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发抖。
他勾著我的脖颈,身子却在往下滑。我没了重心,可又不想压著他,只得一瞬间侧著身子向後倒。
醉了,他醉了,我脑子也不甚清明,我们都醉了。没在床上歇著,倒滚在地上。屋顶黑黝黝的大梁顿时变得很远,四周的墙壁布满探出春草的缝隙,风从所有的方向吹来,穿过衣襟,爬到身上。炎热的阳光好像细碎的云母片,从天顶落下,闯进半掩的木门,映在他的脸上,映出道不明的清豔与哀伤。在这个时候,谁的内心,不会有奢望?
他将舌头探进来,温润急切,我几乎喘不过气来。我和他紧紧地搂在一起,我感到他的心脏紧贴著我的肋骨,震颤回荡。
跟著他这麽久是因为什麽?细雨里湿著衣襟为他撑伞、夜半时掀开帐子给他热茶、就连在江边的客栈,眼睛也忍不住远远望著江面上他的小船,听那遥遥的橹声欸乃……
那种糯米发酵後的沈醉带著他特有的味道,无所不至,微凉清香。没有办法合拢的嘴唇,贴在他的唇上。我偏过头,一道银丝挂在我们之间。
他顺著我的下巴、脖颈、锁骨、胸膛……一直细细地啃噬下去,那银丝润湿在他的唇边,显得无助而迷乱。
我该怎麽办?
“我把所欠的,都还了……你把欠我的……都还我……”他声音细弱,向我敞开身体。
我脑子轰然一声。
我什麽也不知道,我什麽也想不起来,我什麽都忘了,我只是想要,要他,抱住他,就这麽抱住他,再也不分开而已。
他本就没束紧的发丝散开了,倾泻在我肩上,犹如他赤裸的肌肤,滑得让人捉摸不住。
我以为他会喊我的名字,或者啜泣著挂念子信,但是他比我想象的要坚韧得多,他只是反反复复重复著两个字:“……亦之。”
是在对今昔的感叹麽?
从进入、包容、交合、顶峰、退却、挽留、一直到相拥……他很投入,我也尝试到了从未有过的快乐。不得不承认,他的身上,充满了令人流连不尽、盈溢心痛的魅惑。
院子里早没了人影,只有那只羽色泛黄的老鹅,用碎牙磨著草籽,漫步般巡视著自己的领地。我将灶里烧得只剩半锅的沸水,兑些木桶中清澈的井水,沾湿了汗巾给他擦身。
他懒懒地,宁可躺在地上我们的衣袍中,也不肯沾那老床的边沿。
我满是歉疚。
他坐起来,把衣襟披在欢愉过後,斑斑痕迹还未褪散的身上,用手捏著头颅两侧。
“吃醉了,刚才又累,头疼麽?”我甚至不知该怎麽提起才发生过的事。
他倒是显得无拘无束:“没什麽,以前做惯了的。”说罢束了衣服要起来。
“不再歇歇?”我小心翼翼地问。
他道:“刚打听到一条近路,舍不得就这麽算了,我们还是探著走走看,说不定还能追上子信。”
我的脸顿时火烧一般,不知怎的,听到这个名字,总觉得自己作践了什麽。我们之间本是一种细腻、隐约、柔弱的情感关系,点缀著曲折,充满了猜测,不落言诠,不著痕迹。左匀翊的爱好,便是喜欢撩拨我们彼此的灵魂,可能这对他来说是最有趣并且最安全的消遣。但是今天,这不再仅仅是个游戏。因为也许,我们会为此付出代价。虽然我不知道这代价会在哪一刻兑现,甚至不是清楚这代价将会是什麽。
他贴过来,用头顶著我的下巴调笑:“没想到小於还会脸红呵,适才怎麽不记得害羞,折得我的腰都快要断了。”
我被他窘得无地自容,慌忙转身道:“我、我去牵马。”
