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了。"
"多给她打电话啊。"
"知道。"
好不容易劝母亲挂上电话,想了想,拨了个号。
月华的声音很快想起:"哪位?"
"是我。"
沉静了片刻,说:"怎么这时候打电话来?"
"抱歉,希望你没还没睡。"
"没,敷着面膜和鬼一样,在看深夜节目。"轻轻的笑,"你呢?那案子怎么样了?"
"胜诉了。"
"太好了!"静了片刻,问,"那......没有其他事了?"
"你要睡了?"
"不!不是的!"丁月华急忙说,"这几天电视台忙死了,我都糊涂了。我是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来?"
"我还有论文啊,下个星期吧。"
"哦。"丁月华心不在焉地应一声,也许是真的想休息了。展昭正欲说道别的话,就听她又问:"那生活上呢?没什么不方便的吧?"
笑了起来,"一个人过,还有什么方便不方便的?"
那边也笑了,"是啊。恩,听到你的声音真好。"
"怎么了?"觉得不大对。
"没。那个......昭。"
"恩?"
丁月华幽幽说:"有空多打几个电话给我吧。我想,以后你也没心思打了。"
展昭一听这话觉得奇怪,正想多问,那边已经挂了。
音响里,上一首歌已经放完,寂静的客厅中,只有手中话筒在发出嘟嘟声。只宁静片刻,下一首歌又响起。欢乐和忧伤,也如歌一般,在短短时间内,沦为往事。
天已经完全黑了,桌上的面也已经冷了,糊做一团。老房子的灯不大亮,总是让人感觉阴暗的角落里似乎站着一个暧昧不明的人。
是谁呢?
儿时邻家的妹妹,少时同窗的好友,还是刻骨铭心的爱人?
门铃大作。
是新搬来的对门家的小男孩,很害羞地说:"先生,我妈妈要我向您借一把锤子。您有吗?"
展昭找来锤子给他,顺便塞了一把糖。小男孩蹦蹦跳跳地跑去街对面了,那个园子里,有个妇人对他点头微笑。
空气中有着细微的波动。
展昭扭头看街角。
路灯下有一对情侣在拥吻。
也许今天该早早休息的好。案子终于完结,依旧保持紧张的神经却总让他产生错觉。
回到屋里,端起那碗已经报废的面条,倒进了厕所,然后走进厨房,开始洗碗。冰箱里好像还有份三文治,再热一杯牛奶就可以了。
月华是对的,他并不会照顾自己。进入社会这么多年,他还是保留了在学校时的饮食习惯,依旧是泡面一族。偶尔会炒点小菜,不过味道一般。
门铃又响了起来,估计是来还锤子了。
展昭关了水龙头,草草擦干手,走出去打开门。
室外很冷,下过雨的天空在夜晚是亮的,那人的眼睛在夜晚也是亮的。大衣的领子给吹得竖了起来,和头发一起,几乎遮去一半的脸。但这并不妨碍他把他认出来。
虽然这其间已经过了八年。
展昭退一步,一小步,却像是一步就退到了十年前。
那个温暖的黄昏,绿叶下,英俊温和的青年柔声问:
"对不起,请问药学院怎么走?"
风吹树枝打到屋檐,啪啪地响。
叶朝枫冻得有点发抖,轻笑着问:"不认识了?"
展昭闭上了眼睛,低声说出了那两个字:"朝枫。"
没有咖啡,只有茶,上等的龙井,可见主人虽然简朴,却也有执著的地方。音响没关。恐怕冷场的时候要靠它来缓解气氛。悠扬的男声还在唱着名曲:
This scenery is evergreen
It sorrows at the sight of seeing you so sad
This scenery is evergreen
I wish that I could dry your tears
旋律太过抒情,只有让人更加尴尬。
展昭端着一盘超市买回来的点心出来,笑笑:"不好意思,不知道你会来,没有什么东西招待。"
叶朝枫急忙说:"不用麻烦,有热茶就已经够了。"
展昭在旁边的沙发上坐了下来,问:"什么时候来的伦敦?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叶朝枫说:"我先去找了丁月华,她告诉我的。"
展昭微微一定,迅速明白电话里月华的怪异是为何。
"她......没和我说。"
"是吗?"
