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月华微笑摇头,"女人动口,男人动手。你们两个都是谦谦君子,所以你们冷战。"
展昭苦笑,"你等等,我不是这么小心眼的人吧?"
"泥人也有土性。生个气就是小心眼了?你这逻辑还真怪。"丁月华抬起下巴,"皓兰告诉,他哥为了帮你们学院一个辽国老乡争取一个奖学金,走关系把你一个同学挤下来了。当然他这么做不对。我想他若是知道,不会和你起龌龊。"
"她是这样和你说的?"
"是啊。她还想见你。"
"再说吧。"展昭伸手拂去飘落在丁月华头发上的梧桐花絮,说,"你去上课吧,别迟到了。"
丁月华没由来微微红了脸,低头羞赧笑道:"昭哥,你是很温柔、很能哄女孩子开心的人,你知道吗?"
展昭说:"我这人脾气好。"
丁月华笑着走远了。
展昭一人跑到远远的化学学院后面的球场去打球,那里僻静,又因为老旧,去的人少。展昭这学期常去那里,也是喜欢那份安静。有些事要独自一人去想想。现在人人都忙,比如考研,比如恋爱,比如找工作,比如联系出国,所以自己的事永远只有自己解决,你在别人生命里永远只是配角。
天色暗了下来,路上行人也愈加稀少,风刮得急,是要下雨了。铁丝网外的桂树给风吹得哗哗直响,若大的球场里,只有一个蓝色身影奔跑跳跃,孤单的球声回荡不下,仿佛自胸膛里发出的心跳。如果此时有人路过,必会立刻给这落寞寂寥的气氛感染,又见那矫健身影轻松跃起,如猫般优雅迷人。球准准入网,落地回声,无人喝彩。
雨先是试探似的落几滴,看球场上的人没有要走的意思,便也不再客气,倾盆而下,转瞬已经淋湿一切。展昭抹一把脸上的水,拍拍手上的球,对准篮板投过去。雨拉起的帘子已经让景物模糊一片,球没打准,反弹回去,落在球场的另一边,落地一弹,给一双手稳稳接住。
叶朝枫也没有打伞,一身休闲衣已经湿了大半,水自头发上流下来,一张微笑着的脸有说不出的性感。他走到展昭面前,说:"一个人?我陪你打好吗?"
展昭没搭理他,远远站另一边。
叶朝枫也没再追问,顾自熟练地运起球,往篮板跑去。他身形高大修长,奔跑起来别有一番力量之美,身手又十分灵敏,姿势优雅得似乎每个瞬间都适合按下快门。就是有些人,天生资质优异,仿佛是为了适应这个世界而定做的一般。
待到篮下,轻松起跳,把球往篮里扣去。可是手只伸到一半,另一手凭空出现,敏捷地把球夺了过去。展昭落地后一秒也没耽搁,迅速转向对面篮板奔去。叶朝枫也只是微微一惊,立刻笑了,马上跟了过去。
雨越下越大,已似白色面筋,人都躲进屋子里,只有一个约会女友的男生站在球场边苦苦等候佳人。他回过头去,越过茂密的栀子树和桂树的枝叶,看到里面一蓝一灰两个年轻人正冒着雨打着球。技术精湛,旗鼓相当,小小练习赛居然也能打得如此精彩。
一番争夺下来,叶朝枫后起而占了上风,生生截了展昭好几个球,全部进篮。展昭弯着嘴角甩甩头发上的水,然后又恢复一脸平静,隔着雨帘望过去,问:"还打吗?"
叶朝枫也是浑身是透,走过来,一言不发地抓住展昭的手臂。展昭浑身一震时,他又已经放开了手。"你身上这么凉,还是回去吧。"
展昭默默照着他说的去做。
因为顺路,叶朝枫一路陪他走到宿舍楼下。抬头一看,灯是黑的,很显然没有人。这时的李寻欢该在实验室解剖无辜生命,而白玉堂也该是在某个舒适角落享受他的青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安排。
叶朝枫问:"你带了钥匙吗?"
