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昭看了看他,低头把一块小石子丢下水去,"难啊,我将来还要陪老婆孩子。"
"你确定你会有?"
"这个......有个希望总是好的。出门在外时,想着人有在家折了一枝柳,倚门斜望......"
"再用琵琶弹一曲东风破?"
展昭哑然片刻,然后大笑起来。
船夫似乎也被客人的欢乐感染,抖擞一下,拉开嗓子唱了起来。《桑塔露琪亚》那动人旋律给这萧索平静的冬景添上一份温暖人心的浪漫。两岸古老的建筑就是沉睡的历史,那无数个梦中,是否有少女将篮子里的鲜花自桥上丢下,船上的游人接着,渐行渐远。
叶朝枫想到了什么,站起来张望。"记得以前一个朋友和我说过,在威尼斯的某昨桥下接吻,爱人就可以永远在一起。"
展昭望这前面的水路:"这运河上那么多桥,谁知道是哪座?"
叶朝枫忽然俯过身拉他起来,张开手臂拥抱住,在他耳边说:"不要紧,我们都试一试。"
船夫唱着异国的歌曲,像是给这一幕配上的抒情曲,又像是部文艺爱情电影里总是缭绕不去的背景音乐。船尾在水面划着粼粼波浪前行,焦距拉远了,小雪粒连成了一片笼罩城市的灰蓝色淡雾。运河、刚朵拉和桥,加上快活的意大利人的歌声,也许这时在荧幕上打出"THE END",可以就此结束一个故事。
但这一个月才开了个头,时间还足够他们爱。
两人若即若离地走在烟雾缭绕的圣马可广场,女郎的高跟鞋在石板上踩出清脆的声响,忽然停下来,忍不住打量那两个英俊的东方人。他正凑在他的耳边殷殷低语着什么,他侧过脸专注地听着,然后微微一笑,点点头。他便低头吻吻他的脸,又像只是拂了一下,却已经达到了吻的及至。
弗洛里昂咖啡馆里,一杯摩卡和一杯爱尔兰在冒着热气。客人说话声音都很低,小提琴拉出的《爱的致意》如水般溢满每个角落,这个歌德和卡萨诺古阿休憩过的地方依旧保留着最古老的风情。
想什么?叶朝枫问。
现在是哪个年代?展昭骨节分明的手轻扣着桌子。
我也糊涂了。叶朝枫笑,也许一会儿走出去,已经穿越了时空,回到十八世纪。
展昭笑着端起咖啡杯。他们的手在桌子下是握着的。
不得不承认,悠闲而豪华的冬天的威尼斯也十分有魅力。
然后他们去了罗马,这是叶朝枫坚持的,他说,我梦想中的蜜月圣地就是罗马,让爱情给文化包围。现在蜜月没有了,你赔我吧。
展昭一直安静温顺地跟在他身后走。
他从后面看他背影,高大的,英挺的,黑色的呢子大衣。这时的叶朝枫不像在宋大时那个风度翩翩的助教,也不像后来财经新闻里看到的成功商人,而是非常地像意大利黑手党教父。含蓄深沉,琥珀色的眼睛里深不见底,手优雅地放在衣袋里,让你总是忍不住猜测那里是否藏着一把枪。应该是左轮手枪,非常适合他这样穿黑色长风衣的绅士。
那一刻真是没办法把他和十年前的年轻老师相比。这个男子即使急流勇退下来也摆不脱那曾经高高在上的优越感和尊贵的气质。
又发呆了。叶朝枫无奈地笑着,手在展昭眼前晃了晃。
展昭忽然握住他的手,说:当年我故意和你断开联系的。
叶朝枫反过来握他的手。我知道,我明白得很。
大三的学生全部搬去新校区,他捏着他的名片,在公共电话机前犹豫了许久,久到拿着话筒的手都酸了,久到身后人不耐烦走了一个又一个。才,挂上,离去。
那就是一个断点,过去和未来从此分开。荒唐和错误和爱恋全都湮灭在宋大旧校区那青砖红瓦的老教学楼间,湮灭在清晨湿漉漉的足球场草地上,湮灭在夏季盛开不拜的荷花池边,湮灭在不可避免的成长和领悟里。
蓝衣少年拎起行李,跟着大部队登上校车。白玉堂说,你别老拎着你那破包,我拿来放行李架上。
他谢绝了。不重,真的,一点都不重。
