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因为那场意外的牵引吗?奉天逸又一次陷入自责之中。
“雁山,是这里的名胜。以前来过么?”见书生意外安安静静地摇头,奉天逸沉了沉,又道,“这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
“这里很美。”林若夕淡淡地笑了,“物华天宝,地灵人杰。成长在这里,定然比那罪恶的东都要好。奉大哥的正直就是最好的证明吧。”
奉天逸一愣,突然想起沐语枫的次次警告,一时无法接口回应。
林若夕微微睇了奉天逸单纯写在脑门的心思,前所未有地感到轻松与自在。因为方才沐浴过,神清气爽的时候,会想动动筋骨。伸手抽出毫无防备的奉天逸腰间的剑,他笨拙地舞弄起来,宛若东施效颦,奇怪得滑稽。
奉天逸笑着摇了摇头,靠近林若夕时对方不受控制的长剑从他脖子前迅捷地划过,而后又危危险险地朝他的头部劈去。看似杂乱无章的招式又好像自有一套路数,奉天逸几次感到剑气逼人时郁郁地散着些稀疏的杀气,林若夕惊慌瞪眼的样子不像是在故意,但这样迷蒙的书生总向他的要害刺去。
“够了!”奉天逸大喝时,吓得林若夕的剑摔落在地上。他俯身去捡,却见书生慌乱地趴在地上急急忙忙将那柄剑护在怀中。
“这是爹的剑,是么?”
奉天逸看着对方:“我练成他的剑法时,他送我的。”
林若夕垂着眼,身体微微颤动着。
有些残忍地向对方伸手,奉天逸面不改色地开口:“现在这剑是我的。”
林若夕浑身震了一下,抬起头时难以言表的表情上缓缓露出笑颜:“这是他的佩剑。。。形影不离。。。曾经。。。他说过他要将它送给。。。”林若夕停了下来,抿着薄薄的嘴唇,还是给了一个清澈的微笑。。。他站起身将剑递还给奉天逸。。。
犹记得当日,林若夕第一次见到这剑时的失魂落魄。。。好似终究魂牵梦绕的对象是林机。奉天逸突然执着着想和他争些什么。。。他紧紧捏着这把对他来说意义不大的长剑,淡淡看着对方。。。
很快恢复原先的傻样。。。林若夕兀自东张西望地扫视着四周,看到一群人围着一个正襟危坐伏案书写着什么的老汉议论纷纷。
不顾怔住的奉天逸,好奇地跑去一探,才知道那是一个将眼前美景快速记录脑中吟唱成曲的能人异士。也以此谋生,他要求要买下他歌声的人在他的账簿上签上名字。
林若夕拨开人群,好奇一个年迈老汉的山歌为何如此引人注目,指了指远处筋竹涧初月潭,摸出一两银子放在老汉临时使用的长方小木桌上,在账簿上苍劲提笔。
“公子好字!”老汉捋着长须,看了林若夕一眼,点点头,思索一阵,便抚着琴,悠悠扬扬唱了一曲“卜算子”。
环绕着一片叫好声,林若夕有些发怔。闻声而来的奉天逸将他拉出嘈杂的人群:“这位老伯‘卖唱’总让人写下姓名。而他曲中所吟的唱词,便完完整整地绘出了买主的名字。”奉天逸说着,看老伯忽然遣开围观的人群,只道今日的生意结束,唱着方才为林若夕所作的词曲,悠悠离开——绿萝青冥雁,扑翅似剑生。却是多情起炎波,难忘相思恨。清泪雨中落, 潜蛟凝默默,零落梵钟犹清风,爱君空若梦?
