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脑子里忽然闪过绛衫白须,陷害不成,反被宫人从皇帝的暖阁“扶”出门槛的那位丞相大人──魏平。
不由感叹,官场上的人际关系,不是一般复杂。
因为魏暮的过度紧张,接下来的旅程变得沈闷无比。路边的旱田渐渐变成了水田,蜉蝣用头发丝一样的细腿在水面上悠闲地散步,阳光渐渐毒辣,大地蒸腾著水汽,到处都是生长的声音。
我疲倦地打了个哈欠;受到我的传染,一路沿著路边低著脑袋的齐广明,也半掩著嘴打了个哈欠;重新坐回到高头大马上的陆统自觉无趣,也颤著肥硕的身躯打了个哈欠。不知谁家的狗,正横在路边享受午觉,却被零零散散的队伍搅得不得安宁,没了好梦,耷拉著眼皮,从口裂处滴下一串亮晶晶的涎水。
侍卫们三三两两,困倦地重复著沈重的步伐,他们的靴子在泥地里发出咕咕唧唧类似青蛙的叫声,白色的泡沫从泥泞里翻滚出来。
“哎呀。”齐广明轻叹。
我转头,看见一只浅口软底月色布鞋从他脚上被马镫挂了下来,正沿著农人挖开的小渠,像上灯节时姑娘们用白纸折出的小船一样,打著旋儿漂进一片水灵灵的稻田。
“谁让你放著大路不走,偏沿著路边儿晃荡,嘿嘿。”我笑他。
他满脸无奈,望著那只孤零零的鞋。
“齐公子莫望,怕是已经脏了,等到前面村子,我让人给你再寻一双先将就著穿。”陆统用手沾沾鼻头上的汗,嗡嗡地说。
“谢陆公。”齐广明回礼,但眼睛还是忍不住去看那只越漂越远的鞋子。
魏暮嘴拙,仍是一贯的风格──没吭声。他翻身下马拎起衣袍下摆,在众人还未来得及阻拦时,淌进稻田,把水搅得浑浊一片。
那鞋湿答答地捏在魏才子手中,往下滴著水。魏才子脏兮兮地站在我们面前,袖上沾著泥。
陆统又好气又好笑地用指尖遥遥点著魏暮:“堂堂内史舍人,竟然……唉……再说了,已经脏了的东西,你捡它做什麽?待会再让人寻双好的就是……”
魏暮红著脸,不做声。
齐广明忽然道:“陆公好意,学生心领了,不用太过劳烦。”然後俯下身体,从魏暮手里接过鞋子,很自然地套在雪白的布袜上。
我有时觉得,齐广明真是好福气。这俩傻子现在应该幸福得要死,但这出浪漫剧除了主角以外,其他陪衬人物现在恐怕也难堪到了极点。拜托你们顾及一下别人的感受好不好啊……
这不是往陆统脸上掴巴掌嘛!!!
“於旻远……你又在这里偷懒,害我好找!”
从不远处冒出来的左匀翊很适时地解救了众人,或者应该说,是他胯下五明骥缓解了气氛的尴尬才对。
左匀翊不知什麽时候已经把先前还绑在他双肘处的箭袖解了下来,拿在手上使劲扇著风,而他的软纱帽,则扣在神气活现的五明骥脑袋上。
陆统咧开嘴“呼哧呼哧”地大笑起来。
左匀翊拧著眉抱怨:“小於,你把我的折扇呢?”
主子,天下读书人的脸,都被你丢光啦!
我下马,把他也扶下来。
因为摘了帽子,几缕散落的湿发顺著脖颈贴在他的皮肤上。
我道:“头发散了,这荒郊野地里我身上也没带箅子,只得解开,慢慢重拢。”
他顺著眼皮没说话,停了会儿扯著我坐在一块层层叠叠的大石上。我们这麽一磨叽,陆公公受不了了,嚷嚷著饿得慌,带著近侍们先告辞而去。魏暮和齐广明倚在一处,点山品水,也只剩下背影。
左匀翊拿著汗巾子不住地擦,我一点点帮他把衣服收拾平展,什麽箭袖、软甲都不要了,只留著件暗云湖蓝长中衫。这种天气还穿成刚才那般模样,也真难为了他。那衫领子被晕湿了一片,浅浅地显出肩胛。
我叹:“平日里吃得那麽细,怎麽不见多长些肉?”
