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垂下眼帘倒茶的杜墨雨扇子般浓密睫毛掩盖下的那双深邃眼睛里迅速闪过一丝无法捕捉的锐利精光,倒好了两杯茶后,他抬起头,唇际勾起一抹浅浅的笑,将其中的一杯茶轻轻一推,茶杯打着转儿旋风般飞向一进屋就一屁股坐下不动的风惟扬。速度之快,竟像是要划破空气般的锐利,然而那满满的磁杯里的碧绿茶水却连波纹也没有泛起一个,可见杜墨雨手劲之巧、力道拿捏之准、内功火候之高!
迟疑地望了望杜墨雨递过来的茶杯,风惟扬心里一瞬间闪过无数的念头。接、不接?这茶……不会有问题吧?表面上无比感激地接过茶杯,暗中运集无上功力与双手,无形真气轻飘飘地护住双手,免于与瓷杯表面接触。十指微动,数道真气如网般包围住那尤自散发着团团雾气的小小磁杯,小小的杯子像是落花般轻飘飘地停在他的手里。
接是接下来了,但……喝?还是不喝?不喝吧,是说不过去的,毕竟这是对方出的题,要是接不下来,自己的天水宫也就别在江湖上混了!但是……曾经负责天水宫情报部门的他怎么会不清楚东方圣教那些奇奇怪怪剧毒的厉害?
死命地瞪着手里的杯子,风惟扬脑子动得飞快。如果不是防范措施做得好,他可是连这个杯子都不敢接!忽的,他笑嘻嘻地望着长孙昊,道:「这茶水实在是香!只可惜我是猫舌头,最怕烫不过。我看长孙兄似乎渴了,不如请长孙兄代劳了吧。」
说罢,也不由长孙昊拒绝,托着磁杯的手就是轻轻一抖,冒着腾腾热气的茶水就以着闪电般的速度划着优美的弧度径自飞向长孙昊的怀抱。
在风惟扬看向他的时候,长孙昊就已经有了极坏的预感,待见到风惟扬果然顺手把那烫手山芋扔给了自己的时候,他心中暗骂,几乎将风惟扬的列祖列宗都招呼到了。
想他长孙昊又岂是会吃亏的主儿?脸上堆砌出一幅义正言辞的表情,言辞恳切地道:「风兄此言差矣,德璋万万担不起这杯茶的。」
衣袖一拂,在磁杯还未到达的时候,一阵微风乍起,将那杯茶轻飘飘地推了回去。下一刻已经端起了自己杯子的长孙昊笑眯眯地提醒着他要赶紧喝,不要浪费了这极品的碧螺春。
「那是当然!那是当然!嗯……真是香啊!」风惟扬一脸感激地接住重新回到自己手里的杯子,欲哭无泪,恨不能将自己重新逼回绝境的长孙昊四分五裂。他不愧是武林最大的三个派别之一天水宫的主人,智慧不凡。只见他眼睛一转,计上心头。刚才还满脸的笑瞬间收起,侧身看向南窗的广阔天空,黯然道:「风雨相思楼、风雨相思楼,自从一步入这酒楼,我就一直在想当年那文武全才的一代名侠沈风和当年美冠天下的钟筱毓之间的令人荡气回肠的传奇。虽然,为了天下黎民数百万人的生死安危,钟前辈入乌兹国后宫当了贵妃,沈前辈则娶了乌兹国的皇长女,两人彼此之间再也没有见过一次面、说过一句话,但是,当十七年后钟前辈去世的时候,远在中原的沈前辈竟是同时归西。想必两人在人世间不能相守,到了另一个世界必然可以如愿……听说沈前辈生平滴酒不沾,今日就让我以茶代酒祭奠他们两人的在天之灵。」说完,持着磁杯的手微微一侧,那让他头疼万分的茶水尽数洒入大地,祭奠英灵去了。
头疼的事情终于解决,风惟扬暗暗松了一口气,挂着轻松的笑转回身来,却又将心悬了起来,只见他对面的长孙昊带着诡异的笑看着他,就像是蜘蛛看着网里的猎物在作无谓的挣扎一般。顺着目光看过去,风惟扬倒抽了一口冷气!
那是一个杯子。
那只是一个盛着茶水的杯子而已。
不同的是这个杯子不是被人拿在手里、也不是放在桌子上!
空中!它稳稳的漂浮在半空中!
「这是……」他愕然地向右侧那始终是笑得淡雅的绝美人儿问道。不好的预感如乌云罩顶:糟糕!中计了!
「这杯茶冷凉了,应该合你的意。」
看怪物般地望着浮在面前的磁杯,难以相信自己竟然被这么简单的陷阱给套住了。终日打雁,今日竟被雁啄了眼!
