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想念杨懿了。想念他脸上的淡淡稚气。想念他瘦削的身影。想念他们之间每一次深情相拥。想念他眼神里的忧郁。想念他修长的指节。
可是他只能拔剑四顾心茫然。这样的日子,看似风光的日子,为什么依然还有那么多不快乐。
在一起的时光,曾经那么要好过,幸福得让一切完美。可是那些岁月,并没有能力在生命中多停留片刻。后来竟终于是彼此疏离,互相伤害。
本是绽放于同一根枝头的交相辉映的花朵,却由于怨恨生长出利刺,从此将彼此隔离。在河的两岸各自背转身去,再不回首。相互间的界限泾渭分明。分明的爱憎,可以彻底得让人为之歇斯底里的疯狂。
苏城,杨懿,世界上最近却又最遥远的距离。
原来即使纯洁如天使,降入人世间后也不能免于俗世的恩怨纷争。上天早已安排了他们的相遇,却也在相遇的同时设定了他们今后的别离。
他们在不同的城市出生,长大,渐渐成为英俊的大男孩,笑容甜蜜,令人心折。刻骨铭心的爱恨纠缠,以后,成为深夜里的流泪的故事。
“有人说苏城是一名剑客,气质优雅,杀气弥漫。但我总觉得他不是我印象里的剑客。剑客,应该身着盛装,表情淡漠,搏击时的脚步华美优雅。而苏城,只像是游离于场上的分子,慵懒地在禁区里踱步,毙敌以惊艳一击于电光火石间。他似乎不存在,但敌人总是能在利剑穿喉的一刹那看见剑的那端苏城绽开的笑脸。
我想他是天生的杀手。我也情愿只把他当成杀手。对于苏城我从来就没有对他奢求过太多,在校园足坛,不必谈什么王图霸业,或者功名。这些和苏城自身比起来,只不过是过眼云烟。我只想看到他普普通通地踢球,进球。带给我简单的快乐。如此而已。”
这些文字,是当年杨懿为自己在校报上写的一篇文字里的一段话,苏城早已烂熟于心。但没有任何用处。他不再踢球,而杨懿也远走他乡。可苏城还是认为,他们是不可隔离的整体。即使现实中背道而驰。就像是天上最亮的双子星座。不离不弃。永远。
但是这一天,是不是会到来?
阿末:你快要来成都了吧。我很想你。
走鸟:你真的想我?
阿末:是的。
走鸟:不要真的爱上我。否则不见你。好不?
阿末:你那么当真?
走鸟:我不是个轻松的人,跟我在一起你会很不快乐。
阿末:两个人的寒冷,靠在一起就是微温。
走鸟:我很绝望。
阿末:为什么?
走鸟:我怕我会爱上你啊。
电脑那端,孤寂的女孩黯然。他说这样真假莫辩的话语。她笑一笑,苦涩地。告诉我,苏城,爱上我,真的是那么危险的事情吗。比你爱上他,更危险吗。
去成都的前一天,苏城陪一个大客户去游泳,晒得黑红黑红的,背上被晒伤,一触就疼。他只能苦笑。生活啊。
走鸟:阿末,我周日晚上的火车,周一上午到达成都。
阿末:好。到时候我们约定见面的地点。
走鸟:你真的敢来?我是大坏蛋呢。
阿末:是吗。
走鸟:是的。你不怕与狼共舞?