他幽怨地说:“游子在外,思乡心切,怎会吃得惯他乡的米面。”
“有得吃就不错了,你还挑挑拣拣。”我颇不同意他的看法“我也是北方来的,照样不是养得白白胖胖。”
“那是因为你们没心没肺没脾没肝!”他忽然来了气:“还不是因为你们两个,没一个让人省心。我招呼著他还得顾著你,一个是不领情,我怎麽赶也没追上;另一个是猪猡脑袋,不知道自己身在虎口边,净和触不得的人厮混在一起。”
我站在他身侧,手绾著他如泄的青丝,捋来顺去总是弄不到一处:“你没追上子信,不能和他一起弯弓射飞雁、策马跑平川,就又编出这麽好听的话来责难我,一点没有道理!”
“射得什麽飞雁,蛟龙倒是有一只,今儿要是斩不了这灵兽,名儿就得提著脑袋去见皇帝。”
“你到底在说什麽呢?没一句让人听得懂。”我探下身子,隔著肩望他。
“我说不准,你也不用知道,现在这个景象全乱了套,爹死娘家人,个人顾个人。这会儿你只要别离开我半步,咱们走在众人後面等子信的消息便是。”
“好啦,好啦……我一步不离得挨著你还不行麽!不就刚才一小会儿,便惦记在心里,你上床上茅厕,我什麽时候没伺候在你身边儿呢。”
他沈下肩,被滑出我手心的头发遮住了脸,忽而莫名其妙地冒出一句:“小於,你以後不会忘了我吧?”
我哈腰躬身:“左祖宗您对我有恩,我不会忘,忘了是要伤阴骘的。”
他叹了口气,又抿著唇拿眼睛翻我:“小於,你到底绾好了没有,我脖子都直了。”说完转身抓住我的右手腕。
我把他的指头一根根掰开,气呼呼地道:“谁让你弄散的,收不到一起啦,稍稍束下凑合吧。”
他两手一拍,毫不在乎:“那就这样。”
没有棕脊皮弁,没有漆布黑帻,只用一根碧绸松束,搭在薄薄襴衫肩头。疏眉、细眼、淡唇,真可惜了这副相貌,本应扮个仙风诗骨的儒雅高人,却偏生在他的脸上。
左匀翊一路上时不时拿马鞭去挑我的下巴,弯下眼睛笑吟吟地赞叹:“小於笑得真好看。”
这都跟哪儿学的,整一血统纯正的流氓,还是有文化的大流氓。
我摇摇头,指点他:“火候不够,你应该说‘来……给大爷笑一个’才有韵味。”
他立刻重来,恨不得整个身子贴上来,鼻尖蹭著我的脸:“来……给大爷笑一个。”
流氓到了哪儿,估计受到的待遇都一样。村里的百姓们可能是刚刚接待过一拨儿,终於盼到松口气,却又看见我们俩顺著村口晃进来,於是个个紧闭门户,假装屋里没人。
我好容易拍开一家,还是因为那户人家门板上有条能塞进半只脚丫子的大缝子。我蹲在地上,把脸填进去半边儿嚷嚷:“得了婶子,我都看见您窝在猪圈後头了;你儿子猫在灶灰里;你闺女藏在!秆中。我们就俩人,歇下脚吃口饭,立马就走。”
左匀翊在身後使劲扒拉我:“这麽有趣?让我也看看,小於你让我也看看嘛。”
越陌度阡 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可能是乡下人显老,一老太太,像被刚刚过去的冬季风干了的萝卜似得,颤著双手“吱呀”一声打开门。而她的闺女,则是连在萝卜上霜打过的萝卜蔓。躲到她娘的身後,在风中乱抖。
