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同宝急忙奔出门外,把那个瓦罐端了进来。
洪瑞哆嗦着接过瓦罐,激动地来回抚摸着,"它是如何回到这里的?"
"是那小贼送回来的......"
洪瑞一愣,随即神色又黯淡了下来,"他有没有说什么?"
"那日他神情举止有些疯癫,只说要如何才能救你,说此虫已成虫王......"
洪瑞身子猛然一震,忙查看鸣凤的腹部,看到那清晰的两点黄斑,往事一桩桩一件件齐涌上
心头,眼泪直如奔流的江水,汹涌而出,再也止不住,泪光中他似又看到了那小贼清澈温煦
的笑容,"如若天真要亡我,我倒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
原来他说这话是怕我......这个小崽子,竟是存了如此深的心思......我终是欠了你的
情......
积雪融化,大地回春,天气终于渐渐暖起来,杨同宝每日里看着洪瑞,如看着正在发芽生根
的新绿,看他渐渐地能吃饭,能下床,能走路,能说很多的话,可就是看不到他的笑容。
"杨兄,我出去走走......"
"好!"杨同宝话出了口,又有些不放心,这是自洪瑞回来杨镇后第一次要出门,他是去做什
么呢?为何他捧着那个瓦罐?为何他脸上是一副决然的神情?
杨同宝悄悄地跟在了他身后。
洪瑞慢慢走着,杨同宝远远跟着,两人一前一后行在街上,两边是什么?是小贩的孜孜叫卖
声,中间是什么?走的是芸芸众生,在这个小镇上,你无须隐藏什么的,蝼蚁万千,你不过
是其中一粟,要如何才能让你展露笑容?杨同宝看着洪瑞孤独的背影,心底在无声地呼喊。
走过一家家摊子店铺,快到原先他斗蟋蟀的馆子了,杨同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却见洪瑞头也没抬就走过去了,一直走去了乡间,杨同宝松了一口气。
洪瑞在田垄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越来越远了,杨同宝跟在后面突然感到莫名心悸,到了
一片麦茬地,洪瑞停住了,杨同宝怕他发现自己,忙躲到一棵大树后,看洪瑞蹲下了身,不
知在做什么。
杨同宝不敢跟过去,只紧张地看着,眼睛一眨不眨。
洪瑞放下手里的罐子,把鸣凤取出来,捧在掌心,用手指触了触那金色的小虫子,"你回去草
野吧,我放你自由。"说着,他把它轻轻放在了地上,那小虫子趴在地上一动不动,须子一翘
一翘,过了良久,它慢慢爬起来,爬爬停停,最后终于鸣叫着快速爬走了,转眼消失在草丛
中。
洪瑞望着无边的田野,站起身,回过头,咳嗽了一声,"杨兄,你躲在树后做什么?"
杨同宝没想到他已发现了自己,慢慢地走出来,走向洪瑞,哭丧着一张脸,"你说你要出去走
走,我以为你要乘机走掉,要离开我......你抱着那罐子,我又以为你赌瘾上来了,要去斗
蟋蟀......后见你越走越偏,越走越远,我以为你是想不开,要去寻短见......"杨同宝连日
来为他焦心忧虑,此时把心里话全都说了出来,已是热泪盈眶。
"杨兄真是个直心肠啊。"洪瑞笑了,如春风拂柳。
杨同宝看着他久违的笑容,瞬时心底涌过一股暖流,终于放下心来。
"杨兄,我再也不斗蟋蟀了......"
杨同宝愣了愣,"好,好,这样就好,这样就好......"说着他的眼圈又红了起来。
"杨兄,我想去看看他......"
杨同宝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愣愣地看着洪瑞,好一会儿,才醒起他说的是那小贼。
"好......"
次日,杨同宝驾了车,与洪瑞和小雷一起向天栎进发了。一路上,小雷是又说又笑,唧唧喳
喳,洪瑞却揽着他,看着手中的瓦罐,不说话。杨同宝不知洪瑞去天栎做什么,举着马鞭,
只觉得沉甸甸的,马车行进着,时急时缓,而看向路边,那柳树已抽出了嫩芽,迎春已绽出
了黄花。
到得天栎,洪瑞捧着那个瓦罐,急急走向天栎山,天栎山经过大战洗礼,已是黑嘘嘘的一片
,却还是岿然不动,傲视群雄。
洪瑞心潮起伏,四处寻找祁书衡的墓地,终于找到了,他看着墓前的碑文,看到了永栎侯三
个字,皱起了眉头,"这封号与他一点不相配。"说着拉了杨同宝与小雷驾车去临近小镇买了
新的石碑与笔墨纸砚。
回到墓前,小雷跑去田野里采花捉蜜,洪瑞和杨同宝掘了旧碑,立下新碑。洪瑞写了碑文拓
在碑上,拿了凿子一下下刻着,杨同宝见状也过来帮忙,二人叮叮铛铛,是一刻不闲。
天栎山下安静沉寂,偶有官兵走过,见得洪瑞与杨同宝的形容和举动,只道是建墓的工匠,
远远看了几眼,就走开了,洪瑞与杨同宝凿了一天,已是夕阳西下,碑文刻好了,杨同宝看
着那三个大字,是不明所以。
而洪瑞看着那碑,神色已渐渐郑重起来,"你费了这许多周章,最终希望我做的就是这一桩吧
。"说着,他拿过那个瓦罐,面向石碑,用力砸在地上,那瓦罐应声而裂,碎成数片。
杨同宝看着地上散落的碎片,不知洪瑞是何用意,只有愣愣出神。
洪瑞蹲下身,轻轻抚着那碑,抚着那三个字的勾勾划划,嘴角泛起笑意,"小子,这次是你赢
了,别急,我们来世再战!不信我会输给你!"