身後隐隐传来他若有若无的声音:“……於旻远呀於旻远,无论你将来愿不愿意记得我,你我这第一次,是没人能够取代了。”
村子里的路,终结在一株树皮粗糙、遮天蔽日的大榕树前。道路两侧,一侧是泛著稻香的春秧,一侧是沄江溢出来的水滋养的白苇。暮春的阳光与雨水,使所有的植物发疯一般的生长。芦苇的身子与天连成一线,白绒绒的在风中摇荡。
据传,在村子东南首边儿的这片无边无际的苇荡後,就是不远处的泾洲。倘若说大路和泾洲隔著一座山,那这小路和泾洲便隔著一片湖,这飘荡的芦苇,就是那片微澜阵阵的湖面。
看不见的风掠过那棵巨大的榕树,然後涌入芦苇怀中,发出柔软凝重的响声。左匀翊当然不能再骑马,他牵著五明骥,缓缓走进高深莫测而又温柔无比的芦苇丛里。我跟著他,把午後的阳光留给身後的村落。
不知何时,耳边传来了长萧的曲调。似乎有一条宽阔的,但是薄薄的水雾在天空中飞翔。在田野里行走的芦苇,它们的身体发出哗哗的声响,应和著空雅的箫声。那声音让人感觉是擦地而来,又似乎是腾空而起,总是不远不近地随著我们。可它终究没有来到我们的近旁,却也始终没有停留在远方。
左匀翊抬起头,望著天空中浮云流动。
某种静谧的意味,弥漫在我的心里。
不知道为什麽,到了这个时候,我竟然觉得轻松了。那些压抑、沈闷、无边的猜疑和没有止境的自我迷失,在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时,全……没了。
我伸手拽过他的袖摆,说:“你听……牧童的笛声,是不是有些心旷神怡?”
“确实是天籁之音,不过这种造诣,不是水牛背上的牧童所能匹及的。”他淡淡一笑:“看来我们比子信,先遇到猛虎蛟龙了呢。”
……
河马的文里,没有绝对的攻,当然也没有绝对的受。小於攻了这一次,并且可能攻了下一次,然後继续……但这不代表他就是总攻。个人爱好而已,总觉得感情到了,会互相体谅的。他骨子里,是个不折不扣的受。只不过运气好点,受的性格,经历了次攻的命运。左儿子想要拉人下水,总得付出点代价吧,呵呵。
说好了清水的,被迫的写了点那个,河马忍受的极限就是这样了,不过瘾也没办法。请大家海涵。
最後在此感谢各位追文的大大。对有耐心跳入河马这个自说自话的巨坑的大大们,河马十分佩服,感激!
越陌度阡 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芦苇无边无际地温柔蔓延,一直铺泄到天边。
他背对著我,语气平淡无波,襴衫上的褶皱涟漪般微微晃动。五明骥温顺地跟著他,甩著尾巴。
“小於你可要听仔细了,莫浪费了这清雅的音律。”
“此曲究竟为何人所奏?”我问。
“如果我没有猜错,应是都江王旗下,江南第一乐师──史俊。江湖所传,此人的雅乐,天下无人能及。”左匀翊用袖边儿垫著手指,拨开覆著层白绒的芦苇叶,并没有停下的意思。
“都江王!”我大惊。
他转头看我,笑道:“那日在庙前施粥,你不是已经见过了,现在才知道吃惊呵。”
“你是说……那个穿著破袄,捧著小碗讨粥喝的人是都江王?”
“当时也吃不准,总觉的事情蹊跷,带著八分相像。再加上他手中捏的碗,是上好的都江官窑贡瓷,故而推断,那人并非等闲之辈。”
“堂堂都江王,犯不著来京城讨饭吧,你会不会是看错了?”
