
王太师微微眯眼:“皇上心里是想救他,可惜他命丧于此。”
太子呵呵一笑:“这可不好说。”
王太师皱眉道:“太子殿下,如今证据确凿,还容他抵赖?”
太子叹口气:“变数多着呢。先前我说那个穆萨江不可靠,你却不信。”口气中满是埋怨,便是用那似仇似怨的口吻说来,叫人心里一紧。
王太师呵呵陪笑两声:“太子说的是,他也不过是小卒子,原也没打算大用……”
“太师啊,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太子幽幽道,“只是他扣了赵壑叫他吃些苦头也是好的。更有迷惑了哈乞萨与那个笨小子齐瑞儒,这算他有些功劳了……对了,他最近在哪儿呢?”
王太师赔着小心:“便是臣妥当安排了。”
太子看他一眼,懒洋洋一笑:“太师做事,果然稳妥。”
王太师轻轻一笑:“那也是没法子的事儿,便是死人的嘴巴才最严实,方可保守秘密。”
太子抬手一掀轿帘,五根手指又柔又滑:“那个甚么小春儿的,可靠么?”
王太师微微眯眼:“更是万无一失。”
太子轻舒口气:“便是我都没想到,他是太师的人。”
王太师挑眉一笑:“他入宫早,便是谁也想不到的。更何况,皇上派他去看着赵壑,这也是臣原先不曾想的……”
“你送了那么多小子入宫,总会得一个两个有用。”太子放下手来,看着自个儿手道,“却不知我身边哪一个是太师的人呢?”
王太师身子微微一颤,随即笑道:“殿下说笑了。”
太子这就微微一笑,面上那酒窝更深了:“太师啊,我是不晓得你与那赵壑究竟有甚么深仇大恨,竟然想出这法子来折腾他。”
王太师拱手道:“太子殿下,所谓上者攻心,端看那人在乎甚么,便可推知他行事。”
太子侧首道:“这便也是我想不明白的……只要是朝政相关,那个赵壑便是无所畏惧,好似这天下是他家的,我自然不喜欢。”
王太师心内恻然,看官们听着恐怕亦是胆寒。想帝王不都盼着能得贤臣,恨不能大臣们个个都如诸葛武侯一般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可这位太子却是见着大臣忠心反而生疑。
太子又道:“若是有利于国,便也是好事儿。只是他生出那些事儿来,叫人好生恶心。”
王太师闻言便知太子说的是赵壑与先帝及皇上之间事儿,这事涉皇家,作臣子的总不好参言,故而呵呵笑了两声不答。
太子便又道:“太师啊,你倒是高明呢。晓得齐瑞儒的性子便是不服输,故此一旦蒙托尔拉拢他,他定会接受。”
“蝼蚁尚且偷生,何况他堂堂一个王爷?”王太师微微一笑,“只是他一答应,便是叛臣贼子。彼时再叫赵壑却讨伐他,看他们怎么办!”
太子眼中光华一转:“太师,好计!”
王太师轻轻道:“方才老臣见了赵壑,他虽是身心俱疲,但眼睛里亮堂堂的,只怕也有计较。”
“这案子便是你一手弄的,你一手了解了便是。”太子呵呵一笑,闭目道,“我便是作好太子这出戏就够了。到时候儿赵壑与齐瑞儒沙场交锋,最好是两败俱伤……”
王太师轻道:“那……兵部中是否要安插人手?”
“早进去了,等着太师你,还不知何年何月呢。”太子淡淡一笑,“那兵部赵壑看得比命根子还重,张猛又是个老顽固,早该换换天儿了。”
太师闻言只得尴尬一笑,心里微微叹口气,心道自个儿原先不过是设计行刺赵壑。谁晓得太子听了一番计划,竟成了如今这样子。真是一箭双雕,一来将赵壑逼到绝境,若他挣扎,便是死罪;若他服软,便是与太子站在一边儿了。二来打压了一大批赵壑的人手,纵使不是赵壑的人,那些与太子异心的便都岌岌可危。真是刁毒之极。王太师想到此处,不由看了一眼合眼假寐的太子,真不晓得这位若然登基,自个儿会是甚么下场。
却又一笑,当真有那一天,自个儿恐怕早就告老还乡了。
轿子晃悠悠不一刻便到了隆庆殿。但是红毯着地香烛旗飘,太子齐瑞暮下得轿来,嘴角一弯,那酒窝便似灌了蜜一般甜进人心里去了。
诸位看官,预知这后事如何,咱们下回“风光无限册封大典 心有戚戚灵前祝祷”接着说!