洪瑞凝神看着那碑,慢慢地站起身,抬起头,望向天边恢弘的落日,"杨兄,晚霞真美啊!"
"是啊,很美......"杨同宝只看着洪瑞,看他的脸映在霞光里。
洪瑞的眉宇渐渐舒展,轻轻说道:"我们好好在一起吧......"
"嗯......嗯?"杨同宝象是听错了,傻愣愣地看着他。
洪瑞见他没明白,忙不迭说道:"哦,我什么也没说,杨兄只当什么也没听见......"
杨同宝此时已醒悟过来,"我听见了!我听见了!你可不能反悔!"说着,再也忍不住,一伸
手使劲把洪瑞搂过来,笨拙地啄在他脸上。
洪瑞不自然地向后退了一步,挣开了他的怀抱,杨同宝哪容他逃脱,固执地上前又一把搂住
,洪瑞身子僵硬了一下,遂放松下来,轻轻道:"我脸上都是土,脏......"
杨同宝见他没有再躲避,大喜过望,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只抱着他不管不顾地猛亲起来,洪
瑞呆愣了一刻,慢慢地把手圈在了杨同宝的腰上,眼一瞥,正看到小雷跑过来,正神情古怪
地盯着自己,忙一把推开杨同宝,"小雷,你爹是太高兴了......"
杨同宝也清醒过来,脸已红了,随即满心欢喜道:"回家!回家!我们马上回家!"说着他一
手拉了洪瑞一手拖起小雷,向马车跑去,三人跑在天栎山下,笑声不停地在山谷里回荡。
上了车,洪瑞与小雷刚在车厢中坐定,杨同宝猛一扬鞭,空中一声脆响,马车欢快地跑起来
,再不停留,一路向南,绝尘而去!
尾声
洪瑞离开邺城的次日,大祁皇室上路了,太后因老迈羸弱,受不住劳累,还未到襄城,已死
于途中,而待其他人终于到达襄城,青壮男丁皆被虞仲文寻机赐死,女眷只得孤守祁家兄弟
的两座孤坟,祁敬则终日于襄城避世不出,潜修佛学,以八十三岁高龄无疾辞世。
大虞立国,虞仲文借前车之鉴,封虞仲平为邑王,驻守原先东虞领地,两兄弟互相牵制是相
安无事,天下终于太平,百姓得以安居。十年过后,虞仲文身患重病驾崩,太子即位,王左
同倒向太子,被虞仲平暗中杀死,虞仲平仗兵权挟天子以令诸侯,朝中又是激流暗涌,而邻
近又有小国崛起,对大虞虎视眈眈,陈桡与白先禹奉命讨伐,奋战在边关,战功赫赫,声名
崛起,却是终日不得闲。正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一拨一拨,无止无休。
赵家被发配边关,路遇土匪,押解官兵与土匪激战一夜,赵容在战中被杀死,赵家人各有死
伤,纷纷失散,赵莹华与赵夫人流落在附近一座小村庄,被一户周姓人家救起,赵莹华与此
家后生成亲,一年后,诞下一子,取名周衡。
洪瑞与杨同宝共同生活在杨镇,每日上山采药,救治百姓,洪瑞半生颠沛,一身伤痕,得杨
同宝倾心照料,万般抚慰,终获平静,那块令牌一直拴在他腰间,一直到他离世,享年六十
二岁。两年后,杨同宝也跟着去世,杨小雷把他与洪瑞和葬在一起,继承杨记医馆,继续采
药行医。杨记在杨镇成为百年老店,洪瑞与祁书衡共作的水墨鱼儿一直挂在医馆大堂,成为
镇馆之宝,永世留传。
红尘滚滚过,名利化云烟,有人被忘记,有人被铭记......
又是一年春来早,天栎山下 ,祁书衡墓前,阳光普照大地,照在墓前的石碑上,映出三个熠
熠生辉的大字--平天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