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轻叹一口气,我振作一下精神,拿起电话听筒,今天齐景天还在马不停蹄地跑银行,尤其是在新加坡的与欧美大财团有关系的外资银行,希望至少能争取到一笔短期贷款来缓解半个月后就要逼近的还款危机,在这当口……实在不想接这种来自恒瑞集团的工作电话,最好那个要和我们谈的家伙愿意去找公司的相关负责人。
“我是萧睿,您好。”
“在你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打扰你,真不好意思。”
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让我微微一楞,醇厚中带着磁性的男中音,从电话里听来充满教人不由自主安心的蛊惑力,有多少人能够从这个声音里听出野心的张扬?就连我,也是“知道”而非“听出”。怎么会是他?不是不知道他将出现,只是没想到向来沉得住气的他会如此急不可耐。
“萧董事长,您太客气了。”一楞之后,习惯性的微笑,据说电话那头的人分辨得出说话人说话时是否带着微笑表情,当然,没有人看得见我收紧了握着听筒的手掌。在这种风雨如晦的时候,接到这个人的电话,我的背脊上升起凉意。
“听说你的老板最近很忙?”电话那头的人显然也在微笑,得意的微笑,但说话的语气却亲切得如闲话家常。
“是啊。”我笑,虽然电话那头决计看不到我的笑容,“难得萧董事长如此关心,莫非恒瑞集团最近没什么事干?”这种时候打电话过来问候,当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萧御阳真的是恨齐景天入骨了是不是?居然放下自己在国际商界的堂堂身份,专程亲自打电话来玩这种猫抓老鼠的游戏。
“哦,最近我倒真的是比较空闲,”电话那头的萧御阳仿佛根本没听出我语带讥讽,径自答应,“毕竟,恒瑞集团一没有大量持有东亚东南亚金融资产,二没有大量即将到期的贷款要还,恒瑞一切都在轨道上,我这个董事长是满轻松的。”
瞄一眼还在剧烈震荡的汇价,我很想反唇相讥,但商场搏杀比较的是实力,身为齐氏的总裁特助,我有义务维护公司的利益,这一利益也包括了不要在这种非常时刻和国际巨头之一的恒瑞集团正面冲突,虽然作为萧睿个人,我确实很想好好地把萧御阳揶揄嘲弄一番。
“那就要恭喜您了。”淡淡应了一句,我等着听这位仁兄的下文。
“小睿啊……我也不想跟你再打哑谜,”电话那头声音一变,少了几分得意多了几分感慨,“……现在齐氏的情况如何,你我都心知肚明,船都要沉了,你还死撑着留在上面干什么?你难道要告诉我你就是为了那个齐景天?这种谎话,你不必在我面前说。你从小生就了和罗姨一样的脾气……象只骄傲的猫,要你死心塌地哪有那么容易?”
“萧董事长,你和我现在说这些是什么意思?”我冷然道,“我现在可是在上班时间。”
萧御阳不愧是和我相处时间最长的人,只可惜,并非相处时间越长,越了解,就能够爱。否则,每一个专业人士岂非都要爱上自己的研究对象?
“小睿,你若是爱上了齐景天,所以非和他在一起不可,那我没有话说,要是你根本不爱齐景天,只为了和我赌气才留在齐氏,我宁愿毁了齐景天也要把你带回来!除非你爱了谁,否则……我决不允许任何人在你心里的地位比我重要!”
电话那头的声音依旧平和醇厚,但我却不能不暗自心惊,始终以为萧御阳是为了得到我才对齐氏步步进逼,才在背后用尽了千种手段,却不知他心里打的却是这个主意。是退而求其次吗?我再蠢再愚钝,也不至于错听了他话音背后的痛苦和渴望……
紧紧握住听筒,一时间,我的心里,百味杂陈。红尘中辗转的故事里,是谁爱了谁,是谁负了谁……我徒劳地寻觅着我最终的依归,却在寻寻和觅觅之间,陷落了其他的灵魂……
为什么,你不去爱一个也会爱你的人?
为什么,我不能对一个爱我的人付出同样的爱?
这件事,哪有什么道理?
我苦笑,不是不想安慰电话那头的人两句,但无论说什么,只要不是答应他回去,听上去都象敷衍塞责,“……萧董事长,您多虑了,齐氏无论如何也不到要船沉的地步。”
“你若肯回来,当然到不了要倒闭的地步……你若不肯回来……”萧御阳语音中带着煞气,威胁之意明显,“你当真想害得齐景天人财两空?”