爱君空若梦。。。
若梦。。。
林若夕。。。
“其实。。。林机。。。林尚书,对你还是有心的吧。。。”奉天逸微微侧头道。
“你错了。。。这名字,是娘取的。”
看不到林若夕低头时的表情,因为林机,再度失常时,即便近在咫尺,却还是无法忽视冷冷清清身影所散出的疏离的距离。也许,笑容永远都没有悲怆的泪水来得让人记忆犹新吧。明明平素傻气中带着快乐的憨厚,但人的记忆却可以暧昧到认为,从第一刻开始,见到林若夕的第一眼,那种哀伤就没有间断过。
奉天逸沉默了许久,直到书生突然开口道:“我想去看看沐大哥画中的断瀑。”
孩提时的笑声与最后躺在灰烬的涯月山庄前低泣的呻吟又排山倒海地袭来。
是时间沉淀下回忆中最深刻的一切。
而这一切却不再是最真实的。奉天逸知道,只要自己活着,便一直在篡改那些锥心的感觉。
急速地攀爬,使思绪单纯停留在疲惫的感受与身体的酸痛上。因为咬紧牙关专心致志地喘息着,山路而上,安安静静的完全没了游荡的懒散。
而林若夕看似柔柔弱弱,体力却惊人地好,并且从提及“若梦”的名字开始,便仿佛换了一具灵魂,不怎么傻傻地咧着嘴笑。从身体与神情上脱离了文气书生的样子,虽然同样是惊为天人地秀气美丽,却显得波澜不惊地持重。
“我的脸上有什么么?”林若夕摸了摸脸颊,兀的嬉笑道,“有这么美么?爱上我了?”
奉天逸立马在心中打消掉“持重”的评价!
缓缓收了表情,林若夕环顾着美丽的山色——怀抱着粉色花蕾的桃树、玉白的重重叠叠的鹅卵石,深不见底的蓝色水潭以及细得好似小孩撒尿的小清湫。沐语枫的描绘十分应景。大抵看到这番景色都在思念同一个人吧。
曾经暗自嘲笑过沐语枫隐忍的等待,完全贪心的自己定然不会去做一个痴情的守候者。只是有很多时候,也会怅惘。如若不曾戳破那柔软的纱,是否他与林机就可以像普通父子那样生活。
但从看到林机自愿被奉天逸伤害时那副犯贱的表情,林若夕也深刻的意识到,那个男人不要说是爱,就连喜欢,也从来不曾给予他!
林若夕绝望地笑了笑,转动美丽的眸子扫视。即便当初来到这里时是漆黑的夜晚,但有火光,是血色的火光牵引着他踏过这里的道路。今日,好像有同样的魔力在召唤着他,按照那天的路线,一步一步地熟悉地绕过零散的桃花树,最后,矗立在一片焦土之上。。。
涯月山庄。。。
退出了是非的傅乘月,就算有翻云覆雨的本事,也只是早已消逝的曾经。。。
从那一天起,火光朝天的涯月山庄告诉他,再也没有人有资格和他站在斗争的同一条线上。
“这里是我曾经住过的地方。”奉天逸悄然站在林若夕身边,道。
“过得好吗?”
“那时觉得很幸福。。。”
林若夕绝尘而笑,越是美好的事物,亲手打破时便越觉得快意:“很恨吗?”
“恨!”
“恨到要摧毁东晴的天下?”
奉天逸一震,看着林若夕平静地望着漆黑的残垣,徐徐开口:“不!”
林若夕笑了——满满的嘲笑。
“那时为了活着,义无反顾地选择恨下去。当真的恨下去时,才知道自己的价值——被利用的价值。先是娘,而后是你爹,现在是沐语枫。。。”
“他是真心待你的。。。林机。”
奉天逸摇了摇头,看着一脸倦怠与疲惫的林若夕,心疼地笑笑:“笨蛋!他只是在利用我,利用我去追随那个死了的影子而已!”
将温暖的手幽幽放在林若夕脑袋上,奉天逸还是释然地笑着:“其实,他一点也不喜欢我!”
