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意朦胧间,面颊上一阵温热,略带粗糙的触感滑过肌肤。
傅凌轩倏然睁眼,看到林堂放大的面庞近在咫尺,两人视线交会,一阵莫名悸动。
“呃,有稻草扎到你头发里……,我给你拿掉了……”
林堂在收手後才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有多不合时宜,有些呐呐的扬了扬手上的草梗,试图掩饰自己的不自在。
“……谢谢。”
傅凌轩同样尴尬的僵在原地,假装若无其事的别开了视线,然而被碰到的地方却像火烧隐隐扩散开来……
第三章
乡村的夜总是特别宁静。天一黑,就仿佛荡漾的湖水沈静下来,四周只剩下悉悉索索的虫鸣声。
刚来的时候,傅凌轩还觉得有些不习惯,因为从小住在北京的高级住宅区,无论白天黑夜都是络绎不绝的车水马龙,此起彼伏的喧闹声久久不能平静,与这里完全是两个世界。
不过,很快他就喜欢上了这里,这里的夜晚有一种使人心境平和的魔力,再怎麽烦乱驿动的心绪都能沈淀下来。
屋内,林堂正蹲在灶前专心致志地捣著东西,淡淡的作料香味缓缓在屋内逸开。烧得正旺的火苗不断跃动,将林堂的身影映得摇摇晃晃。
十五瓦的灯泡下光线很是昏暗,傅凌轩把两张浅色的信笺缓缓摊开,有些困难的辨认著上边娟秀的字体。
林堂将舂好的八角倒入竹筒里,再把工具放回到墙角,回头时见到的就是傅凌轩微微瞥起剑眉的表情。
“……怎麽了?是谁寄来的信啊?”
忍了一下午,林堂还是禁不住问出口了。虽然打定主意不干涉傅凌轩的私事,可是见他神色似有异动,林堂就无端生出一种莫名的感觉,忽然很想知道是究竟是谁能牵动傅凌轩一向冷漠的情绪。
傅凌轩闻言抬头,或许因为心绪起伏的原因,一向幽深的双眸竟染上一丝淡淡的迷茫,让林堂忍不住一怔。
“没什麽,只不过是一位朋友寄信来说最近过得不错,所以替他感到欣慰罢了。”
信,是谢雨杭寄来的,前半篇中说自他走後傅安阳并没有为难他,他的生活一切照旧,;後半篇则叙说了他对他的思念,他对他的爱意云云,但,也提及一些让人意外的事情。
“是关系很好的朋友吧?”林堂状似不经意的搭口。
傅凌轩微微颌首,“嗯,对我来说,倒也可以说是重要的人。”
“是吗……是你在谈的对象?”不由自主的脱口而出,林堂就想给自己一耳光,怎麽越问越没分寸,就算知道这些又想怎麽样啊。
傅凌轩这回没说话了,不过仍是淡淡点了点头,似乎不大想讨论这个话题。
“呵呵,傅兄弟的对象一定是很好的姑娘……”
林堂再笨也看得出傅凌轩的意思,讪讪的赶紧转移话题,“那个,明早还要到青山那边去呢,早些休息吧。”
“嗯。”傅凌轩低吟,把信细心叠起,起身走到隔壁的房间,放到他装衣物的手提箱里。
林堂看著他这番动作,心中那股奇怪的感觉又冒了出来,於是烦躁的抓抓头,借以收拾东西来掩饰自己不自在。
洗漱之後二人各自回房休息。
林堂与傅凌轩的卧房虽然是不同的房间,但中间其实只隔了一堵形同虚设的矮墙,平时睡下去後两人还会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上几句,可是这一晚,两人都各怀心思没有开口,於是一夜无言。
*
岩盘四周全是山,隔绝与外界交通的同时,却也庇护了这方秀美之地的淳朴之情。
由於山太多,以至於老人们都已经辨认不出究竟哪座山叫什麽名字,最後除了几座比较靠近乡村的大山之外,都被人们以各种简化式的称呼来命名。比如树多的就叫青山,岩石多的就叫石山,高的叫高山,矮的叫团山──以此类推。
傅凌轩坐在拖拉机上四周望了望,一时分辨不出哪座才是他们今天的目的地。
“到青山很远?”
林堂承包的那座山叫青山,山脚还有林堂自己挖掘的一大片鱼塘,他的守山夥房也在那边。
“也不算远,走路的话大概两个锺头,坐拖拉机去会快点,而且回来的时候可以顺便拉些柴火。”
“嗯,车兜上装的是什麽?”
傅凌轩留意到那是一个黑色的包裹,体积约莫是一个塞满的旅行袋,奇怪的是,自己竟然看不出那个包裹是什麽质地做成的,既不像皮革也不像帆布。
林堂听他发问,微微怔了一下,才笑笑道,“只是一些工具,比如砍柴刀什麽的,你们城里人大概都没碰过这些东西吧?”