果然身上都流着萧辽源的血脉,我再次苦笑,无论如何,萧御阳确实都是最了解我的那个人,只可惜,他不能趁着我懵懂年少之时彻底地把我绊在身边,一旦我离开美国那座美丽的庄园,豪华的宅邸,再想把我拖回去,就不是那么容易了。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人生总要有所取舍。数百亿美金的家产事业和我之间……还好我从来没对任何人要求太高。经验告诉我,对任何人要求太高,失望的总是自己。
“我不想,”我淡淡地回答,一句话说得轻描淡写,“所以,如果万一害得他失去公司,我大不了干脆跟他一辈子,也算补偿他的损失?”世界上,任何伤痛其实都有一定的补偿方式,只不过代价与时间耗费不同罢了。你以为我当真相信,齐景天要是失去了我或者齐氏是不能够补偿的伤痛?母亲生前有多少男人在她耳边信誓旦旦“我的生命里不能没有你”,到头来母亲早逝,有哪一个男人是真的为她殉情?还不是一个个照样娶妻生子,然后在看不惯自己老婆的时候名正言顺地用痴情来掩饰自己的不安于室。
“你…………”
我笑,可以想象电话那头的男人气结的模样,“萧董事长,我真的很忙,如果没事的话,改天你来新加坡请让我尽地主之谊,再见。”
轻轻地,我一松手,挂上了电话。电话那头的喜怒哀乐,这一刻与我无关。
第二十一章
所谓屋漏偏逢连夜雨是什么概念?对我来说,就是正在忙得恨不得多长两只手的时候遇到意料之外的打扰。比如现在。
坐在马克西姆餐厅里,随便挑了几样东西,我把全副心神放在请客的主人身上,“迪安娜,好久不见。”放眼望去,五年前那个丰容盛髻的少女,今日依然雍容华贵气度非凡,只是气质上多了几分圆润,想必是岁月淬炼之功了。看着她,有那么一瞬间,二十岁前的种种潮水般涌上心头,不过,也就那么一瞬间罢了。
“再开一瓶冰酒。”被我称为“迪安娜”的女子气派十足对侍者作了个手势,示意他可以下去了,然后,抬起眼来,意味深长地凝视着我,半晌,不言不笑不动弹,然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用一种真诚惋惜的口吻叹息道,“瑞恩,若不是亲眼见你,就算别人告诉我,我也决不敢相信当年美国东部上流社交圈里的神秘金童是真的心甘情愿窝在这种小地方当一个小助理。”
“二十六岁就在新加坡混到齐氏的总裁助理职位,也就是不算太丢脸的工作了。”我淡淡地笑,迪安娜的话不是不失礼的,不过我知她甚深,不以为忤而已。须怪不得她,有些人是含着钻石汤匙出生的,迪安娜这一生,生活圈子里恐怕从来就没有区区一个助理的位置,说话口气虽然大一点,但身为美国石油大王的千金,一位副总统的孙女,两位参议员的侄女,她说什么,都有充分理由!再说,她又怎么想得到自己这一生中最重要的情敌竟然会在一个小小的城市里做别人的助理?世事如戏,不过如此。
“不谈我的工作如何?迪安娜,你这次来,总不会是专程来看我的吧?”我微笑,企图活跃一下餐桌的气氛,说实话,看着迪安娜美艳高贵的脸,我没有办法不想起她的丈夫昨天在电话里说的那些话。而且,她的来访完全不在意料之内,我既揣摩不透她的来意,也不知道该和她说些什么才合适。再说,一回头想到办公室里堆积如山的工作……唉,这一顿饭的代价恐怕又是整晚的加班了,而且……吃的还是我最讨厌的鱼子酱……
“是啊。”再一次出乎我意料的,没有半分犹豫,迪安娜非常肯定地点了点头,宝蓝色闪闪发光的大眼睛直率地盯着我的眼,“我这一次是要去香港,爱德华叫我去那里观察研判投资可能性和前景,我想,我既然马上就要和莱昂正式离婚了,总要来和你打声招呼。以前我不大懂事,很对不起你。现在想想……”
我发誓,我一口酒都没有喝,但我确实觉得我的脑袋开始有点晕眩。
迪安娜要和萧御阳离婚?
那个为了萧御阳一遍一遍地哭泣,做尽了天下痴情女孩会为了心上人做的一切事情,最后终于在天时地利人和下如愿以偿的迪安娜竟然会和萧御阳离婚?或者说,整个美国上流社会都知道的克劳斯特家族的小公主,爱德华·克劳斯特的掌上明珠,那个疯狂的非萧御阳不嫁的迪安娜·克劳斯特竟然会有要向公众宣布和萧御阳离婚的一天?
我端起杯子,狠狠地喝一大口,餐前的冰镇柠檬水有助于我安定神经。
婚姻真是太厉害的试金石了不是吗?
没有人赞成迪安娜和萧御阳的婚姻,尤其是在克劳斯特家族内部,没有人赞成把家族的小公主嫁给那个拈花惹草能力与商业能力一样声名昭著,而且听说辣手无情六亲不认的莱昂·萧,尤其是在萧御阳本人对这场婚姻极为抗拒的情况下。但是,没有人能够拦得住迪安娜二十年的痴情和热情。事实上,正是在迪安娜身上,我见识了当一个人疯狂地爱着的时候,能发挥出多大的能量。
这样疯狂的爱情,二十年来,任何考验不能够阻止的爱情。
怎么仅仅五年的婚姻,就涓滴不剩?
我苦笑,不说话,既是不想,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犹记得当年出门前迪安娜站在楼梯角上看着我,那双烁烁逼人的大眼睛里闪烁着的得意和喜悦,当真是此一时彼一时?前后不过五年而已,何其太速?