那一刻他似乎听见了宿舍的电话铃在响个不停。他知道那是幻觉,老宿舍的电话线已经在他们走的时候拔了。即使没有,隔了几千米,什么声音都穿不过来。
"昭------"
叶朝枫走出老远,才发现那人还站在原地。喊他,并不大的声音一下自就穿过半个拿波拿广场进入展昭的耳朵里。当地正在过埃应法尼亚节,广场里到处是卖圣诞节的饰物和玩具的小摊儿。人头攒动,那个消瘦的男子回过神来,在人群那头对他微笑。
那一刻他们都突然觉得离对方太远,于是匆匆挤过人群想靠拢。广场喷泉的水声哗哗响,小贩和买家也在喧哗着。展昭走了几步忽然停下来,看着那人有些激动地奔过来把他抱在怀里。
"河之喷泉"的雕塑里,拉普拉塔河的手正朝向教堂。像是在说着:神啊,请给我指明一条道路。
那人抱他越来越紧,他的手插口袋里,依旧一动不动。
"我们去我法国的别墅吧。"叶朝枫在他耳边说,"这个时节去,四周白茫茫一片全是雪。"
"一定有个湖,凿开冰就可以垂钓。"展昭说,他知道这个人的喜好。
"对。"叶朝枫说,"跟我走吧。"
展昭忍不住说:你一说这话,我就觉得我俩像在私奔。
难道不是吗?叶朝枫问,我还想绑架你,让你一辈子都回不去。
叶朝枫的那间别墅别致含蓄,巴洛克式的建筑,看上去和他的主人一样俊美。改良后的车库停着一辆拉风的法拉利和一辆黝黑的四轮驱动。叶朝枫对展昭说,这辆是开去参加宴会的,这辆是开去狩猎的。
展昭从后箱把食物袋拎出来:我在想,这雪下那么大,不会封道?
结果第三天大雪就把道路封住了。
展昭一觉醒来,发现窗户外面特别明亮,昨天还看得见荒草的原野现在已经是银妆素裹。他在南方长大,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雪,一时竟然看呆住,叶朝枫走过来给他裹上毛毯时才回过神来。
吃过早饭,叶朝枫带着他出去散步。长长的湖岸,两排脚印整整齐齐,偶有树枝不堪雪压,喀嚓一声断落,似乎惊起了什么藏在灌木丛里的小动物。
叶朝枫走着走着,忽然开口背起书来:
你看到窗外的雪了吗?每一朵雪花都是我想你的心情。你看到雪地里长长的脚印了吗?每一步都是我为见你的踯躅。你听到雪落的声音了吗?每一下都是我因你而起的心跳。你闻到雪里馥郁的芳香了吗?那是我对你的爱化做的一片香雪海。
展昭呵呵笑,说朝枫,这谁的诗?
叶朝枫竖起食指:我爸写给我妈的情书。我和我妹小时候乱翻出来的。
想不到你爸看照片那么严肃的一个人,年轻时也挺浪漫的啊。
因为年少啊。
展昭想自己年少时。记得一间他们常去的教室因为暖气不足,去上自习的人很少。他喜欢那里的冷清和安静,总是提一瓶热茶去自习。那教室的后门声音很大,每有人推门进出,尖细的噪音非常刺耳,所以每次叶朝枫进来,他都听得见。然后,回过头对他微笑。
养成了习惯。
后来那人回了辽国,他搬去了新校区。就是那么巧,常去的教室僻静且后面开启有声音。那日听到咯吱一声响,不由立刻回头去。推门进来的少女见这俊逸的男生用专注的眼神看着她,没由来一阵紧张。脸刚刚红,他又一脸落寞地把头转回去了。
又听叶朝枫在说:"我是真的很想等这雪融了,天气暖了,我们回国去,到邓尉山去见识一下香雪海。见识一下那万枝齐放,千顷一白,冷艳凌霜,幽香袭人。"
展昭笑着呵口气,说:"回去吧,怪冷的。"
叶朝枫在书房生*,展昭就捧着本书坐在壁炉前的长毛地毯上,就着橘红色的火光阅读。长期养成的习惯让他专注思考时总是喜欢皱着眉,川字纹不浅不深地嵌在眉间。
叶朝枫就特别喜欢伸手去抚平它,乐此不疲。展昭拿出他出了名的耐心由着这人在自己身上发挥童心。实在是给干扰得看不下书了,才挪着身子,往火边靠了靠。
若大的别墅,若大的客厅,就只有他们两个,有时候太静了点。叶朝枫问:要不要来点音乐?