表面上却是陶醉地深吸了一口碧绿茶水的清香,抬起手一仰脖子就把水往嘴里送。只是技巧性地在衣袖一扬的时候把茶水灌进了早已经放置在宽大衣袖里的竹筒,手法俐落,但他仍不放心地再悄悄服下一枚天水宫独门解毒圣品「百花玉露丸」。
就在风惟扬端起杯子饮用茶水的时候,长孙昊也笑吟吟地放下手里的瓷杯,侧身要去摘取身后花架上插着的一朵玉兰花,衣袖拂动之间,一缕真气悄无声息地射向风惟扬淡紫色的衣袖,目标直取隐藏在袖中的竹筒!
眼看那针一般锐利的真气就要刺破竹筒的刹那,风惟扬的衣袖似有若无地微微一晃,抖了一抖,竟将那股无坚不摧的真气化界于无形之中。
手指一勾,一朵娇美的玉兰花就到了长孙昊的手里,优雅地送到眼前深深的嗅着花朵馥郁的芳香。长孙昊笑得风淡云轻,但是在侧首的时候,一枚无忧谷密制的丹丸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入了口……
恐怕再也没有人比身在局中的杜墨雨更清楚在这间厢房里斗争的惨烈了。从风惟扬还没有进入这间屋子的时候三人就开始了斗法,从风惟扬点出他宸星的身份到自己对他的明褒暗贬、再到长孙昊揭破本应该极为隐秘的隐私及三人围绕了那杯茶的勾心斗角……甚至在风惟扬喝茶的时候一个动作就最少用了七种招式,而长孙昊想让他出丑的那招就最起码也有十二种后路准备,风惟扬甚至在一瞬之间施展出了天水宫独门剧毒之一的「断肠」……这房间里虽然谈笑风生,但是早已经暗潮汹涌!
杜墨雨深深知道面前两人都是拥有世上罕见深厚功力的狐狸!他虽然是在不停地窥探着两人的关系,那两人又何尝不是?而且他们的意图也极为可疑,在你来我往斗个没完的同时,这两个人也在时不时的逮着机会就要把他也拉下水。
无论是长孙昊还是风惟扬会出现在相思风雨楼又同聚于这间雅室,目的之一不外乎是想试探出东方圣教的立场而已!但是其他的目的……清测如水的目光移向南窗旁的那人身上。
唉!杜墨雨在心里深深叹了一口气,只可怜自己夹在这两只狐狸的中间只怕想悠游自得地度过这一天是不可能了。不由得在心中又微微叹息了一声,但脸上却始终泛着一丝金童般无比真诚的微笑,冷眼旁观看着两人仿佛是多年损友般你来我往、而威力不逊于刀光剑影的斗嘴,只是偶尔才不得不插上那么一句看似化解实则火上浇油的话。
在这一间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的厢房里,三个人谁也不信谁,表面上都挂着亲切的笑意,有默契地把话题转移到琴棋书画诗词赋典,说禅论佛,天机悟道上面,且相谈甚欢。但是暗地里三人各自布下层层防备,一边提防另两人的暗箭,一边看准机会随时准备向另两人放冷箭设陷阱。表面上欢声笑语不绝于耳,实际上三人皆知这里不亚于修罗战场!他们无不在小心提防,步步为营。斗室之内虽无金铁干戈之声却比诸生死搏杀更为惨烈、凶险。
其后,武林秀才所著《江湖风云录》中记载:永德八年五月十六,东方圣教「宸星」杜墨雨和天水宫新任宫主风惟扬、无忧谷谷主长孙昊会于洛阳城外相思风雨楼,据证人证实宸星是和长孙昊同行,后风惟扬于中途加入,三人谈笑甚欢。江湖中诸多议论,其中以武林万事通的论点最为众人认可。其认为此会为江湖中风云再起的征兆。
又据传,离开风雨相思楼后的三天内,风惟扬、长孙昊像是虚脱了一般,整整瘦了一圈,由原来的丰神俊秀变得脸黄肌瘦。过了好久两人才知道事情的真相,打那以后,他们就再也不敢轻易招惹「宸君」也不敢再把解毒圣品当成万能药吃了,更下令弟子对东方圣教「三君二使」等人要加倍小心提防。
杜府望雪轩
夜,皎洁的月如光洁的玉盘悬在黑丝绒般的空中,银色的光辉散落大地,如同给万千生物披上了一层银色的光纱,使整个世界美的如梦似幻。
放下画笔,杜墨雨凝思着什么,看着面前宣纸上栩栩如生的迷离夜菊,目光却似穿过宣纸投往了另一个世界。
「宸君在想什么?这么入神,连我进来都不知道。」轻柔的声音像夏日里的凉风般令人感到舒服,声音里含着浓浓的好奇。
「怎么这么晚?我还以为惜之没有找到你。」回过神来的杜墨雨——宸君将半干的宣纸放在风口,转过身来看着那登堂入室的客人。
「我翻墙过来的——你家的守备又加强了。」唐洵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全身像散了骨头一般滩倒在离身边最近的那张酸木枝镶云母的椅子上,探手取过一旁小几上的汝窑茶杯,一派悠闲地呷了一口香茶——嗯,还是宸君这儿的茶香啊!