阿末:我向来喜欢具有挑战性的事情。
走鸟:见面了可是要做猎人的呢。
阿末:瞧你说的。
走鸟:我留一个手机号码给你,我们届时可以发短消息约定地点。
苏城正在和客户吃饭,接收到一条短消息。是陌生的手机号码。屏幕上醒目的一行字:你在哪里。我是阿末。我穿蓝裙。
苏城给她回复:我现在在陪客户吃饭。将会在金融大厦住下。你可以打车过去。在大堂等我。
半个小时后,苏城到达。穿堂风里携带着水草清香。远远地,他看到了那个女子。一直背对着他的女子。他们神交已久,在无数个深夜里,曾经在网络间,给予过彼此最深刻的安慰。是他珍惜的女孩。
那个穿浅淡蓝裙的女孩回过头来。她回过头来。
回过头来。
回过头来。
她是阿末。她的名字是丁小满。
小满。
竟然是她。果然是她。
苏城走上前去。朝她笑一笑。风情的笑容。眼神里的邪气如此茂盛。
小满只觉得,重逢苏城的那一刻,整个天都灰了下去,只有他的眼眸如此清亮。闪耀着,点亮了长久以来,她心里的荒原。霎时,春风四起,笙歌四起。
心里有点滴的温暖复苏。记忆如此清晰。那个下午,有很好的太阳。他的言语。那天,他朝她笑,他走过来对她说,你好。在时光隧道里,呼啸而过。那一天的阳光,温暖的,射到灵魂深处,深入骨髓。
可是她心内难过。苏城依然俊逸出尘如当日初见他的模样。只是脸上更多了一层风霜。心疼的感觉。
已经四年。
他仍是黑黑的眼,细密长长的睫毛,甜蜜邪气的笑,清朗温和的声音,穿休闲的服饰,还是她心中的完美。这么些年,没有变过。
遇见他的那一年,小满是灿烂的年岁。现在却已然苍老,这其中的日夜足够人有许多改变。比如她已经很久没有放过风筝,没有爬过山,没有晒过太阳,没有半夜爬起床跑出门去,只因为梦见了灯火通明的夜市小吃街上凉面的味道炒虾球的香气。没有再看到一个人的时候,知道自己心里很喜欢。
而苏城,这个令她一见钟情的男人,自告别后,期间已经1360个日日夜夜,依然闪烁在她的梦里。
在电梯里,苏城朝小满笑。依然是那样迷人的笑容。小满几乎是本能地被吸引。他还是这样的高大英俊。只是已经面容沧桑,不复当初的年轻朝气。
“这些年来,你还好吗。”老套的开场白。
其实两个人在网络上,对彼此的生活十分熟悉。
“还好,就是嫁不掉。”
苏城订好房间。门牌号是6078。干净整洁的标准间,舒适而充满惶惑。窗帘开着,可以透过玻璃窗看到大朵洁白的云彩和透亮的蓝天。
走了进去,苏城立刻打开电视。有声音的房间里,一切似乎要热闹一点,自然会感觉温暖。
小满安静地坐在其中一张床上,有些局促和紧张。拿了房间里的电热杯烧水。
苏城笑着望着她进进出出地忙碌。
电视上播放的是国外的一个频道,HBO。关于一条害人的蟒蛇。苏城靠在床上,没用多久就明白了剧情。
“小满啊,你平时肯定很少看电影。我倒是喜欢收藏DVD的,西安那边很便宜。我每个星期都会去采购很多。有些没有时间看,留待以后吧。每次出差回来,看看DVD几乎成了我唯一的休闲呢。”
小满呆怔地听着,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着什么。或者说,还有什么可想。
竟然重逢。原本以为相逢只是在梦中。
而此刻,这个她倾了全力去爱的人,就在身旁。
梦里遥远的幸福,他就在身旁。苏城转一个台,是华仔的《爱你一万年》,他说:“我唱给你听。”微笑着伸过手来,带一点挑逗的眼神,小满走过去,轻轻地握一握,几乎能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如此混乱而激烈。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是无法令自己从容起来。
是那惊鸿一瞥,又错在重逢的那一刻。
“当时我们听着音乐还好我忘了是谁唱,谁唱,当时桌上有一杯茶还好我没将它喝完,喝完。谁能告诉我要有多坚强才敢念念不忘。”
看,当时的月亮。
小满坐到苏城的床上,他轻轻地伸出手来,两个人坐在一起,搂着看电影,絮絮地说话。小满注视着总是笑着看看她的苏城,竟有相依为命的感觉。
“小满,你手上也有伤疤啊。”
“是啊,工作的时候不小心碰到钉子上去了。你手上跟我差不多的部位也有呢。真可怜。”
苏城笑着摇摇头:“说话还是这么稚气。”
小满知道,那是自然了吧,在他眼里,自己当然还是孩子。孩子气似的天真。她知道自己玩不起这个游戏。可她心甘情愿。
“小满,留下来陪陪我,好吗。今夜,我真的有些倦了。”
“好。”
疲惫的哈姆雷特望着心爱的奥菲丽奥,亲爱的,我能在你的怀里歇一会儿吗?