然后就冷场了。
是叶朝枫先开的口,说:"我父亲去世了。"
展昭吃一惊,问:"什么时候?"
"我回去没多久。"
他指的回去,当然是那一年的离去。
"病得比我们想象得都重,是肝癌,发现得太晚了。"
可是人不是病死就是出意外死,只有两种选择。就像面对爱情不是接受就是逃避,同样只有两种选择。
"很辛苦吧?"展昭问。
叶朝枫苦笑,"接手的时候发现公司帐上的存款在银行却是有部分作了保函的保证金,而那边招标单位又迟迟不能竣工。然后以前给银行做连带责任的担保公司除了问题,公司负责人携款逃逸。法院追究连带责任,要求公司代为偿还款项。"
展昭静静听着,手旋转着玻璃杯。
"我不知道原来公司已经糟到这地步。"叶朝枫说,"尤其是我接手的时候是给半架空的。"
"后来皓兰嫁了李元昊。"展昭说,"我那时候看了新闻,才想到,也许你遇到的困难,远超过我的想象吧。"
叶朝枫抬起头,深深看过去。可是展昭依旧低头看手里的杯子,像研究一件艺术品。
"李氏愿意为我们担保,当然,他要求股份和我的妹妹。"
叶朝枫靠进沙发里,闭上眼睛。
"我和皓兰就是为这事闹翻的。我们吵了一架,我们长这么大第一次吵架。她很不理解我会为了公司的利益牺牲她。我只是不想家族企业毁在我手上。不过我想我是个自私的兄长,我不够爱她。"
那一刻展昭觉得他是那么疲惫,疲惫得就像这八年来都没有休息过一样。就像一个刚应付完升学考试的孩子。
"我来英国前还见着了玉堂,他和皓兰现在过得很好。"展昭说。
叶朝枫打起了点精神,"听说生了一个儿子。"
"他们没和你说?"
"皓兰不愿意理我。"
"他们在新泽西定居下来了,说是计划生三个孩子。我看他们很幸福。"
"也好。"叶朝枫欣慰地笑笑,"我不用再为她担心了。虽然她从小就没让人操心过。"
然后又是冷场。
外面的风越刮越大,屋里却是暖得很,让人昏昏欲睡。光碟已经放完,只听得到壁钟的滴答声,时间就这样流逝。
然后听叶朝枫又在说:"我见到月华了,当时吃了一惊,当初那个稚气的小姑娘,一下子变成一个成熟的白领女性了。也长漂亮了,老远就见一个美女走过来,走近了才认出是她。"
"她现在是知名的主播了。"
"是吗?久没看电视了。"
"恩。包院长退休后的记录片时候就是她去采访的。"
"是吗?"
展昭继续说:"李寻欢你还记得吗?现在在德国一家权威医院,脑科一把手,龙啸云也在德国,做证券。赵子衫在美国进修,他是保送出去的。"
"昭......"
"还有丁家兄弟,正在全国开连锁店。王朝留校了,我们常通电话。"
"昭......"
"萧小姐呢?她现在怎么样了?那次你们走得太匆忙了......"
"昭!"叶朝枫终于轻喝出声,"我们什么时候到了要靠谈论别人才能继续话题的时候了?"