林若夕垂直眼帘,没有任何反应。半晌,他轻轻启口道:“我想再到山顶看看。。。”
不知是不想开口喊疲惫还是心思过于杂乱将身体上的酸乏感忽视,林若夕机械地重复着抬脚登着阶梯的动作,连频率似乎也不曾变化。
崖旁不断出现妖异姿态的迎客松,好似愈是严峻便愈呈现舒展恭敬的模样。那种被人称为“欢迎”的殊姿,在林若夕看来更像是一个正在招手的魑魅,引诱着游人跌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最后一步,结结实实地踏上了被称为灵岩的山顶。那是一块不大的地方,有足以供人游荡的平地、耸立的岩石以及一个浅浅的洞穴组成。光秃秃的岩石泛着寒意,清净得似乎没有很多的足迹。
奉天逸带着林若夕缓缓向悬崖靠近,而后本能俯瞰下去。奔腾的云海在山腰汹涌地翻腾着。明明空无一物,身处云中时也全然感觉不到能引起视觉的大雾。然而,置于凌凌山顶,胸中浮动着高远所带来的宽阔与高傲,却又被这一片白云厚实的质感与流动所震慑,仿佛渺小的自己突然超空地看到了大千万物跌宕的进程,而这宏伟的神灵高度根本容不下像沙一样细微而污浊的个体。
在被嘲笑。。。
他在被灵岩嘲笑着。。。
“真会有一种错觉。。。”林若夕悲哀地开口,“一定有很多人吧。。。有很多人看到这番景色,就会无所顾忌地跳下去!那样无辜地死了,却还会觉得心满意足。。。”
“林若夕。。。”
“雁山的每一寸土地,每一块岩石都流传着一个传说。。。这个叫灵岩的顶峰,也一定有一个故事吧。。。”
奉天逸将林若夕拉过,面朝山洞,指了指洞前一块矗立的石头。书生细细地端详着,觉着这及肩的天然岩石有几分神似一个僧侣。那可以看做是脸的部位,更有微微凹进的眼窝。意外光光滑滑的“双颊”却兀的凸出了蜿蜒流转的两行——宛如清泪,却依稀觉得那鬼斧神工的面部带着点点笑意。
相传有个叫天柱的青年爱上了龙王的掌上明珠,想要娶她为妻。但娇美的龙女告诉他,高高在上的龙神父王是看不上一个穷小子女婿的,叫他去取雁山松树中一对有十斤重量的珍贵并蒂木耳来取悦龙王。于是,天柱情深意切,来到雁山,从山脚起,寻遍那里的松树,都无法找到如此巨大的木耳。最后,他在接近山顶的悬崖上见到了一棵即将枯死的古松,不顾性命地爬进树洞中终于找了想要的并蒂白木耳。高高兴兴摘取了后,原本苍老的古树突然颤动起来。少了木耳的寄生,这棵松树一定活过来了,天柱这样开心地想着。而缓缓聚集了神力的树,开了口告诉天柱,那并蒂木耳是他的心。。。那心若没人来取,他的生命便会随着心一点一点沉重地生长而逝去。若取了,他便执着一生将取心之人困在山中,相伴一生。说完,松树开始蜿蜒生长,像是要迎接他千万年等待到的爱人一般。天柱十分惊讶,却已然被松树放出的烟雾困住。迷失了方向后,他跌跌撞撞攀爬到山顶,在灵岩的山洞中,靠着对龙女的爱思索逃走的办法。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无法下山的他苟且偷生地靠着迎客松给他的松子生存下来。终于有一天,吹着山顶的寒风,天柱突然明白了龙女当年的话本没有任何真情,只是欺骗他将他困在山中。于是,天柱伤心欲绝地流泪。而迎客松痴情地劝慰他。便在这一瞬,他顿悟了佛意,不再对龙女留恋、也不恨囚禁他的松树,飞升成佛。而他的身体就留在了灵岩,化作一尊石像。
“灵岩本身就代表了悟的意境。”奉天逸道。
“悟?”林若夕笑笑,“悟是成佛的契机,而在这里成佛不就是把灵岩变成庐塚么。”
他不知道,为什么传述故事的人会认为被离弃、背叛的人能目空化佛是一件合理的事。。。他自己做不到,奉天逸这样正直的善人也做不到。
那个故事的结尾只能是,带着对龙女的恨意,天柱最终却也只能困死在另一个人的桎梏中。。。即便对方厌恶着痛苦不已,也不肯放手,这样的迎客松,同样的自己。。。
奉天逸幽幽看着蹙眉笑着的林若夕,突然开口:“在你心中。。。天柱是林机么?”
美丽的男人一震,看着他,而后,慢慢收回泄露的表情:“他没资格死在这里。。。”
“那司空岚呢。。。”有些针锋相对,奉天逸突然很想直接问问林若夕,在他眼中分明想要禁锢的爱真的是那个岚王吗?