展昭仰着头想了想,问:你的吉他呢?
然后叶朝枫就弹起那首eagles的 love will keep us alive。
展昭的手指夹在书中间,微侧着脸看他。外面好像又开始下雪了,天那么黑,只在窗户上可以看到有几片飘落的白絮。那人时不时抬眼看他,火光在他琥珀色的眸子里跳跃。
室内温度渐渐高了起来,汗水一点一点渗出皮肤。似乎是困了,展昭放松了身体,闭上了眼睛。叶朝枫放下琴过来,抚摸着他的脸,眉、眼、鼻、唇,一一细细吻过。然后缓缓下滑,沿着脖子的脉搏下滑。吮吸,留下一个个印记。吻着胸前的银色枫叶。
当展昭感觉到这个人在用牙齿咬开他衬衣上的扣子的时候,他也松开了手里的书。
次日是晴天。叶朝枫笑着把怀里的人吻醒,对着那双带着困惑的黑白分明的眼睛说:一道选择题,要不我们去钓鱼;要不我们就再来一次。
展昭瞬间清醒过来,又恼又羞地推开那人爬起来。
湖面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两人坐在小凳子上,守着前面一个小小冰窟窿。
展昭笑叶朝枫:这样钓鱼还真方便,就是天寒地冻的,只为几条鱼守在冰上,看上去傻傻的。
叶朝枫一手握着鱼杆,一手搂着展昭的腰,说,我小时候我爸带我去钓鱼。我小,不懂事,到处乱跑,结果踩着薄冰,掉进水里了。救了回来,发了三天高烧。我记得我妈那时候吓得花容失色,喊着要和我爸离婚。结果等我醒来了,她却是喜滋滋地问我:小锋啊,你是想要个弟弟,还是想要个妹妹?
你怎么说的?
哈哈!叶朝枫忽然仰天大笑,我说我想要PS2!
这是你会说的话?
那时候我才四岁多,你以为四岁大的孩子能说什么惊天动地的话?我要世界和平?
展昭说,记得在宋大也有一次很好笑。那时候你都已经回国了,我们也搬去了新校区。有一次寝室里的热水器坏了,我们只好去澡堂。洗完回来,对面走来一个也是来洗澡的女生,是玉堂他们班上的。估计对他有好感,又和他不熟,想和我们打招呼,憋了好久,才憋出一句:洗澡的人多不多?
啊?叶朝枫立刻反应过来。
玉堂那小子当场就很不给人家面子地笑得东倒西歪。就我微笑着回她一句:不算多。
叶朝枫笑得手直抖,展昭急忙抓住他的手说注意点,别把鱼吓跑了。他的头发拂过叶朝枫的鼻子,叶朝枫就势在他耳根吻了吻,说:亲亲我。
那人不但没理他,还把整个人都缩回去了二十公分。叶朝枫干脆丢下鱼杆把他大力拽回来,都是大男人,力气都不小,推搡间两人从小凳子上翻了下去。干脆把他扑倒在雪里,一手垫在他头下,一手捏着他下巴,狠狠地吻。
等两人一身狼狈地从雪地里爬起来的时候,鱼杆已经有大半都给拖到了水里。叶朝枫眼疾手快,抓住鱼杆一提,银光闪烁中,一条活蹦乱跳的大鱼给提出了水面。离开温暖湖水的鱼惊吓中使劲甩着尾巴,居然还真的挣脱了鱼线,啪地摔到冰上。
叶朝枫拉住要走过去的展昭:"等它冻住了,直接拣来放桶里好了。"
回了屋子里,头发和身上的雪开始融化,这才觉得冰凉。叶朝枫脱下外衣,先就拿起张大浴巾把展昭包住,半推半抱地带他进浴室。
宽大的浴室有着半透明的玻璃和水晶马赛克,雾气蒸腾地几乎看不到周围,芳香的白色泡沫给水冲得到处都是。
展昭很不明白:奇怪了,你怎么每次洗头都会把洗发水弄进眼睛里,你不知道闭眼睛吗?