左匀翊闪进院子,如愿以偿,在没有受到任何邀请的情况下,参观了这个小院的每个角落。堂屋和厢房,磨盘和菜窖,他甚至到院子东南角的猪栏视察了圈儿,还把脑袋伸到鸡窝里细细品味一番,险些被那只老鹅啄到脸。
我边把他推进堂屋,边说:“听老人讲,南方的鹅就好比北方的狗,是会看家的,小心被它咬伤。”
他恍然大悟:“我道怎麽回事呢,原来是这样。”
“你且坐著,我让他们做饭,顺便烧些温水给你擦擦。你刚发了汗,不好用凉水。”
他乜眼用老竹子扎的藤椅,有点不情愿地拿起汗巾子。我立刻接过来,仔仔细细地擦拭。
“小於,你今天到底怎麽了?”他在背後缓缓地问。
我尽量埋著头,使劲擦。
说实话,那天晚上以後,我变了,变得殷勤、恭顺、打心眼儿里事无巨细地以主子的意思马首是瞻。尤其是这双眼睛,总是耷著眼皮,说是狗一样的忠诚一点也不夸张。处处察言观色,镜子般反映著主子的喜怒哀乐。
“怎麽不回话?”
“回主子,这是做奴才的,应尽的本分。主子笑,奴才就该显得快活;主子愁,奴才就应显得忧悒;主子想什麽,奴才就得事儿先帮主子打点仔细,全部弄妥……”
他打断我的话:“唉……我知道,自那件事之後,你虽然没著意表现出什麽耿耿於怀,但也没有完全释怀。”
我把汗巾子卷在手里,後退几步:“干净了,坐吧。”
我不想看他的眼睛,每当我们四目交视时,我就感到自己如同一个悲剧性事件的纪念碑。他的目光一触碰我的脸,便会流露出凄恻回忆般的神情。
他慢慢撩起长衫,坐下来。
“你不是奴才,我也不是主子。你救过子信……”
我抖抖手里的汗巾故意打岔:“刚才在外面倚在石头上,也没见你这麽爱干净。”
“……外头的反而净些,屋里的东西腻著层油。”他答。
看样子他更不肯躺下歇了,我笑著说:“走了这麽久,这会儿还真饿了,我催催去。”
他点头,也没再为难我。
我跑进灶房,老太太正卖力地从灶里往外掏儿子,那小子头大,卡在灶窝里。贴在老太太身後的闺女站在一边儿,也没机会搭把手。
我使劲用脚去踹灶沿火口,把用来封缝的干泥“哗啦”踢掉一大块,帮著她往外掏儿子。
我对著灶里说:“我们都进屋半天了,你还藏在这里面,冰锅凉灶的,怎麽生火。”
那孩子不过七八岁,好容易爬出来,脸上抹得全是灰,看不出长得什麽样。
我笑,记得以前背子信进京的时候,我也曾把他的脸抹成过这般模样。
孩子他姐姐想给他擦擦脸,我赶紧拦住:“别擦,刚好!免得被左匀翊给看上了。”说罢,又转头细细看看姐姐,立马做出推断,她应该出过天花,脸跟土豆一样朴实安全。
我开始分派任务:打水、淘米、烧火、做饭。
老太太终於开口了,可能是由於太激动,声音出乎意料地哢吧脆:“官爷……造饭造饭,哪儿还有米呐,统统被刚才过的队伍给吃掉啦!”