“你和莱昂已经有了小瑞克,还要离婚?”我唯一的家族正式承认的侄子瑞克在四年前出生,是双方家族的宝贝,身上可说是寄托了两大财阀的希望。政策婚姻的一大特点是,婚姻中的一切,对双方的帝国,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例如,小瑞克的归属,从一出生起,这孩子的名下就拥有双方家族赠予的庞大资产……唉,豪门中的一切都和金钱划上等号,谁能不能免俗。
“正是因为有了小瑞克,所以才可能离婚。”
迪安娜正色而言,一双宝光璀璨的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直直看着我,“我把小瑞克的监护权留给莱昂,他不会不肯放我走。”
真是忍不住要苦笑,我微微地摇一摇头,已经到了“他不会不肯放我走”的地步了?
可能看出了我频频苦笑背后的涵义,迪安娜伸手取过侍者刚刚倒上酒的水晶杯,轻嘬一口,美艳得来风情万种的脸上浮起一个自嘲的笑容,“瑞恩,你一定是想到了当年的事吧?其实,早知道有今天,当年的很多幼稚举动,现在想想都是可做可不做的。”
“Love is
blind,须怪不得你。”我淡淡地挑眉,五年的婚姻生活没有折损迪安娜的完美容颜,在气质上也更见成熟玲珑,只可惜……代价是一场不幸福的婚姻和沧桑过后的心。得失之间难以比较优劣多少,不过,既然是有得有失,总算失之东隅得之桑榆,还算不得天下最悲惨的经历。只是,她要离婚,为何如此慎重其事地专程找我来商量?之前心神激荡不及于此,此刻稍许宁定了心神,自然想到了其中的古怪。我也端起酒杯,饮了一口,上等冰酒的芬芳醇厚绝非一般葡萄酒可比,一口酒入喉,我仿佛不经意似的开口,“难得这一次你专程来看我,在新加坡有多盘桓几天的打算吗?”
迪安娜摇摇头,“不瞒你说,我今天中午就要飞香港了,现在的时局实在是拖不得一天两天,就是来找你,也是莱昂在我上飞机前一个电话让我下的决心。”
我笑,怎么也想不到当年一听到商业就头疼的大小姐现在竟然俨然一名职业经理人的敬业风范,看来,爱德华伯伯不必担心身后的庞大帝国乏人继承了。“其实,你这么忙,大可不必专程来跑这么一趟,有什么事,打电话不是一样的?”又是萧御阳在背后弄的花样?我其实不是很认真的想。
“莱昂和我说了很多话,我开始听不进,后来在飞机上想想,觉得他说得对,”
迪安娜望着我,眼神中竟然带着几分歉意,“是我当年做了很多过分的事把你逼得背井离乡……”
我摆手,阻止迪安娜继续说下去,说真的,不是不怕这个大小姐的,迪安娜其实心地善良为人热诚,只可惜,含着钻石汤匙众星拱月式的长大,令她不可避免地多了些自以为是。萧御阳用什么话打动了她,让她心甘情愿地来做说客我已经可以猜个八九不离十。那就不必再要迪安娜自我谴责一番了。与我无益,与她……有损,那又何必呢?
“迪安娜,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能被另一个人逼到如何如何,做什么都是自己的选择,你的好意我心领,但你没有必要觉得愧疚。”指了指侍者送上来的前菜,我微微一笑,“你不是还要赶飞机吗?我们吃吧?我也饿了。”
第二十二章
随便吃了点东西,无论是我或者迪安娜实在都没什么心思好好品尝这家著名餐厅的主厨推荐,勉强把点的菜都吃完出门,看看时间,我提议,“这样吧,你不是中午的飞机吗?干脆我送你过去吧。”她既然是临时起意到新加坡来,这边自然不会有专人为她安排,想必一切都要自己打理,那作为绅士,理当把小姐送上飞机。
迪安娜一楞,回过头来瞅了我一眼,“扑哧”一笑,露出两排碎玉在阳光下闪烁着耀目的光芒,“那好吧,既然你这么有绅士风度,那就有劳了。”
送她上飞机也值得这么乐?知道迪安娜是想起了过去那个骄傲得有点孤僻的我,微微一笑,我故意夸张地叹一口气表示不满,然后,走到自己的房车旁边,拉开后座车门,用标准的欧洲绅士礼仪邀请迪安娜上车。
“能够为您这么美丽的小姐服务是我的荣幸。”我风度翩翩的一鞠躬,关上车门转身坐到了驾驶座上,从小在外祖父和其他亲戚家耳濡目染熏陶出的礼节举止即使是在多年后的今天仍然流畅之极,我当然不会忽略后照镜里映出的迪安娜脸上一闪而逝的激赏。现在我和她之间少了个萧御阳的问题,将来即使做不成朋友也不至于是仇人,相反,克劳斯特家族因为离婚事件必然对萧御阳有所不满,这样一来,如果有一天我必须和萧御阳闹到剑拔弩张的地步,至少克劳斯特家族不至于一边倒的偏帮萧御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