他挑挑眉稍:“都江王温恪是什麽人,一碗京师庙宇的施粥,就能看出百姓的生计,朝廷的财力。只可惜虽扮相不错,却又不肯用他人的食具,便漏了这位王爷的底儿。”
“你以前可曾见过这都江王?”总觉得他凭著一只碗,说不出这些话。
他看著我的眼睛,稍停了片刻,道:“前几日,我本从子信那里听到了些风声。潜在都江的探子向宫中密报,都江王对外称病,其实却早已不在府中多日。他本是先帝的嫡亲弟弟,驻守都江以御西岷,防止布隽窥视南邗西疆。不料先帝早逝,这位手握重兵的都江王,跪在年幼的侄子的御座之下,又怎肯善罢甘休。正所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上次子信在沄江回京的路上遇袭,也是他一手谋划,其奸计被朝廷识破後,野心毕现……只是我与子信都没想到,他竟然敢只身暗涉京师──只怕兵变,就在一时。故而子信此次狩猎,不图天空飞雁,却为水中蛟龙……”
忽觉身後有人影闪过,我猛然拽住他,站在原地不肯再向前一步。
他愣怔了一下,尔後宛然。
“小於,你知道这是什麽地方麽?”
“十足的险地,你不要命了!”
他松开手中五明骥的缰绳,替我把衽领压好,侧脸望向四周:“上好的田地,却无人来种,倒成了白苇的乐土。这儿,是南邗皇室的祖陵。依大邗律,方圆百里,不得杀生。所以才没有村落,也不宜狩猎的队伍经过。温恪终归是皇族宗亲,为显示血脉正统,不会乱来。小於且放心,你我大不了被活捉了去。”
“你倒是为我们挑了个不错的归处。”我苦笑。
他弯著眉,贴在我眼前应著箫声小声唱吟:“万水千山,天涯海角,青冥长天,碧落黄泉……你我二人,亦可相随相伴。”
这回,我没有吭声。
我知道,我跟他说的每一句话都要提前想清楚,因为会产生连锁反应。他的神经,不是一般的敏感脆弱。
他有许多让人意想不到的地方。
他总想体谅别人,但他也总是忘记顾及别人的感受。他自卑,自卑的同时却又活得自我张扬。
适才在屋里的地上,见他头痛,我满是歉意地想安慰他,他却答了句──“以前做惯了的”。
那是一种压抑,相对於肉体的,也是精神的;是对他的,也是对我的;他喜欢自虐,也乐於折磨在他身边的人们。他自知出身卑微,却非要让达官显宦让他三分;他明明不喜别人谈他的过去,可偏偏却动不动就自己揭开伤疤去欣赏。他接受一切东西,甚至是毁灭性的,比如故意挑战并打破我们三人间的平和关系;可他的内心又拒绝来自外界的所有,包括别人对他的爱。他惧怕沈闷,於是想要冒险,但他同时又惧怕恐惧,所以弥足深陷不能自拔。
他现在甚至说出了生死相随的话,我该怎麽回答?
也许这正是他的魅力。因为,就这麽一离经叛道的人,我想,我和子信都喜欢上他了。
他偶尔安静、偶尔叹息、偶尔迷醉都惹得人本能的产生怜惜。所以,我们心甘情愿地享受著他的任性和折磨。
“……匀翊”我第一次试著这麽叫他,虽然在进入左府的第二天,他就这麽嘱咐过我。
“小心!”他猛然推开我,我身子踉跄,手缠在小红马的缰绳上,几乎被甩了起来。
一个黑猿一样的半高身影,像一条油滑的狗从我们面前闪过。转眼间他挂在腰间,缀著宫绦丝穗的墨竹烟枪,已然易手。
“还我!”左匀翊喊,声音中带著掩饰不住的惊恐、愤怒甚至绝望。
我不知道那支烟枪对他意味著什麽;但是我知道,那支烟枪从未离开过他半刻。
不远处拎著烟枪的人,像所有的叫花子一样,在暮春时节还穿著身脏得反光的夹袄。尤其惹眼的是那条布裤,破烂的棉絮像老绵羊的脏尾巴一样拖拉著。烟枪在他灵巧的十指上飞快旋转,旋起的风鼓吹著他纠缠成乌蓬蓬的一团乱发和嘴里叼著的细细草茎。