展昭老实地摇摇头,他不过篮球打得好,还不至于会飞天遁地。
叶同学露出满意地笑容,拉过展昭的手,热情道:"来,到我那里换衣服,不然你会感冒的。"口气已多少近哄骗孩童的人口贩子。可是展昭还是跟他去了,因为明白此人有话对他说。
叶朝枫的宿舍依旧简朴整洁,有淡淡香水味,是皓兰留下的。还有一大堆书本资料和学生的试卷,备课本上"叶朝枫"三个大字遒劲潇洒,力透纸背。学生都管他叫叶老师,没有多少人还记得他是辽国人。但他只是这里的过客,一如冬天南下的雁,养精蓄锐一番,会拍拍翅膀头也不回地飞远。
叶朝枫自浴室出来的时候,展昭已经把茶泡好了。两人坐了下来,人手一杯热腾腾的茶。外面的雨依旧铺天盖地的下,声音大到说话声都听不清晰。
展昭说:"我听月华说了,你有事找我。"
"找你不容易。"叶朝枫说,"我又不敢到你教室门口去等。"
然后冷场。
展昭大口大口喝茶。茶是铁观音,经过一个雨季有点变味。想起半年前,这个房间里还时常充斥着众人欢声笑语,如今都已经消匿在墙壁里,化做一段宁静的岁月。
叶朝枫忽然自己笑起来:"不知道怎么的,明明有很多话想和你说,现在却不知道怎么说起。"
展昭淡淡道:"说重点应该不难。"
"重点?"叶朝枫放下茶杯,"若是道歉,你接受不接受?"
展昭右手紧紧握成拳,微微发抖,身体语言已经明显表达内心活动。丁月华说得对,泥人也有土性,没人敢保证展同学不会怒上心头动拳头。
叶朝枫也就这时把手覆上了他的拳,温柔而坚定道:"我为我的行为道歉!但我的心意不会变。"
他再说这句话已是多年后,一出口便引起展昭一声叹息。
那时丁月华刚打来电话,简明扼要地告诉展昭,她即将由电视台派去美国进修,这一去会很久很久。其实这也是给自己找个台阶下,让自己潇洒退出展昭的人生舞台。展昭明白自己就此和这个聪敏贴心的女子从密友淡化成了熟人。不论曾经多么亲密,最终都还是服从了感情,选择了自己的路。
人一生多少都得放纵自己一次,三十岁之前都还算不晚。
展昭问叶朝枫:"当初你见到她的时候,说了什么?"
叶朝枫坦白道:"我告诉她我是回来找你的。"已经明摆着是挑衅,给人家小鞋穿。这人一如既往的霸道。
展昭苦笑,说月华这人,聪明识趣到令我们汗颜。可丁月华何尝不希望自己能够糊涂点?做人,太冷静、太明白,往往是吃亏的多。
两人正在氤氲茶气里尴尬做一团时,电话铃声响了起来。叶朝枫皱着眉头去接听,片刻,疑惑地把话筒递向展昭,说:"是白玉堂找你。"
白玉堂在那边毛焦火辣地大喊:"小猫,你死哪里去了?你家里人刚才来电话,你爸病重进医院了,要你立刻回去一趟!"
展昭顿时觉得脊背一阵凉。父亲一直有病,也时常住院,但这次病到要远在外地读书的儿子立刻返家,可见情况已经非常严重了。
叶朝枫已经为他拿来书包,递到他手上,问:"是不是家里出事了?"
展昭点点头:"我爸病了,等着见我一面才动手术。"
"回常州的车票是否好买?"
