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云,‘父之仇,弗与共戴天',陈炀又怎么能遂弃父仇。
"而他更担心的是你仍旧舍不得他,即使他废了你你都能毫无怨言的留在有他的一方天地里。"
我脸颊一热,接下了话缘,"所以才摆酒设宴,召集四方宾侯,想用残酷的方式把我逼离险境?......以为这样我就会放弃么?"
"你当然不会。你在宴会上施展你所有的魅力想留住他的心,而那个时候他真的心动了,你所做的对他就如同一剂毒药,让他欲罢不能放手,你知道他是如何挣扎的么?如果他可以少爱你一点,就不必坚持下去,那一夜更会如你所愿,可你现在或许就不能站在这里了。
"自他奏起长陵那一刻他就想带你一起走,可他当时已经走不了了,他必须留下来帮你抵抗后面要追杀你的楚人。子昊风流,骨子里却是个克己复礼,周正自持的人,那一晚上几乎用尽了自己所有的狂傲。看到宴会上那样的羞辱你都能忍,那时候他也急了。饶是他安排的再完美,你却是更执着。
"你知道我们有多少人手吗?......如果你知道,一定会惊叹自己居然还能活着出来。"
我情不自禁伸手捂上左肩,想到了那支急驰而来的箭端,那种心神俱裂的感觉如今犹在。仅仅是因为吃准了我恨那把伤了我的刀,知道左肩上的伤是我最大的耻辱,所以射出了如此精准、及时的一箭......强迫我离开。
可他不明白这样做我会恨他么?
女人拿下我的手,幽怨的说:"你不要怨他,也不必怨自己......他选择了最决裂的方式,是为了要在最短的时间里,把你逼出最危险的境地。
"我和子昊从小就在一起,在别人眼里都是青梅竹马,我哥哥也很中意他......然而他不要这样的感情,他情愿在秦楼楚馆里彻夜不归,去追寻那种短暂的欢情。
"......倚层屏,千树高低,粉纤红弱。云际东风藏不尽,吹艳生香万壑。又散入汀蘅洲药,扰扰匆匆尘土面,看歌莺舞燕逢春乐......盛陵君少侯何等风流,华灯弈博上郢都,雕鞍驰射宫前柳......
"那时候我以为这样的男人不需要爱情,可是我错了。他曾说,‘东风且清,只有未遂风云之人,才会恣意旷荡,而我不是。'
"有些东西是他放不下的,他与我哥哥、陈炀曾举天盟誓,若我大楚一日未能扬旗天下,一日不论修齐之事。"
后面的话我几乎都没有听进去,只是那一句,
"他选择了最决裂的方式,是为了要在最短的时间里,把你逼出最危险的境地。"......这句话久久在我耳边回荡。我始终不曾明白,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才能让一个人毫无保留的去扼杀对方的感情......
"逝者已矣,都过去了......只是漏声滴断,又何必回眸?"女子如是说着,语态悠然,飘零的眸光中有种称之为依恋的东西,正悄然无息的流逝着。
"公主,您爱他么?"
"爱过,也放弃过。我这半辈子放弃的东西太多了,以至于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都无从分辨。"
"那公主,您......爱过我么?"
女人点了点头,清淋淋的泪水映照着烛光滑下,如初见那时一样,犹疑并且寂寞,明亮而哀伤的眸子里满满的刻出我的倒影.........
"从,什么时候开始?"
"你第一次叫我翠儿,那时候我以为被识破了......却忘记了我与将军未曾谋面。"
"这样啊,"我说着开始笑了,笑得红光满面,轻佻的把她推入绫帐之中,然后缓缓俯身覆上,而她亦没有拒绝,箩裙缎带与华色锦被丝丝溢渗,"吴王不会来了,公主今夜就陪我可好?"