“小狗……子……”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冲我眨眨眼,呸地一声吐出绿色的草茎,然後打横咬住墨色的烟枪,转身钻入一人多高的苇帐,瞬间没了踪影。
左匀翊翻身上马。
“匀翊,别追!那不是都江王的人,误会!是误会……”我抵死解不开缠在腕上的缰绳,根本没办法够到马镫。小红马难受地拖著脖颈,来回摆动。
五明骥的身躯,压倒了一片片苇杆,白苇呻吟著倒下,又推搡著站起来,沙沙地淹没了马蹄。
小狗子跑得并不快,似乎有意识地等著左匀翊。从他的口中吹出尖厉的哨音,刺穿天幕。他不停歇地往前扑,不看路,只盯著墨竹烟枪上忽闪的穗子。他撞到芦苇上,又被推回来。他和芦苇推来搡去,歪歪斜斜,显得晕头转向。我看的出来,这是一出戏,引著左匀翊上钩的一出戏。
我只得牵著小红马在後面追,边追边拼命地喊著让左匀翊回来。不知什麽时候,箫声早已没了踪影。锋利的叶片割破了我的脸,眼睛刺痛,耀眼的白光覆盖著水粼粼的苇荡,炫耀著日落前最後的辉煌,疯狂的淤泥包裹著我的脚,我的一只鞋被吸掉了。我恍惚感到,五明骥上左匀翊的身影越来越远。
小狗子忽然刹住脚步,转过身晃了晃手中的东西,然後甩手把它扔进了不远处的泥塘中央。
左匀翊的马没有停。五明骥果然温顺,按著主人的意思跳了下去。
我吃了一惊,然後看见小狗子冲我抱拳。
我冲上去,提起他的领子。
他狡黠地笑,指著泥塘方向:“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种下了蒺藜就不要怕扎手!以前做过什麽,今儿就该他得些什麽。小於哥,崔大哥说上次你差点淹死,就是因为这个家夥;还说有他在,你就永远得不了势、出不了头;我刚到京师时几乎饿死,在东四胡同被崔大哥领了回去,特地拿著家乡的茶叶去谢你,听说也被他霸占了。我今儿,就是为了给你出出这口恶气!哦,对了,这家夥晨起还命人打掉了刘郎中的两颗牙……”
此时此刻,我的脸上肯定写满了惊愕与痛苦的表情。
“不能再说了,我得走了,你也快逃,听附近的人说,这儿的沼泽透著灵气,随著时辰会走,吞了谁谁也逃不掉。”
我再一次感到自己在命运面前的无力。因为我?竟然是因为我!
五明骥的身子侧陷在淤泥里,似乎想挣扎。它的身体四周噗噗地冒出刺鼻的气泡,让人觉得好象不是五明骥庞大的身躯在下陷,而是淤泥在上升。
左匀翊手里抓著那支墨竹烟枪,掉转过头望著我,说了句什麽,我没有听清,但是他惨白的脸上那难以用言语表述的神情,却牢牢地印在我的脑子里。
“别动,我找人来救你,大不了我们今天一起死在这儿!”我吼。
再转身时,小狗子已经没了踪影。来时他仿佛从天而降,去时仿佛他入地有门。
我自己是从哪个方向来的,哪里可以找到人、或者哪里有可以救他用的工具,哪怕是一只竹竿也好啊。我只是一头扎进芦苇中,朝南!朝南可以找到子信!!
光线开始变得暗淡,黑夜渐渐降临了幽深得望不到头的苇荡。四周的凉风阵阵,水蛇吐著芯子,眼睛碧绿,舌头鲜红。
也许人的本能在性命攸关的时刻都能发挥出超常的潜力,脚下的大地竟然渐渐坚实起来。最後一排白苇消失的地平线上,眼前出现了两匹肥胖的石马,几对臃肿的石羊和一座座方头方脑的高大石像。最令人欣喜的是,不远处的石供桌下,窝著两个满身是泥的人。
“帮帮我!”我喊:“求求你们,帮我救人……”
谁知,那两人竟像受了惊的走兽,蹦跳著冲过来,用剑抵著我的胸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