“是吗?”
傅凌轩挑挑眉,虽然他确实没做过这些,不过常识还是有的,有人会吧砍柴刀收在包里的吗?
既然林堂有意回避话题,自己也不想同他在这些没什麽实质意义的问题上周旋。
缄默间就到青山,林堂在山脚停车,傅凌轩自顾自的往上走。看著青山的状况,有些不解林堂为何要承包下这座看起来没什麽经济价值的山头。正打算回头询问时,却发现林堂没了身影。
心想林堂或许是到树林里方便去了,倒也没怎麽在意。
时值六月,树上挂满了尚未成熟的核桃,绿油油的果实在层叠的绿叶间兆示了年底的丰收景象。
这是一整山的核桃林,虽然日正当午,却因为头上的都是茂密的枝叶,所以树荫下很是凉爽。
傅凌轩在林中转了一圈,观察了下这些核桃的种植情况,尽管自己对於栽培技术并不大了解,但仍然看得出这些核桃被打理得很好,除了选用优质的品种外,当初在栽培时应该也下足了功夫。
栽培核桃树最讲究的就是株距和坑深。如果株距过小,核桃树长大後就互相掩盖,影响到核桃的产量,而株距过大,又会造成质感末节没有依托,核桃树光张高度而不伸枝叶。而坑深的话,从核桃树扎根情况就看得出来,这些核桃树的粗壮程度即便是自己伸臂也没法将其合抱,估计至少有二十来年树龄。
转了一圈,傅凌轩抬手看看表,林堂去了快一个锺头了,就算是上大号也不用这麽久吧?
纳闷的又走回进山的路口,见林堂的车子还停在山下的坳口处,不禁开始寻思到底要不要去找找看他是怎麽了。
正想著,旁边的树林里传来悉悉索索的响动,傅凌轩警戒转过身,就见林堂灰头土脸的扛著个麻袋从林子里钻出来。
傅凌轩错愕的看著林堂的狼狈模样,倒把之前的不满抛诸脑後了。
“你这是……做什麽去了?”傅凌轩讶异的问出口。
去了这麽久,又弄成这样,他该不是跌到什麽土坑里去了吧?
林堂似乎并不在意自己的模样有什麽不对,只是把肩膀上的麻袋放倒在傅凌轩面前,几颗洋芋骨碌碌的滚了出来。
“刚才不是和你说了麽,我去挖点这个。”林堂粗喘著就在地上坐了下来,一副气喘吁吁的模样。
“你有说过?”傅凌轩不认为自己的听力什麽时候变得那麽差,也许是山间树叶繁密遮挡了声音吧,“这些东西是哪来的?”
“什麽哪来的,当然是我种的呗,难道──你以为我是去偷挖别人的?”
傅凌轩耸耸肩,没有否认自己确实有这个想法,谁叫他鬼鬼祟祟的消失又出现。
蹲下身子拿起一个洋芋看了看,饱满而圆润,明显是上等品种。
“不错!”傅凌轩真心夸赞。
“那当然。”林堂有些得意的擦擦汗,随手扔给傅凌轩一个火柴,“会生火吧?没带晌午出来,中午就吃这个吧。”
“无所谓。”
对於傅凌轩来说生火这些野外求生技能无非是小菜一碟,别说火柴,就是只凭一片玻璃他也能点燃火种。
林堂见他一副轻车熟路的架势,便拾起一旁的棍子开始刨土坑。
火很快就燃起来了,望著烟火对面林堂飘摇的脸,傅凌轩问道,“这座山是你一个人承包的?”
“是啊。”林堂点了点头,“怎麽了吗?”
“怎麽会想到要承包这里,看起来似乎没有太大的经济价值,如果把这份工投在其他不是更划算吗?”
林堂顿了顿,手上的动作有瞬间的迟疑。
“话也不是这麽说……你看,除了核桃树,山後还栽了一片洋芋地,这些都是不需要打理的作物,花不了我多少工夫。收益的话,现在的价钱不错,比起种水稻什麽的要合算得多。”
傅凌轩闻言,微微眯起了眼睛,“现在确实是很不错,可当初在这样一座几近荒芜的山上进行开垦应当花了不少功夫吧,那个代价值得这麽多?”
“…………”
“如果把这些力气投在别的地方不是收益更大吗?”
一直觉得林堂挺聪明的,却不懂在这件事上他究竟是怎麽想的,居然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不是摆明的无益之举吗?