衣衫半褪,绫罗帐里艳色四溢,女子的身体散发出淡淡的幽香,宛如一种天成的魅惑......我亦沉沦其中。
也就在这时候,很突然的,门"支"地一声被人推开了,我惊异的抬头,浅阳一身王袍站在门口,在门外的无限黑幕中是如此突兀,身后随着四五名内侍,像是布了一个旗阵,如鹰爪。初次体会到了捉奸在床的恐慌,一时间慌不择乱,我第一个反应就是把翠儿的衣服掩好。浅阳自然没有跨进来,他站在门口冷冷的一句,"东方,你在磨蹭什么?还不快滚出来!"我的手一下子僵住了,赶紧从地上拾起外套,还来不及披上就往外走......
"封住你们的口,这事情若是传出去半字,定斩不饶。"吴王向侍卫交代了这么一句,然后按了按太阳穴。"都退下去吧。"
我站在原地,直觉那句"退下去"不是冲着我而来。
浅阳走到我身边,眸子忽闪忽闪的,这么一添色,倒显出几番做作的真诚。"慌了么?"他说。
废话,我白了一眼,自然没敢正对着面前的君王,"你把我给吓死了,不是都说好了吗?怎么又临时起意,难道还有更好的办法?"
这个人怎么如此反复无常,先前不是说那个女人不能留在有消息的地方么?不是说让我一死以彰臣子报国之节么?--按照律法,做出这种事情双方都要腰斩。本来说好了翌日清晨让胡宜把陈炀引来,让他亲眼目睹,然后为平楚愤先把我斩了,楚妃关押死牢。有了这么个累赘,一日不斩楚妃陈炀就一日不敢掉以轻心,一日不敢归楚......不是说要来个什么一石二鸟么,没想到在我方要得手的时候这个身为主谋的家伙竟然来搅局。想到这里实在气不打从一处来,也不顾君臣礼仪了,指着他张口就骂道:"你知道我有多辛苦吗?知道我多小心谨慎?白天你刚封了她做楚妃,我一整晚叫她公主,生怕哪句叫错了,让她注意点什么来。连命都要搭进去,我容易吗我......"
不知道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浅阳似乎很用力的盯着我,嘴角始终极不自然的抽动,最后终於忍不住捂着嘴大笑起来,边笑边嚷嚷道:"这么蠢的计策,你......你居然还当个真了,真是......哈哈......真不是普通的笨蛋。"他笑得快没气了,很没形像的蹲下去。我却觉得一点都不好笑。直到地上的人笑累了,发现我也蹲下来了与他平齐,他这才没笑了,红晃晃的宫灯照在脸上,两个人大眼瞪小眼,说不出的诡异,我到现在还不知道,那个计策哪里错了......
后来我才知道,其实那一计看似荒唐,却的确没有什么大错处。真正让浅阳笑的,是我说的那些荒唐话。可是他当时没有说,因为我太过麻木了......
他领着我往御花园里走,走的很急,脸上阴晴不定的。宫外三更的梆子突兀的响起,就我们两个人,偌大的王宫里一片寂静。走到湖边浅阳突然停下来,我一个没注意就撞了上去,这时候才看清他的脸已经很阴沉了,他指着面前凝滞的一潭死水,说:"就这里,你跳下去吧。"
我莫名其妙的看看他,怎么这人翻脸比翻书还快,看来前人所言伴君如伴虎如此切谛。我看着面前呈暗色的一潭秋水,神经质的对他一笑,这一笑带了点谄媚的意味,我说:"我就不能换个光荣点的死法么?"
"嗯?好啊,"他哧笑着说道,然后走道我跟前,手指一挑,身上披着的那件朝服应声而落,"东方今晚做得可是伤风败德之事,怎再配穿着朝服去死?我知道你内心有愧......够光荣了吧?"