"要去车站看了才知道。"
叶朝枫拿来两把雨伞,递一把给展昭,说:"我陪你去吧。"
"那太麻烦你了。"展昭推脱,"已经不早了,你再回来,寝室都关门了。"
叶朝枫详细说明:"我是说,我陪你回趟家。"
展昭的惊讶更加深一层,反射性地说:"不用!"话一出口,又觉得拒绝得太明白直接,非常失礼。于是又补充道:"不好意思叫你陪我跑这趟,毕竟我们......"我们什么,却又说不出来,窘住了。
叶朝枫一笑,柔声道:"我要去,昭。请容我陪在你身边。"
开往常州的火车在半夜一刻发的车,那时整个城市都还是那么灯火辉煌,夜生活才刚刚开始。微凉的雨让这个旅途带着些许忧郁和焦急,车窗外是偶尔闪过的一点黄色灯光,待到开出郊区,便是一片漆黑。雨水打在窗玻璃上,亮晶晶一层。
车厢里虽然亮着灯,但大多数人已经入睡,偶尔有孩子哭泣,仿佛在对未来不安。展昭坐在叶朝枫身边,都默默无语。车厢有节奏地晃动,似儿时的摇篮。整日的疲惫终于袭上大脑,却遇到忧心和焦急的对抗,始终无法占领理智。就在他眼皮沉重地要搭不搭时,叶朝枫舒展手臂把他揽过来,让他的头靠在他肩上。
"睡一下吧。"那人温和劝导,气息里有淡淡烟草味道,"明天还有得你忙的,这时就好好休息一下。"
展昭依稀记得好像有道谢,然后闭上了眼,任由疲倦把他拖向更黑暗的深渊里。前所未有的困倦,前所未有的安心。
那一觉睡得很沉,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车厢广播里放着音乐,好像是唱着"好一朵茉莉花"。外面已经是雨过天晴,金色油菜花开满山野。展昭这时才发现自己是靠在叶朝枫肩上睡了一整夜,一边腿已经给自己体重压得麻木,身上还搭着他的衣服。
他坐直那一刻,叶朝枫也给惊动,醒了过来。"醒了?睡得好吗?"
展昭却是反问他:"靠了你一整夜,你这边手臂麻不麻?"
叶朝枫动了动,苦笑:"真的,没感觉了。"
展昭便伸出手,默默地帮他按摩起来。坐对面是一对年轻夫妇,笑着说:"你们真友爱。"
展昭他们到达医院时已近傍晚。展妈妈那时正从病房里出来,看到儿子从走廊那头跑过来,一时激动得差点流出流泪。展昭安慰了母亲几句,便立刻进去看父亲。
展妈妈扭过头,看到还有一个高大英俊的小伙子站在一边,笑容和蔼,一副很懂事的样子,好感油然而生。"你是小昭的同学吧?怎么称呼?"
"伯母,我姓叶。"
"是小叶啊。你是陪着小昭来的?那孩子真是的,家里的一点小事就要麻烦同学。"展妈妈温柔慈爱,已是不惑之人,但依旧可以见当年风韵。
"不!是我自己跟来的。"叶朝枫说,"功课并不紧,想看看有什么可以忙帮的。"
展妈妈很是感动:"如今热心人真不多见了。"
叶朝枫笑:"就怕给伯母添麻烦。"
"哪里的话。"展妈妈连声说。
展爸爸服了止痛药,有点迷糊,勉强和儿子交代了几句话,无非是做好心理准备,照顾好你妈妈之类的。叶朝枫进去,对他客套地说了几句慰问的话,他也只是勉强张开眼睛看了一眼。可是立刻,眼睛又大大睁开,仔细打量这个陌生的青年。
"这个同学,好面熟啊。"
展妈妈说:"你现在头昏眼花,说话不做准!"转过身对两个孩子说:"手术要明天做,你们先回去歇着吧。瞧这一头一脸的汗。好生洗个澡,睡一觉。"
展昭的家在市郊,挨着一片菜地,独门小院,院子里铺着石板,院墙外有高大的梧桐树。雨后凉爽的夜,有促织在墙角低鸣,别家的花猫声声地叫着,不知名的花香时不时飘到鼻尖。云已经退散,天上有星光点点。
热水器早已坏了,他们只有自己烧水洗澡。叶朝枫看展昭熟练地操作一切,问:"你在这里长大的?"
展昭点点头。
"从未见过这么美的景色,我记忆中的夜晚一直是水泥森林。"叶朝枫叹一声。
展昭直起身,说:"你先洗吧,我去弄点吃的。你想吃什么?"
