傀儡吟 上————宋颖

作者:宋颖  录入:06-15

我只能颓然地将匕首放回去。
韦航私下时常捉弄我,但在有朝臣谒见的时刻,却是很给我面子。
他实在是个奇怪的男人。
这段时日,我才真正开始接触到他,看他怎样处理政务。
韦航回京第一次上朝,当日便宣布废除一钱斩首的刑法,并要求将其父先前所造之几处豪华别
业以及各地的皇族行宫大部分一并拆除。
几日之后,在清景殿,众宰臣在我面前议事,起了争议,我才知道事情并非如此简单。
祥的律令规定,五日一常朝,平时有事开清景殿宣召宰臣奏议。
以前我从没这样注意过韦航,我发现他在商量朝政的时候不常笑,倒是挺爱扳着脸,火起来六
亲不认,连他的大伯韦尚书令也照样修理,顶撞的他下不了台,霸气得可以。
但对士及等一帮清正的官员,他又显得极为尊重,说话口吻也温和。
那天争执得异常激烈,议题却还是他要求废除的一文斩首的刑法与要拆的房子,在韦尚书令与
士及的激烈反对下,他也只得暂时妥协。我本以为他大权在握,说了便算,但如今看来,却也不是

众多纷争,到了午时散朝,依然得不出个结论。
于是宣布散朝,但他还是宣士及来见,自然,是以我这皇帝的名义宣的。
我随他一起回殿,我坐御辇,韦航乘肩舆,士及步行,还没走几步,韦尚书令却追了上来。
他说,这刑法大可不废,局势越动荡,对我这皇帝越失望,民心思变,对韦家越是有利。至于
拆皇家的行宫与韦家的别业,那更不必,未来整个"祥"都是韦家的,何必损害自己的利益。
他的狂妄使得我与士及都勃然变色,韦航坐在肩舆上,半晌不答话,而后,缓缓的叹了口气。
"严刑重典折损了民心,百姓对皇家固然深恶痛绝,但天下皆知,祥土的执政者是韦氏,在怨
恨皇家的同时,大伯焉知布衣黔首不会痛恨韦家人。这是自掘根基的蠢事,当年父亲尚不做这等事
,我们当然更不能做,必须废止,不管大伯你和士及如何反对!再说拆除韦家的别业与行宫,这也
并非没有必要,大伯你没去过边城,侄儿我却方才从那里回来,老百姓太苦了,为上位的人,怎能
够只顾自己享乐,而忘却民间疾苦。民心为君本......如何保持胜利,就是别人胜利之后挥金如土,
我们却依然得保持节俭,保持清醒的头脑,这才是最重要的,岂能为蝇头小利而损大局。"
韦尚书令气恼甩袖,大步离去,这时我忽然听到士及问韦航。
"你知道我的动机!"
韦航吩咐众人继续前行,然后又说。
"我也猜出了几分,右仆射你恐怕是下定决心,拼着动摇祥朝根本,也要一并动摇韦家的根基
。我说的,是与不是?但,就算你对陛下失望,这与百姓又有何干,何须让他们成天生活在恐惧之
中,严刑厉法,大多只为酷吏所利用,而非对朝廷有益。如此做法,实在是愚蠢!"
我吃惊地看着士及,脸上一时热辣辣有若火烧。
士及也颇尴尬,呆了半晌,又急步追了上来,又道。
"为何到了现在你还没有动静呢,若是祥真变了天,我倒也死心了。"
韦航让周围的人停下,我也是,我到底好奇,他究竟是怎么想的。
为何到了现在,一切都把持在他手上的现在,他依然甘心只做左仆射,他可以废我自立为帝。
为何他没有?
韦航看了我一眼,淡淡的道。
"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
士及脸色立时蜡白如纸,他低声对韦航言道,明日常朝,他会同意废除一文斩首之刑,同时提
议臣子修订刑法,尽量简化。
韦航微笑,拍了拍士及的肩。
"你倒也识时务,既然我找你的目的已经达到,右仆射也不必来了,早些回去休息吧!这几日
听说你抱病,还请保重身体。"
远远的我看到士及一人呆立回廊,半晌过后,竟然掩面而泣。
我却不知是何缘由。
而我也不懂韦航那句话,代表何意。
回殿,我问,他看了我一会,摇头道。
"这事,你还是别知道为好,要不,会伤心。"
我不服气,缠着他说,他又瞧瞧我,极是无奈的神情。
有时我有种错觉,虽然韦航对我所说的话,有的听来极为残酷,但在生活里,他倒是挺纵容我
,看我的目光,有时会让我以为,他视我如弟弟。
他,或许挺喜欢我。
假若作为兄长而言,他是个不错的对象,假若我们之间没有这么深的仇恨,也许我会很喜欢他
,无关男女,韦航实在是让我会有好感的那种人,即便和阿姊争夺,也许我也会去喜欢他。
一个人难得会喜欢上另外一个人,特别,这是在皇家,一个没有自由的地方。假如不是如今这
样子,也许我会很喜欢很喜欢他,有时我也这么想,但这念头太过荒谬,每每只是在我脑海里一晃
而过,便消散无踪。
毕竟我们之间的仇恨太深重,我忘记不了我的怨恨,他也不会放弃他的目标,也许真如他所说
,不论现在如何平静,将来总有一天,我或是他,终将会死在彼此的手上。
这是早晚的事,只是时间问题。
但现在的每一天,我都要努力学着怎么让自己变强,就如他所说的那样,用尽全部心力观察他
,找出他的弱点,而后,给他最痛的一击。
只要是人,都会有弱点。
只是现在,我还没有发现,韦航的弱点是什么。
现在,我缠着他告诉我,到底为什么士及会是这样的反应,他的话究竟是何意。
韦航拍了下我的头,要我帮他整理书案上的文书。
"整理好再告诉你!"
我嘟囔着,却也只能动手帮忙,韦航有些事都自己动手,他也要求我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
于是,帝王与宰相一齐卷起了袖子,一块整理东西。
有点累,我擦汗,又拿了条帕子擦去韦航额上的汗,这才在他身边坐下,问他,那句话的含义