我无聊的甩了他一眼,然后转身,"扑通"一声,就跳了下去。半空中似乎听到身后一声"喂......",可是入了水就没思想了。
***
当我再度悠悠转醒的时候是站在水中央,还不及我腰头高的湖水围绕在周身,我被浅阳搂在怀里,否则根本站不直。这一下子可栽得够狠,我摸摸额头上下滑的黏腻液体,当下就叫出来了,"好疼!",
"谁知道你动作这么快。我是想叫你不要头朝下的,这样跳下去虽然很壮观,可是......呃,真的会出人命的。"
我使劲儿甩头,把发冠全甩落了也没清醒一点,等到浅阳把我弄上了岸,我一阵恶心,吐了个七荤八素,这才有些明白过来,
"大王,你耍我。"
"是你自己找死......你就真的这么想死么?"
我蹭地一下站起来,抵挡住排山倒海的又一阵眩晕,晃了半天还是站直了,走出几步,移过了那摊秽物,"笑话,我才不想死。我是谁?我是东方琅琊呐!顶天立地一条汉子。就算是天大的事情也没有扛不住的,能活着自然活着,汲汲以求死,不是丈夫所为。"
"不错啊,你还记得丈夫所为嘛。"他好整以暇的看着我,"那本王倒要问问,究竟是什么样的刺激,让我的大将军到了这种生死无所谓的地步?"
有......吗?我张口结舌。
他揣度似的斜视着我,然后摆出一脸故作悲恸的样子,"那个......我听到你和楚妃的对话了......你若是想哭就哭出来。"
我低下头,极力思考了一会儿,抬起头的时候已经笑得花枝乱颤了,"我哭不出来。"我如实告诉他......真是不合时宜啊,这人有毛病么?这眼泪是说掉就能掉下来的吗?
"东方啊,你就不能......给我清醒一点?!"浅阳说着,就很用力的摇晃我,仿佛要把我的三魂六魄都给摇出来才甘心。
"我很清醒!"我大叫道......发什么神经,作戏给谁看呢,"......你别再摇我了。"哪里有这样的,白天冷酷的不像话,晚上频频戏弄人,现在又逼着没有病的人去呻吟,他疯了么?
"你,真的,真的......要把我气死了!"他盯着我咬牙切齿的说道。
这又是哪出对哪出?敢情这家伙还上瘾了?虽然不晓得又是什么戏的徵兆,不过如果想玩......就陪你玩下去也无妨,反正你是君,我是臣,玩死我也认了。想到这里,我神色一弛,摆出唯唯诺诺的样子,说:"从晚上玩到现在,东方......还没有让大王尽兴么?"
我明明只是想将他一军,也想学学他的样耍耍花杆子,可说出来的话竟是自己意想不到的伤感语气。我是怎么了?不是对自己说过......抱怨只会招来嘲讽么?
"你......"他匪夷所思的侧过了半张阴仄仄的面孔,显然是要发怒了。我赶紧挺直了身体,然后重复着礼数,慎重其事的准备曲身下跪。
浅阳突然说道:"这弯下去的膝,还能再直起来么?"
我当下一惊,半曲半直的愣在那里,可弯了一半的膝已经直不起来了,"噗咚"一声,膝盖在青砖地面上砸出闷响,火烧一样的疼了一下。
果然又是戏弄我,我忍住痛抬起头来,不急不徐的答道:"臣子跪他的君王,乃是本分,东方自幼克守礼教。"
"好啊,你这一整晚都在给自己灌迷魂汤......居然能跟我耗到现在,真是不简单啊,"浅阳自嘲的笑笑,接着很快的变脸,如窑龙似剑的眉目皱成一团,竟是有些失望的转过身去,"自幼克守,礼教......我怎么不知道?"
"东方还记得我们刚认识的时候吗?......那时候你、自修、何渝,你们都是姑苏名门将相的公子......"