江浙的口音真好听。
“一窝猪。”我感叹。转头看看黑小子,他啐口吐沫在我脚边说:“呸!一群狼……”
他娘立刻去捂他的嘴。
我再看看那姑娘,然後从怀里摸出吊铜钱,搁在灶台上:“不管是什麽,弄些先给我们垫垫肚子吧。”
那姑娘瞧瞧钱,安静地走到一只大缸边,拿起木盖子,又端出个小甕子。
我满意地点点头,拎起黑小子的胳膊:“走,帮我打水去。”
将近半个时辰後,我蹲在灶边啃著块比锅盔还硬的发糕,弄得满身满地都是渣渣。帮我烧火的黑小子像劈仇人一样劈著潮柴,把自己的怒火和灶里的炉火都烧得很旺。
他姐姐坐在一张编了一半的芦苇席上,十只手指灵巧地翻捏著流水一样的苇杆,身下仿若泄著一地月光。她见我掉得满地的粮食,未免觉得可惜,於是很自然地吹开锅灰,腾出一只手,一点点用指头肚子沾著碎糕舔进嘴里。
我尴尬地冲著她笑笑。心下想:这东西自然没法子给左匀翊吃,我吃了却又弄得如此浪费。嘴里那半块蜂窝状的东西,顿时卡在喉咙,不上不下。
正欲拿瓢从锅里舀口水压压,谁知听见左匀翊在堂屋里笑:“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消魂,酒筵歌席莫辞顿。”
我竖著耳朵仔细听:“……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最後,他还补充了句“……你就,从了我吧。”
糟糕!这家夥有两个时间会脱口吟诗,一是心情特好的时候,一是心情特差的时候。我叼著发糕颠颠地跑出去,正看见他红著脸,用竹筷挑著萝卜老太太的下巴,眯著眼睛自我陶醉。
估计老太太守寡多年,没料到自己有朝一日还能梅开二度,被人当做十八的黄花闺女调戏一把,愣在原地犹如一棵空了心的老槐树。
“你们给他喝酒了?”我抠著手指甲问。
“粮食都没了,哪里来的酒!”身後的姑娘急得直哭。
我踱进屋里,拿起碗嗅嗅──醪糟。乡下的醪糟不比府里的酒酿,後劲颇足,再者被宝贝一样存著,时间久了味道又纯,这家夥肯定贪嘴多吃了些。
没见过酒品这麽差的人。
原来这姑娘宝贝似的藏著的,就是这麽甕醪糟,还不如让左匀翊直接啃发糕。
我去拍左匀翊的手:“主子,收敛啊~收敛……小心顾大人今个儿晚上废了您。”
“知恩图报是理所当然,人家肯告诉我这山里据说朝南极便捷的小路,我对人家好些,他也管得著?再说了,我左匀翊伺候过的人多了,先前也不是他顾淳郁一个独享,他凭什麽管制著我,自己却逍遥快活?”
跟被酒精侵蚀了大脑的人,简直没办法沟通!我尽量转移他的注意力:“您这话就不对了,殷勤不能白献。您是好心,那也要看别人乐不乐意您对她这麽好了。现下,被您示好的这位,都这把年纪了,若被传了出去,哪还有脸面见人。”
他怎肯善罢甘休,絮叨个不住:“小於,你别装了。什麽脸面不脸面,既然做到这个份上,谁心里不是跟明镜似的,咱们三个纠缠在一处,总得有个了断……”
我把身子横在摇摇晃晃的醉鬼的面前。一只手在身後做神龙摆尾状,暗示闲杂人等,火速退避,否则一切後果,全部自……
他忽然倒下来,软软地压在我身上,平日总是抿成一线的唇顷刻覆在我的嘴上。酒酿的香甜漫入鼻腔,直冲脑际。
唇碰到一起的时候,我毫无新意的木了。木掉之後,我又恬不知耻地一直呆望著他。
他的存在感很强,从进入京城的第一天清晨在顾府大门外看见他那一刻起,我才发现我和子信之间不只隔著身份的差别这道高墙。但其实也并不是左匀翊他硬生生的阻碍了我们,而是我们每个人,都在犹豫彷徨。左匀翊太过於张扬,张扬的遮住了其他人的光芒。
人真是一种卑贱的动物。
得不到的时候,就假装不知道还有这份需求;摆在面前的时候,就会立刻不愿再牺牲,而是贪婪地享受。享受著不应该得到的瞬间幸福,但於此同时,又不得不忍受不安与惶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