他微笑,先说了个与我的问题风牛马不相及的故事,他说的是曹操,在说完曹操的故事以后,
他问我一个问题。
"高郢,你知道吗!三国时,即便雄者如魏武帝曹操,活着的时候明明已大权在握,却就是不
肯做皇帝的原因。"
看着我疑惑的神情,他移开了目光。
"‘挟天子而征四方,动以朝廷之名',汉献帝在他手上,他做的事,假借天子的名义,便是
名正言顺......若有反对的人,同样名正言顺以杀之。假如他做了皇帝,别人便可借此做文章,行讨
伐之事。权力握在谁手上,这才是最重要的,做辅政的人要比自己做天子强多了,缺的,也不过是
个名头。"
我听了,还是不解。
"那你的意思是说,你不打算当皇帝吗?"
韦航摇头,还是没看我。
"如果是我一个人,倒也没什么,可是,我身后有一个家族,名不正而言不顺,我在世时尚好
,假若我出了什么问题,却不能名正言顺的将权力移交给我的后人,那等待他们的,将会是血腥的
杀戮。权力会转移,它不一定会始终把持在一个家族的手上,这世上,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我就
算不为我自己想,也得为我的妻儿着想。"
我默然良久,才道。
"可你现在还没有孩子......"
韦航看了我一眼,眼神很是复杂,而后他别开头。
"早晚会有的,这是我的义务。"
我还是默然,把头靠在膝上,又是半晌,才低声问。
"我,是不是就和傀儡是一样的,只是被你操纵的对象!是与不是?"
他叹息。
"你心里明白,又何必说出来,徒让自己伤心。"
我现在才明白,为何士及会是这样的反应,他只是伤心自己的无能为力。
而我也自然是明白的,就象我一直明白我的地位,只是一个傀儡,我一直都明白,所以我才不
解,自己此时心中涌动的,那种说不出的感觉是什么。
为何我知道,说出来只是让我自己伤心,为何我一定要说出口。
为何呢?
为何我会感到难过,为什么我的感觉,连我自己也不明了。
原来,对韦航而言,他的家族才是最重要的。
就象我的爹娘对我是最重要的,他的家族于他,才是最重要的。
我这么以为,但此后发生的事情,又颠覆了我的认知。
这件事只与韦家人有关。
与两个韦家人有关,韦尚书令的长子韦谅与韦航的七弟韦坚,听说韦航的这个弟弟,与韦航曾
经很好。
事情也颇简单,原因只是韦谅与韦坚生活太过奢侈,因此触犯了韦航新制定的大臣操守法则,
他规定大臣一律不得奢侈过度,但韦谅与韦坚却在此时大造府第,并且营造的穷极侈丽,消息一传
开,韦航大怒,当日便罢免了两人的官职,并将二人下狱,打算以刑法治罪。
朝中有许多人求情,一概被韦航所拒绝,他说"法不可违"。
表面上很是正常,但我却很奇怪,和韦航处得熟了,他也有提起自己的家人,就他的兄弟而言
,长兄韦亢与三弟韦行生性都极爱奢侈,论起所作所为,只在韦谅、韦坚之上,为何韦航只拿他二
人开刀。
即使连骄横不可一世的韦尚书令亲自来为他的儿子求情,韦航也不允。
"为何只对我儿子下手,那是我的长子,将来是继承我事业的人......"韦尚书令说到动情处,
涕泪俱下,韦航却连看也懒得看他一眼。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大堂兄触犯刑法,本当严惩。假若伯父你有异议,当初朝上制定
新刑律时,就该提出别制‘韦尚书令儿律'以区别,既然伯父当时并没这样的表示,那如今也只能
公事公办。"
韦尚书令闻言几乎背过气去,我示意内侍上去搀着他,免得老人家一时受不住,他甩脱内侍,
声色俱厉。
"既然如此,我的儿子与韦坚当是一种处置,你不给我儿活路,老夫也绝不与韦坚活路。"
韦航并不气恼,他的的声音还是淡淡的。
"我的弟弟,也是一样的,大伯你还不明白,法不可违,我只认定这个理。"
韦尚书令浑身一震,他不敢置信的看着韦航,嘶声力竭。
"既然如此,韦亢、韦行之行径,只比我儿更甚,为何不拿他们开刀?韦航,你要拿我儿子去
做牺牲品我也认了,我这大伯不如你狠,但,你至少得给我一个可以说服我的理由。"
韦航默然半晌,才道。
"谁让他们是废物,无用之人,用来开刀也是顺理成章。长兄、三弟个性都硬,若拿他们治罪
,弄不好会给我惹出大麻烦。如今朝廷新律方下,朝官尚不知遵守,我只能严刑以立威,这是为了
韦家的大基业,也只好对不起大伯你了。"
韦尚书令苦笑。
"废物,你好......韦航你好......我儿因坠马而半身不遂,倒也没得说。但韦坚从小就怕你,积
威之下,他就算是死,也不敢对你说什么,你对你亲弟也下得了这种手,莫忘他是谁的儿子,他的
母亲可是抚养你长大的程姬。你如此六亲不认,你要如何向她交代!"
"柿子总是拣软的捏,要怨,就怨为何他是韦家人。既然身为我弟弟,为抚养我长大的程姬之
子,他本应该更了解我的个性,明知如此,依然犯法,那也怨不得我......"
韦航的神情也依然是淡淡的。
韦尚书令颓然而退。
那天晚上,韦航饮了许多酒,他一个人坐在屏风前出神,不许人打扰,我静静地在一旁看书。
好半天,我抬头,见他趴伏于几案,走近一看,才发现他醉了,嘴里还小声念叨着什么。
我侧耳,凝神细听,才勉强辨认出他的话语。
"无毒不丈夫......无毒不丈夫......七弟,你莫怪二哥心狠......"
原来,韦航也不是完全如他表面上所呈现的那样,完全不在乎。
但我却不同情他,一点也不。
这个男人的痛苦,都是自找的。
但我并不清楚他下了多大的决心,那时我并不明白。 
 