见林堂一脸豫色的表情,傅凌轩明白他自己应该也是知道这个道理的,那麽他到底是在执著什麽。
“就算不说这个,你为何偏偏挑中青山?一路上来我有看到不少闲置的山头,无论是光照,土壤等条件都要比这青山好得多,况且这里又这麽偏远,你不觉得选择这里实在不是一个明智之举吗?”
林堂怔了怔,似是没想到傅凌轩分析的这麽透彻,而且毫不客气的指出了问题的实质,而且让自己没有回避的余地。
“我以前不大懂这些,所以也就没考虑那麽多,现在已经成了定局,也没办法了。”
“怎麽会没办法?”傅凌轩不大赞同的摇摇头,“反正对你来说,这片核桃林也只是负担,你不如转让给场部,既减轻负担,又能有一笔不小的收入。至於洋芋,换了地方再栽就是,这座山不要也罢。”
“那怎麽行?!”林堂有些急促的高呼,然後发现自己过於激动了,才讪讪的低头挑著火堆里的炭火,“反正这山我不会转让的。”
“为什麽?”
“因为──”林堂抿了抿嘴唇,面露难色迟疑了下,“……怎麽说,我对这里也算有感情了。这片山毕竟是我一手开辟出来的,这里的每一磕核桃树都是我亲手栽下去的,对我来说,他们就像是一家人一样,我怎麽舍得转让他们……”
“…………”大老粗似的林堂忽然说出这种感性的话,让傅凌轩一时错愕的不知说什麽好,却忽然眉头一皱,抓住了话里的重点。
“等等,……你说这里的每一棵核桃树都是你栽的──?”
“是啊,怎麽?!”林堂不解的抬起口,却在话出口後,自己的脸色也僵住了。
“林堂……”傅凌轩意味深长的看著他,“你……几岁了?”
这句话没有任何嘲讽或是讽刺的味道,傅凌轩脸上是纯粹的不解。
惊的是林堂所暗示的年纪,疑的是林堂今天的怪异之举。
这些核桃树他刚才仔细看过,树龄都在二十到三十不等,也许还更久。而这林堂看起来也就二十过半的模样,就算他一生下来就会栽树,也没本事栽出三十岁以上的树吧。所以,要麽林堂的年纪超出他的估计,要麽林堂对他说了谎。
从今天出门开始傅凌轩就觉得林堂透著异样的古怪,倒不是他观察细致,而是林堂实在不擅长掩藏。
比如那个奇怪的包裹,林堂就敷衍他装了砍柴刀,可现在生火烤洋芋也不见他把柴刀拿出来劈柴。到了青山後林堂莫名的失踪了一阵,如果真是去挖洋芋那麽简单又何必偷偷摸摸的独自前往。再加上林堂现在前言不搭後语的话语,傅凌轩就算想假装不知情也很是困难。
“你就老实说吧,你今天究竟是怎麽了,莫非这青山上还有什麽古怪不成?”
话一出口,傅凌轩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测,因为林堂本来就黝黑的脸庞倏地变成铁青,而那瞪圆的双眼里似乎闪过一丝──惊惶?!
僵持间,一滴冰冷的水珠落在傅凌轩高挺的鼻梁。
傅凌轩疑惑的抬头望去,只见原本晴朗的天空里不知何时竟已乌云密布,黑压压的阵仗喻示了大规模的风雨欲来。
“糟糕,变天了。”林堂脸上的表情似是担忧,又像是松了口气,“看起来雨势会很大的样子。”
来不及细想,林堂随手抓起一根棍子就把烧好的洋芋挖了出来和那袋生洋芋放一块,然後七手八脚的就开始收拾东西。
“咱们快走,这雨会很大,慢了就得挨淋了!”
“嗯。”傅凌轩点点头,纵然满腹疑窦却只能把刚才的疑问暂时抛一边,帮著林堂收起东西就往山下冲。
然而天公不作美,林堂才刚发动拖拉机,大雨就瓢泼似的落了下来,让人毫无反抗之力的淋了个彻底。
“披上这个!”林堂从座位下扯出一块塑料布,盖在傅凌轩头上。
“那你呢?”
“我没事,你自己小心别著凉就行。”
夏季的天气,瞬息万变。黑压压的天空下,明明是正午却变得如同黄昏一般,来时满目的苍翠顿时成了幽深的黑原,偶尔划过天际的道道闪电像意图撕开天幕的怪兽,徒劳无功的挣扎之後发出挫败的轰响。
雨幕中崎岖的山路像是没有尽头的末路一般,转过一弯又有一弯,让人的心情也跟著压抑起来。
傅凌轩也帮不上林堂什麽,只知道一路走走停停,路上搭了不少做农活的乡亲,後面的车兜了站满了大半人,然而自己的眼皮却越来越重,虽然努力支撑却有种昏昏欲睡的感觉。
“傅兄弟,你没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