此刻,林若夕沉默了。。。真真切切地沉默着。。。
这样的林若夕,让奉天逸感觉很真实,宛如得到的答案清清楚楚地说着——那个叫司空岚的男人是无关痛痒的。安静了一阵,奉天逸又问:“那你自己呢?”
林若夕自嘲地笑了:“我更没有资格。。。”垂着眼,嘲讽的笑意缓缓变成单纯的莞尔,他轻轻启口,“但我想死在这里。。。”
“作为天柱?”奉天逸玩笑一句。
“作为天柱!”林若夕被逗笑了,“但是。。。没有人愿意把我这样的人困住吧。果然只能做由始至终在唱独角戏的迎客松,慢慢地作茧自缚,一直一直沉痛地活着。。。”
奉天逸温婉地看着美丽远方,不再说什么。
两人安静地待在寒冷的山顶眺望了许久直至临近黄昏,夕阳开始钻入云层,便是金色的火烧云催促着他们赶快下山。在一步一步地踏下阶梯时,他们偶尔会伫步,看看藏匿的亮光好似不经意泄漏出的道道光瀑。
。。。
抵达烧毁的涯月山庄时,已然是晚上。
林若夕感到腿软,却没有要休憩的意思。而奉天逸好似方才没有足够缅怀过去一般,硬叫住书生停驻。
“饿死了!我们留在这里做什么?”
“以前,我和我爹经常晚上出来。”奉天逸顿了顿,在焦土附近的树丛中寻找些什么,而后拿着一些东西出来,递给林若夕。
书生疑惑地歪了歪头,打开多层的布料与油纸后,竟看到许多干瘪的孔明灯。
“是爹告诉我灵岩的传说。在那之后,就一直这样做着。”拿出火折子,点了一只。
林若夕看着悠悠升起的金灯,随着风慢慢旋转:“放?”
腾空而起的无数孔明灯开始星星点点地漫天飞舞。每一盏灯皮上都写着一个巨大的“放”字。这包含着火种的灯,不似萤火虫的寒光,而是口口声声地倾诉着希望。。。
不希望叨扰山中神灵的奉天逸,便是靠着这样安静的方式,传达着他对迎客松的祝福。那些暗示着“放手”的飘零的灯。。。就在6年后的此刻重新告诉崖边的松树,还有一个人在惦念着这个凄美传说的同时,不是在辱骂,而是真切地希冀它们能够只为自己而活着。。。
“喂。。。奉天逸。。。”
“什么?”
“你的‘放’,该不会是放火的意思吧。。。”
“啊?”
“把迎客松烧了也就一了百了。。。这倒是个不错的解脱方法。。。”
“我不是这个意思!”
“既然要放火,你为什么要用孔明灯呢?万一烧到无辜的花花草草怎么办。。。”
“。。。”
“笨!”
“。。。”
终究一个“放”字无法说服深入骨髓的执着,林若夕此时此刻站在这片灰烬上,盯着飘出视野的祝愿。。。心神动荡时还在暗自嘲笑奉天逸。。。这个人神共愤的傻瓜。。。
***
艰难地到达山脚的村落。
林若夕径直带奉天逸往山下最好的旅店投宿。在江南行之前,他便心思着与沐语枫凑在一起的奉天逸是否在策划 “江山易主”。如若如此,无权无势的男人便定要首先下江南拜访富可敌国的杜悠。二十年前,傅乘月逃宫全然靠着他的保全。既然奉天逸是心思缜密的傅乘月的儿子,那是否意味着他手中正握着能让杜悠动容的筹码。。。
林若夕抿了抿下唇,他不知道下江南的奉天逸是仅仅来凭吊亡者,还是来寻访杜悠。其实,奉天逸的目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来到了这个鱼米之乡,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最大的威胁。。。傅乘月给他留下了太多,特别是杜悠!倘若这个聪明的商人还会如前独善其身,那他仅仅是不希望被任何鱼吃掉的肥美诱饵。然而,这次与杜悠接触几日,林若夕已然明白他将会是一个不识时务的蠢才。即便他心思着想要靠盖鑫得到些皇权通商,但有奉天逸在的话。。。那他永远只会是站在傅乘月往昔光辉下的强大棋子!除非想要东晴的江山三方鼎立,否则,奉天逸和杜悠就一定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