我朝律法,春夏二季刑不杀人,处决一概为秋冬二季执行,谓之"秋冬二杀",但韦航却在六
月,坚持对韦谅、韦坚处以死刑,谁也不能阻止。
那天韦航与我在宫中下棋,我心惶然,韦航一脸平静,而后杨崇武派人来报,韦尚书令现场观
刑,受不了亲儿斩首的刺激,晕厥在当场,韦航淡淡的说了声,知道了,太医院派人过去看看,有
什么消息,再来回报。
太医检视回来,说韦尚书令中风偏瘫,韦航手中的白棋落了地,他怔了怔,伸手去拣地上的白
子,说出的话还是那一句。
"知道了。"
他倒也哭了,只是数声而已,不知道他怎么想。
天不怕地不怕的韦克礼请求我召见,我宣,他才进殿就对韦航破口大骂,骂他心狠手辣,韦航
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气得他浑身发抖,大叫,要求韦航为据他说很是"冤枉"的韦七兄立碑以做
纪念。
"立碑?以什么名义?因为奢侈过度,严刑以儆效尤?"韦航颇觉有趣。
韦克礼噎在当场,半句也说不出来。
来时气势汹汹,去时垂头丧气。
韦航只是笑笑,笑道。
"真是一个小孩子,天真的很......"
那夜,韦航又喝了许多酒,这回我陪着他小酌,我并没开口,他却问我。
"子弟若是不能保家,徒为他人做嫁衣!你有什么看法?"
我迟疑,不知当说不当说。
"我说了,你会生气......"
"哦,无妨,你说。这些天看了这么多事,你应该有些想法。"
我静静地看着他。
"只有你一个人在撑着韦家,真是辛苦。"
看了这么多事,我只觉得,韦家的子孙除了他,大多不成器。
他笑笑,拍拍我的头。
"是吗!这确实是个大弱点,不错,高郢大有长进。"
我怒吼。
"别把我当小孩,拍什么拍......"
他又笑,端起酒盏,朝我敬酒。
"话也不是这么说,韦家除了我,还是有人的。只是他不在这里!"
韦航的话语里忽然透出几分伤感的意味,我不知他想起了谁,但几天后我知道了。
那人是韦复生。
韦复生为韦克礼的长兄,也是韦航过去的好友,据说,他是从中略听到韦家人被处死的消息赶
回来的,回来以后第一件事,便是求见韦航。
韦航却是不见他。
"道不同,不相为谋。见了也只会起纷争,不如不见。"
他这么说,我却是很好奇。
我说,我要见他,韦航看了我一眼,说不许。
"为什么?"
"他不在恩怨之内,别扯上他。"
杨崇武在一旁,听着,倒是笑了。
我好奇得很,寻了个机会,抓着这人问他为何而笑,他对我的问话,却是笑而不答。
最后还是韦航解了我的疑惑。
"他觉得我失策,复生明明可以协助我,我却不借机笼络他......杨崇武这个人,很象父亲,这
样的人,什么都可以利用,除了自己什么也都不放在眼里,只要给他机会,他可以抛弃一切往上爬
。他,迟早也会出头......"
他这么说,象是不经意,我却悄悄地记在心里。
推书 20234-06-14 :嘉佑往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