叶朝枫动手解衣服,说:"随便,面条就可以了。"衣领大敞开,露出光滑而坚实的胸膛,展昭马上别过脸,转身去厨房。
他刚把水煮开,忽然听到叶朝枫在喊他。院子里的小平房外,那个人裸着上身,一头都是白白泡沫。他在抱怨:"洗发水进了眼睛了,我看不到。"
展昭叹一口气,走过去拿起水瓢,舀水帮他冲头。夜晚的风凉凉的,更显得水是如此温暖。水带着泡沫顺着赤裸的肩膀流下,划过一道道湿亮的线,勾勒出那强健的线条。
他的手停了下来。叶朝枫抬起头,直直看他,琥珀色的眼睛如草原上晴朗的天空。莫名的情愫在两人之间暴长,似潮水节节高生,漫过胸膛,漫过鼻嘴,让人无法呼吸。
展昭定了定神,支吾道:"可以了吧,那我去忙其他事了?"说罢丢下水瓢,抽身欲走。
叶朝枫先他一步抓住他的手,死死扣住,用力将这个倔强又羞赧的人锁在双臂之间,拥抱住他修长的身躯,感受他坚韧的骨和不稳的呼吸。他第一次这么认真细致地去吻一个人,仿佛像在完成一次行为艺术,专注虔诚,仔细品尝每一个细节。
熟悉的感觉从内心深处喷涌而出。就像,就像前世的恋人在这一世再度相遇,就像未了的前尘在这一轮再续。
院门锁发出咯啦声,展妈妈推门走了进来。里面一阵响声,她探头一看,关切地问:"小叶,洗澡方便吗?我们这里简陋,委屈你了。"
叶朝枫说:"伯母客气了。我一来,劳你医院家里两头跑,我才过意不去。"
展妈妈给哄得呵呵笑,一扫这些天来的阴翳。"他爸自病后,许多事都变得不顺利起来,唯一是孩子争气,从来不让我们操心。"
"伯伯明天的手术风险大吗?"
"肝上长了瘤子,医生说是中期。即使成功了,还要担心复发。"展妈妈叹气。
展昭从过来扶住母亲肩膀,"妈,我煮了面,你吃了早点歇息吧。"
隔日一番兵荒马乱,手术终于结束,肿瘤是已经切除,是否除了根,谁也不清楚。展昭包下一切杂事,让母亲专心陪着父亲。叶朝枫也没有闲在一边,陪着展昭拿药洗衣,他看展父精神好点后,八宝粥、鱿鱼鸡汤,天天送过来。
展妈妈大吃一惊,问:"是你做的?"她不相信如今还有会下厨的男生就如同男生不相信如今会有下凡的仙女。尤其是眼前这个贵公子模样的人,该是十指不沾阳春水才是。
隔壁床的病人也眼红:"你们家女婿人真好,肯这样伺候老人。"
展妈妈笑:"这是我儿子的同学。"然后叹一声,或许是在遗憾自己没多生个女儿。
展父眯着眼睛尝了尝鸡汤,随便地问了一句:"小叶啊,你家是哪里的?"
"我不是宋人。"叶朝枫如实回答,"家在辽上京市。是来宋大留学的。"
展父继续问:"学什么专业的?"
"药学。"
"真是巧,那我该是你老学长。"
叶朝枫说:"那您也许认识家母,她也毕业于宋大药学院。"
"令堂贵姓。"
"姓花。"叶朝枫说。
展家父母的脸色就在那瞬间呆住,过了几秒才缓和过来。"可是药学院名誉院长的那位?"
叶朝枫眼光犀利一扫,心里有数,说:"不是,家母只是普通医生。"
两老的神色才终于缓和下来。
一个礼拜下来,展父病情稳定,展妈妈便把两个人赶上了回宋大的火车。车开出站后,展昭才长长叹了一口气,他这几天很累,尤其是心理。叶朝枫问他要不要去过道抽根烟解解乏。展昭也不是不会,给他怂恿了几下,同他去了。
过道里一股陈年烟味,摇摇晃晃。展昭由着叶朝枫帮自己点上烟,说道:"这些天谢谢你!"
"你无须同我客气这个。"叶朝枫也把自己的烟点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