展昭默然,别过头去。
指针走动的滴答声再度充斥满空间,让他想起了高考前的夜晚,自己就是在这样的滴答声中看书到深夜。
天气炎热,母亲会轻轻走进来,放一杯冰镇的牛奶在旁边,柔声说:"昭,累了就休息啊。"
隔壁,父亲的咳嗽声断断续续,那是怕吵着他,一直强忍着。
大学毕业前的初夏,知了伏在窗外的树上叫个没完。他们搬着四年积累下来的书在通往食堂的林阴下贱卖。两块钱的书,也有人讨价还价,只有白玉堂有精力去谈生意。其他人则聚一起,守着书摊打打牌,等待着曲终人散。
展昭牌打得不好,就坐一边看看书。那时候他就会抬头望头顶的绿叶,感受细碎的光线织成的网把他笼罩。
心里想着,这时候的叶朝枫,也不知道在哪里春风得意。
八年了,在他以为这个人已经真正淡化出他的生活的时候,他又像风一样刮了回来,提醒那两年不是一场梦。
茶水凉了。展昭终于找到点事做,立刻伸手去端茶壶。也就那同一时刻,叶朝枫也伸出了手,却不是想端茶壶,而是直直握住他的手。
一惊,手抖。茶壶落地。哐啷一声,茶水四溅。
展昭立刻蹲下来,想去拣,可是手,却是给叶朝枫紧紧握住。
那个人靠得很近,身上熟悉的气息霸占着他所有感觉:他温湿的呼吸喷在脸颊,低沉有点气息不稳的声音响在耳边:
"皓兰一结婚我就回到开封找你,可是你已经去上海实习了。我立刻飞到上海,他们又说你父亲去世,你赶回家了。可是,等我追到你家,你母亲说你已经回学校了。昭,我们之间好像总差那一步之遥。你母亲和我说了很多,给我看了你小时候的照片,还带我去了你父亲的坟。就在那里......她说希望我不要再继续找你了。"
手掌不复干燥,出了微薄的一层汗,握的力道也在渐渐放松。
展昭没有收回手,也没有说话。
叶朝枫继续说,他很少有这么多话的时候。光线这么幽暗,两个人围成了一个小小空间。
"我想那次我和你回你家......她也许是知道了。后来我给公司催促着回去了。再后来我实在忍不住又回来找你。找到了你所在的律师事务所,然后在法庭上看到你。昭,我看你过得很好,我以为一切已经过去了。所以我又走了。上个月萧扶玲的孩子满月。我去吃满月酒,我们聊到了你。她问你后来怎么样了,我把你的情况都告诉了她。她当时就笑起来,说我是笨蛋。说我既然这么多年都还一直关切你,为什么不回头?昭,我现在回来了。"
有些东西已经变质,有些东西依旧。他们已经离原点走出那么远,那么久,如果要回去,谈何容易?
展昭抽回手,站了起来,从那个小空间里退了出来。外面空气微凉,光线明亮。
"朝枫,"展昭轻轻说,"大家都是老朋友了......"
叶朝枫注视他,眼睛里亮亮的是折射的灯光。
"我来找你不是想找个老朋友叙旧的,昭。"
灼灼的目光让展昭别过脸。
钟忽然响了起来,把两人都吓了一跳。时针指着十点,当当的响声就像是嘲弄这两个人的笑声,又像是展昭胸膛里的心脏在跳动。
叶朝枫也站了起来。这么近看他,才发现他也变化不少。更加成熟,更加英俊,更加......深沉。剑眉习惯地颦着,那透明如天空的眼睛里,映着一个惊惶的人。那人微微颤抖着,仿佛极力克制着激动。
是我吗?展昭收回视线,听到叶朝枫开口,换了平静客套的声音说:
"太晚了。你今天忙了一天,早点休息的好。我走了,也许还可以赶上末班车。"
"走了?"展昭迷茫着,"回辽国?"