苏城顿了顿,又说:“小满,你太不懂得保护自己了,太过轻易相信人。你怎么能答应呢,这很危险。”
小满:“这是平常事。我并非未成年。”她明白苏城的意思。或者在他看来,小满还是一个雏儿。一如当年,没有长大。
但他知道不知道呢,生活中的小满,并不是这个样子的。面对他,是她知道,很喜欢很喜欢。因此一切给予都是值得的。
他是她梦想中的那个男人。她有幸遇见了,并且还能在多年后重遇,让自己的心得到一次安放,舍不得失去这样的机会。而这之前,苏城几次到成都来出差,她都拒不肯相见,现在她终于明白,作梗的不过是自己的心。
她自然知道,这次之后,她和苏城之间,也许连网友都不做成,从此连隐匿了身份,以陌生人的姿态去关怀他,给他安慰和劝解,陪他度过一段苦闷的时光的机会都不会有。但终究也好过自己一日日爱而不能言说的挣扎吧。那种煎熬,是沉沦。
可小满知道,自己不能再继续。
因此这次即使是了断,也是要来的。就盼一次痛快燃烧。
就这么飞扬跋扈活一次,抵得上寂寞游走千万年。赴死般的激情。
对于他,小满是从不奢望有未来存在的。他的前途,和她,似乎是两条方向不同的直线,只在此处交汇,然后各自伸展。
苏城注视着沉默的小满:“我对你说过,我是个大坏蛋。你在自投罗网。我早已不是当年的那个人了。”
小满继续沉默。
“小满,你说,飞蛾真傻,为什么一定要扑火呢,明明知道那就是错。”
“苏城,因为,它是在扑向光明。”
“我是你的光明吗。”
“我以为你是。苏城。”小满知道,自己的决绝,依然会被他当作只是固执天真的想法。但是这个男人并不会知道,他就是小满的青春,因此无悔。
都说是青春无悔包括所有的爱恋。
就是这样。没有后悔,自然,她有爱他的权利,他也有不爱她的权利。因此也没有恨意。
“小满,你知道的,我们不可能如何。因此我并不愿意带给你伤害。”
“苏城,我必然知道,你不是我的那杯茶。从来不曾奢望过,你可以给予我以你的一生。”小满没有说出口的话是,苏城,面对你,我只是想让自己经历。
经历一次与这一生的梦想相逢的感觉。
小满向来是自诩自己已经苍老了的,然而在苏城的怀抱里,她僵硬的躯体,令她终于明白,毕竟自己还是未经风月的年轻女子。胆怯地,笨拙地承受苏城的亲吻。那般激烈。可是,她竟然,连回应也做不好。
只想让生命在这一刻停留。
苏城的亲吻,是霸道的,却又温柔,奇异的力量,让人沉沦。小满感觉到自己的窒息。而他的举动,让她终于知道,眼前的这个人,和网络中的他,以及她记忆中的他,真的是不同了。
他在社会中奔波数载,必然早已和当年那个淳朴的校园少年说了再见。
甚至,他在和小满缠绵万分的时候,手机铃声响起,他立刻能镇定地接起电话,极为理性地、正常地安排工作事宜。完全无法令人察觉他此刻的所作所为。
一个眼神聪明而邪气的,内心却暗藏着可以转瞬成灰的冷静的男人。当他曾经是Baby时,芬芳纯美,当他还是少年时,干净温暖,可是他现在身处的地方,叫作江湖,只有百炼钢而无绕指柔。
这样的男人无疑是危险的。虽然他的笑容,还是那样的迷人。而小满甘愿沉溺没顶,不愿挣扎,不想被救赎。
她早就明白,这个刚硬男人的柔情死穴只在杨懿。那个世界,她并不了解,也走不近。爱上这样的男人注定是一场悲剧,但一个人年轻的时候总是有些飞蛾扑火的冲动的,单薄而浩大的坚持。所以,留一个轻倚他肩的回忆,然后再远离喧嚣的江湖,也好。