谁知道呢?我明明闭上了的。叶朝枫说着拉拉他的手:来,给我冲冲。
解了冻的鱼躺在砧板上,明晃晃地刀麻利地划过,鳞片迅速落了下来。展昭依在厨房口看着叶朝枫收拾着鱼,忽然说:听人说过,古时候的酷刑都是根据人处理动物而来,看来优秀的刽子手想必也是一名优秀的厨子。
说谁呢!叶朝枫笑着丢去一个西红柿。去找点事做吧,这里一会儿就好。
展昭回到大厅里,回头看了看那个在厨房里忙碌的身影,掏出电话本,拨打了一个号码。
对方过了一会儿才接起来,那边有点嘈杂,对方大声地用英语问着:"请问是哪位?"
"是我,月华。"展昭说。
"啊。"丁月华叫了一声,片刻后响起了关门声,这才安静下来,"昭哥是你啊!我在国家电视台新闻室,刚才有名人遇刺,现在这里太吵了。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听得见。"
"那好。"丁月华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而自然,"你在哪里?"
展昭犹豫了一下,说:"我在法国边境上,具体地方也说不清楚,郊外了。"
"呵呵。"丁月华笑了笑,"那里这时候的雪景应该很美,他还真会挑地方。"
半玩笑半讽刺的话让电话这边的展昭不安地红了脸,"你呢?"
"还好,正在适应新工作,这里人很友好。对了,怎么,一大早打电话来,有什么重要的事?"
"这样的,我昨天打了电话给我妈,隔壁阿姨说她出门了,你知道她去哪里了?"
"啊,我把这事给忘了。"丁月华说,"阿姨去你二姨妈家小住了,才走的,要我告诉你一声。你知道那里电话吗?我这里有,让我找找......"
"月华,我有。"
"哦,好。"
片刻的冷场,最后是展昭开的口:"对不起。"
丁月华一下子就嗤笑出来:"什么意思啊?弄得我和被侮辱被损害的一样。"
展昭清了清喉咙掩饰尴尬,"但我也实在不知道说什么的好。语言或是行动,都不能弥补我对你造成的伤害。"
丁月华在那边叹了口气:"我不是弱女子,昭哥。你听,我又叫回你昭哥了,这是我在宋大时对你的称呼,你记得吧。"
当然记得。入了社会后,月华和他关系亲密起来,渐渐改口直接喊他昭。现在,又改了回来。
"我们像绕了一个大圈子。"
"不,不是我们。是你们"丁月华说,"你们两个人绕了一大圈子,最后又走到一起。而我,是傻乎乎跟在你身后跑的家伙。我以为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但是没有把死心眼算在里面。你是好男人,昭哥,我没得到你真是我的损失。可是,我还是喜欢你,这么多年来你都对我那么好,把我照顾得无微不至,让我体会到做女人的快乐。我明白你在想什么,也许那个姓叶的没再出现,我们真的有可能会结婚,我们会真的爱上对方,生个孩子,安静地过日子。老了,一起看当年的相片,等到我指着叶朝枫的相片的时候,你会说,是他啊,好多年没有联系了。如此而已。但是现在我输了,却不是输给他,而是输给了你。"
唉!展昭继续叹气,觉得自己现在说什么话都是多余的。当一个女人在死要面子的时候,如果他不能去拥抱她,那就最好什么也别说。
"你别叹啦!"丁月华笑笑,"你会让我觉得我没有对你死缠烂打是我的错。"
"你会幸福的。"憋了半天才憋出这一句话。
"真是背台词。"丁月华抱怨。
"我词语匮乏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昭哥,你今年回去过年吗?"
"还不清楚。"
"哦。"丁月华停了停,忽然说,"你若是要回去,他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