叶朝枫笑了,"回旅馆,我今天才到的,就来找你了。"
展昭也僵硬地笑了笑,问:"是吗,那......好走。"
叶朝枫眯了眯眼睛,费劲地把到嘴边的话吞了回去。展昭还是木在原地,一贯的,心神不宁地,躲避着他的目光,仿佛那已经是习惯。
无奈地叹口气,语气是记忆中的温柔,似那阳春三月的江南雨:"你要注意身体,你......瘦了很多。以前在宋大的时候,你可不是这样子的。"
展昭仿佛被蛰了似地抽了一下,却没有言语。
风从洞开的门口灌进来,透心的凉。展昭忍不住打了个寒战,这才回过神来。可是只听一声啪,门已经合上。
人,又走了。
许久,才移动脚步,关了客厅的灯,上了楼去。草草涮洗完,合衣倒在床上。
大脑有着钝钝的痛,因为多年的记忆在里面翻江倒海。从夏末荫下初相逢,到挥手天涯各一方,再到异国他乡遇故知,原来已经有十年了。
十年之前,互不相识;十年之后,可否还是朋友?
却有另一个声音在说:他又出现了,又要来打乱一切的生活。
父亲的病床头,那人说:伯父你放心,在学校里有我照顾展昭。无人的教室里,那个女子神情凄美道:我知道朝枫喜欢你,我相信这不是个游戏。但是你可以给他幸福吗?母亲叮咛嘱咐:不要辜负了你爸临走时的期望,要成才。
那天他悄悄目送他离开,隔着遥远的距离无声地说再见。
再见,或许不再见。
看着手,刚才给那人握住的手,那熟悉的温暖仿佛还留在上面。
外面的雨下得很大,窗户玻璃给打得噼啪作响,像极了他接到父亲突病的消息,和朝枫一起赶火车回家那天的天气。车窗也是给雨水打地很响,外面的景物一片模糊。他们并排坐着,他后来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靠在叶朝枫的肩上,身上搭着他的大衣。
手,却是反过来紧紧握住他,像是怕他消失一样。
也许是雨吧,让他依恋起了这份温柔。
雨?
展昭坐起来。拉开窗帘一看,果真在下大雨。而很明显的,他记得叶朝枫并没有带伞。
万一他来不及走到可以叫到车的路边雨就下大了呢?万一班车已经开走了呢?
跳下床奔楼下而去,甚至忘了穿上拖鞋。
打开大门的那瞬间就呆住了。
这个人,居然,站在门口!
头发是湿的,衣服是湿的,在这下雨的冬天,就这样站在门口,不知道已经站了多久!
叶朝枫在开门的那瞬间就转过身来,看到展昭,疲惫的,抱歉的,笑了。眼睛非常明亮。
"走了一半雨就下大了,我只有折回来。"
展昭仿佛没有听到他说的话,轻声问:"为什么......不敲门?"
叶朝枫带着浅浅笑意柔声说道:"我看灯都已经关了,想你是睡了。不想打搅你。"
展昭一震,嘴唇翕动,却是已经说不出完整的话,只是注视着他。
深夜的街道空无一人,路灯昏暗。
"进来吧。"展昭叹口气,"浴室在尽头,我去给你拿衣服。"
展昭轻轻敲了一下浴室的门,太轻了,他都在想里面哗哗的水声定是把敲门声覆盖去了,叶朝枫的声音却传了出来:
"进来吧。"
进去?这是浴室又不是VIP套房。
叶朝枫好似知道他心思地解释了一句:"我在洗头,糊着眼睛的。"
里面果真雾气氤氲,朦胧一片。帘子拉上的,那一边水声作响。室内偏高的温度和湿腻的空气让展昭觉得不适和尴尬,温香弥漫,更添一丝暧昧。
"衣服放这里了。"
说罢转身想走。
"等一下!"叶朝枫喊住他,"我泡沫进眼睛了,找不着喷头。"
展昭站住。
他还记得八年前的春夜。他们赶回到他的家乡小镇,得知父亲的病已无大碍,筋疲力尽的两个人边给展妈妈赶回家去休息。
僻静的小小院落,在宁静的夜晚可以听到虫儿的低鸣,抬头就是满天繁星,如撒了碎钻。空气里有花香,像是杜鹃。朝枫说,从未见过这么美的景色,我记忆中的夜晚一直是水泥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