听他这么一说,我便努力回想过去的章节,生怕哪句被查问道,答不上来。
思路茫茫,亏月从云颠里钻溜出来,冰冷的风灌进潮湿的衣服里,我不安份的打了个冷颤,一回神,看到对方质疑的眼,这才发现已经记不起来了。
浅阳倒也不在意,自说自话,"你们第一次......是来宫里玩的,禺怏宫的一切都让你们那么新奇,何渝和自修都说要长长见识,我也很自豪的招待你们......可就是你,偏偏不买我的帐,说我是笼中老虎,不知外面还有大千世界......"他说到这里轻轻的笑了,在这样的黑夜里回追往昔,彼此都是一番闲逸。
我仰头闭目,立冬料峭的寒流旋转在周身无声的荡落,有人牵线便不再是空穴来风,似乎是有点想起来了,其实......谁不是年少气盛,谁没有过棱角分明的时代,只是再度被挑起心弦,隔窗化雨,仅余下断续寒砧断续风,曾经那一个.........还是自己么?
"你还记得城南的水晶包子么?......大家都很喜欢吃的。你们第一次来禺怏宫,我就请你们吃我最爱吃的......你那时性子直啊,一巴掌就把桌子掀翻了。我们几个当时都傻眼了,我更是心惊,还以为自己礼数不周,未尽地主之宜。
"结果那一天,是我第一次出宫。就因为你那点天不怕地不怕的烂性格,我第一次看到了都城的画廊山郭,第一次置身沸沸扬扬的南浮街,第一次尝到了热乎乎的汤汁包子,尽管当时吃得很没形像。
"歌舞繁华市井喧嚣,展现在我面前的是个前所未有的不一样的世界,你们一路上围在我身边‘浅阳、浅阳'的叫着,那时候我觉得好亲切,那时候你们......是朋友。"
"可是大王您......不再想要了。"我喃喃的应着侧过了头,也不知道自己都说了些什么,被他这么一搅和,心口堵得慌,总觉得很多事情隐隐的悲伤......可那种悲伤太过薄弱了,还不足以到让人流泪的地步。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他说着回头,脸色霎时低调下来,"你们的一举一动,都在暗示我,不能要。不是么?
"一转眼这么多年了......仿佛就在昨天,我还是孤零零的坐在禺怏宫里,等你们来......可这宫里的东西,总是夹杂了太多道工序,就像民间的水晶包子一样,入了宫,反而失了原味。
"......后来何渝不再来了,后来父王龙升九天,后来我登基了......你和自修就站在这里,这个湖边,那时候也是这样的四更天,晨钟未响,我为初登大宝而踌躇满怀,当时你们就跪下了,跪在一身王袍冕冠的我的脚边......这一曲膝,就跪了整整五年。"
我一下子有些动容了,他的话仿佛把我带入了一个记忆的旋涡,即使不甘驻足,也刻下了一道又一道不容抹杀的痕迹,像长戟一样立在我们中间,隔开了过往,却又在大家一抬首的瞬间,映入了彼此的眉目。这个人......其实也很辛苦。
可是他拥有与我们所不一样的坚强,他比谁都在努力的适应......而我却在歇斯底里的抗争,我们还是我们,仅仅是行的路线不一样罢了。
"对了,你还记得那天我们是怎么回宫的么?......我喝了个烂醉,嗯,基本上都醉了,只有你......是装的。大家驾在一起东倒西歪的回宫,父王当时就怒了,罚我抄二十遍论语,好在我们有四个人,灌下宫里特有的醒酒汤后就开始连夜赶工,那时候大家相互模仿着字迹,觉得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你们第一次来就让你们做这样的事,我当时很过意不去,大半夜的,看着你们一个个困眼迷蒙的回府,我焦急的连一句挽留的话也说不出来......我那时候就在想,禺怏宫很大,可以住很多人,可父王罚得太少了......因为是第一次,所以我不知道该如何留住朋友。"
直到听到了这句话,我终於感觉到有点什么不一样的意味,这个人并不是在单纯的凭吊什么,从一开始就强调了好多个"第一次",始终没有言到要害......可是他究竟想暗示什么?,"大王,您......是不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