第四十六回
诸位看官,这道经云天地初混沌如鸡子,便是盘古开天辟地,中生太极,极分两仪,两仪生四象,自此春夏秋冬寒来暑往相承续,冷暖有时。君皆见,两轮日月催时序,并无停息。年华如箭,白驹过隙,少年转眼便成白头翁。端的细思量,拼死拼活一生为名利,奈何昔日宫阙今日荒冢,昨日娇颜今晨白发。是故劝人勿须太迷,得快意处且快意,金樽邀月共婵娟。
上回书说到这太子与王太师一路进了隆庆殿,太子便去偏殿做些准备,王太师自留于殿外。稍时百官齐集,鼓乐生起,香鼎青烟,隆重万般。但见:
天地隆庆端庄时,雍容华贵仙人至。袅娜万芳齐现妍,正是良辰吉日时。
一回子皇上御驾便到,百官跪下叩首。司礼太监请准皇上,便尖细着嗓子呼礼:“吉时已到,册立太子大典正式开始!”
一时鼓乐齐鸣,只见太子自殿外缓步入内,行至皇上面前跪下三拜,口呼“万岁”。
福公公上前一步,手捧明黄圣旨:“皇子齐瑞暮听旨!”这便朗声宣册立皇太子诏,“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得蒙先帝垂爱,继位于今三年许。自愧上不能敬天侍祖,下不能安民保境。日夜难安,心内惶恐。侥幸百官齐心,共持国运。小民安于野,农人乐于耕,商贾竞相行。谚云花无百日红,为着江山社稷万代安康,今日特昭告天下册立储君。今有皇嫡长子齐瑞暮,生母端贤文惠庄悯圣皇后出身尊贵,端庄娴雅,育子有方。皇长子自小便得先帝垂爱,长成更是忧心为国,实乃皇子表率。今立为我朝太子,盼能与诸位臣工同心协力,共保我朝万年绵长——”
齐瑞儒深深叩首:“儿臣领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大臣亦跪下:“臣等遵旨,万岁万岁万万岁——”
福公公合上诏书,缓步下了台阶双手奉于齐瑞儒:“太子殿下请起身。”
齐瑞儒这便躬身接过诏书,回身受臣工敬贺。司礼太监随即宣布祭告天地,众人便随太子齐瑞儒一起往宫外天地坛而去,告祭后又转向太庙。
行入太庙,便见长明灯高悬,白烛轻燃。黑漆柱子,暗黄地板。神台灵牌,巍然有仪。太子齐瑞暮接过香烛,跪在祖宗牌位前深深叩首,便又交给福公公上香。自个儿跪在下首儿看着母后牌位,上头那“端贤文惠庄悯圣皇后”的字儿便又刺痛了他眼睛。齐瑞暮低下头来,深深叩下头去。
母后,今日儿臣立为储君,并非为着与弟弟相争,只是为您报仇罢了。
这便抬起头来,案前香火熏得一片朦胧,齐瑞暮恍惚间还以为母后来了。
齐瑞暮自小便认为母后是天下最美丽的女子,美丽温和,端庄寡言。可她亦是天下最寂寞的女子。后宫中并无甚么争宠之事,倒不是母后怎么手段高超,只是因为父皇的妃嫔不多。若是算上常蒙恩宠的,便也只得数人罢了,其余不过是摆设。可母后脸上未见欢颜,不以皇后为尊,亦不以皇后为福。
小时不明白,常见母亲暗自垂泪,便想问又叫娘娘捂了嘴。后来大了便自个儿看,由是明了,父皇与母后,并非儿女情长才相守医生。母后娘家肖氏,在先帝一朝时已是高官。先帝为着笼络朝臣,父皇为着得肖家相助,方有肖家女儿入宫。彼时肖家一门显赫非常,但父皇并不爱母后,除却礼节之故,父皇并不多去母后屋中。待得父皇登基,更是推说政务繁忙,少进后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