整个下午就这样被柔软地消磨,失去余力。
甜蜜的亲吻。那样置身梦中的感觉。令到小满不能自拔。
这个男人。她爱的男人,爱着别人。他用了全部的心力来等待他的爱人。
“小满,一起去淋浴好吗。”
苏城抱起小满,走进浴室。
他脱下汗湿的佐丹奴,露出黑亮紧绷的肌肉,汗水下灿烂的炫目,健康漂亮的肌肤很热很密实,有绢丝般的触感。
小满为他洗头发,他替小满擦背,一切看起来很缠绵,并且甜美。而他的身体,健壮美好。
小满在触摸到苏城因为前日游泳而晒伤的那些伤疤时,心酸了。“你看你,还弄那么多疤,跟别人打架啦?啊?”她笑。
苏城也笑。《重庆森林》的台词用在这里,如此应景。他不甘示弱,拍拍小满的背:“你不要自暴自弃嘛,前阵子看你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子胖这么多?!你还是得见人嘛,不要再放纵自己了,减肥吧。”还是台词。
“我早就想骂你了,你变了,你知不知道?做人要有性格嘛,就算他真的不回来,你也不应该改变自己,好好反省反省。”小满继续。
苏城想笑,却感觉苦涩。怀中这个与自己始终有着惊人默契的女孩,为什么,他对她,有着这样深重的疼惜,但……不是爱?
小满也笑。她是真的心疼他。这个男人,这么疲于奔命。而所有的成功风光,并不曾给他带来足够多的快乐。他始终是个寂寞的人。缺乏真正的知音,也缺乏照顾。
他为她裹上浴巾,抱了她出来。小满听见他沉重的呼吸和心跳,身体热得发烫,有暖暖的气息吹在耳际,她不禁贴近他的胸膛,渴望如此炙热燎烧。
两个人终于顺理成章地做爱。
小满望着苏城。这个自己爱慕了多年的男人,有着丝一样干净清香的头发,很美的轮廓,偶尔眼神烟水空蒙,只初初那一道目光,就颠覆了她从此的命运,沉醉不知归路。他的笑容那么甜蜜。小满暗自迷惑了,人世间怎么会有这样令自己不能自拔的笑容?让她心动如斯。
苏城轻轻地吻过来。
这个女子,出现在他20岁那年的生命里。她为他写各种发言稿,她和他看过唯一一场电影,她在微雨的黄昏送给他千纸鹤,她在他毕业那天去送他,她在网络间给他关怀和劝慰,她写给他看那么多温情而难过的文字。她爱他,已经多年。
那么多年过去了。
她令他疼痛和怜惜。但他只有一颗心,交给了别人。
只有在这时,他才方能明白《情人》里,15岁半的法国少女在湄公河的轮渡上,与中国男子烟花般的爱情。
在短暂的相逢里,没有未来的两个人,除了肉身的爱抚,不知道还能以什么方式来表达他对她刻骨铭心的歉意。
“小满,其实,我并不愿意伤害你。”
“可是,什么叫做伤害呢,这是我私人的事情。与你无关。”
“你将来,会后悔这样一天的。也会因此恨我。”
“我自然不会恨你,也,永远不会后悔这一天。”
我相信叫我无悔的那些年以及你清澈的眼睛和你说过的一切。
所有感情有时候只是一个人的事情。和任何人无关。爱,或者不爱,只是自行了断。
求之不得,失之不甘。固执着他。只能是他。
他们呼吸温热,身体灼烧,哪管今夕何夕,哪管堕落沉沦,哪管就此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