「堂堂的威武王世子竟干些偷鸡摸狗的事……不知道传出去会产生什么效果。」
翻墙?这家伙把秘道当什么了?又把别人家当什么了?!
「赫!」来人威武王世子唐洵倒抽了一口气,几乎没把口里的茶喷出来。有些头皮发麻地想起自个儿父王会有的反应,立时什么玉树临风、文质彬彬都忘记了,被针刺着似的从舒服的椅子上弹跳起来,像一只小狗要讨主人的欢心般地挨了过去,死气白赖地巴着宸君:「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宸君,看在你我同在一条船上的份上,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大人大量、宰相肚里能撑船——可千万、千万别说出去啊!再说,我也是为了找你才来的啊!你、你、你可千万别乱说啊!我们好久不见了,这一见面用不着送我太过厚重的礼,您说是不是?大家兄弟一场,你可不能害我啊!什么都不看,也看在这些年来的交情份上……」
他越说自己的脸就越白,霎时间冷汗密密地布了他一头,甚至都语无伦次起来。
开玩笑!?真他一状告到父王那,自个儿不死也得脱层皮!无论如何也得安抚下他!只见他一会给杜墨雨按摩肩膀一会给杜墨雨扇着扇子,忙的不亦乐乎。
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宸君坐在另一侧的酸木枝椅子上冷冷地道:「什么事这么晚来?」
「我去调查他们之后的行踪了——你知不知道,那长孙昊和风惟扬都已经不约而同地起程回去了!?」
「猜得到。他们的目的应该已经达到了大半。」杜墨雨的脸上露出一丝无奈说道:「如果不是我对形势估计错误,现在的洛阳的局势就不会如此恶劣。」
唐洵不以为然地问道:「现在的形势很恶劣吗?我怎麽没有觉得?」
「你还没有发觉吗?新一轮的战争已经在洛阳兴起了。——无忧谷天水宫这次双双来到洛阳的目的我大概可以猜得出两个,其中之一就是为了探路,他们想要试探本教的反应与实力。另一件则是为了双方面的会面,相思风雨楼其实就是他们所属意的最佳会面地点,只是因为我带长孙昊到那里的缘故才打乱了他们的计划。他们也知道我们已经洞悉了他们的计划所以才会立刻离开。其实不然,因为我们知道的只是他们目的中的一部分。但是这是在我们的地盘上发生的,所以我们已经落了下风。」
「那……他们是想要结盟吗?」显然理解了事情的严重性,唐洵脸色有些凝重,但那也是一闪而过的事。
「在我提出要去风雨相思楼的时候,长孙昊虽然没有反对表面上还非常正常,但是他太过于自然,居然会那么巧遇到风惟扬,这些已经使我起了疑心。」
事后想来,当他们进入品香阁的时候长孙昊就应该是已经知道隔壁的客人就是风惟扬,所以他望着隔壁的目光才那么特别,让人以为他是在欣赏那幅出自名家的横幅。其实他们在暗通声息才真!
真的是好狡猾的人啊!幽深的黑瞳有着奇异的亮光,像是在期待着什么,仿佛是遇到渴盼已久的敌人时的兽,身上燃烧起了好战的血……
「你今天下午和那两个人待了那么久,有什么心得啊?」反客为主的唐洵见他唇际勾起一抹奇异的笑,立刻殷勤地捧着桌上端放着的汝窑青花瓷杯奉上一杯碧绿的香茶。
「你知道我就是干这个的嘛!嘿嘿,难得你今天两个都见了,所以我不找你找谁!是吧?我们的宸星堪称是天下少有……」
「你是指长孙昊还是风惟扬?」受不了他的口水攻势,杜墨雨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开门见山道。这家伙,耍猴儿吗?黄鼠狼的表情都没他这么明显!
「两个都问。」黄鼠狼闪烁着纯净的眼光望向鸡……哎,是面向几乎要受不了他那恶心得让人连隔夜粮都吐出来的深厚功力的杜墨雨。
「……」宸君咽下口中略带些苦涩的茶水,沉默地思考着。
「宸君!?」唐洵睁大眼睛望着他,那水汪汪的大眼睛是那么纯净可人,可不是就像一个天真可爱的小狗吗!但是被他这副表情蒙蔽的人怕是到死都不会知道也不会相信在他纯真的外表下的心狠手辣。标准的被他卖了还在帮他数钱!毕竟,东方圣教又怎么可能让一个单纯的人去负责整个情报网呢!?更何况他可是身为教中最顶级的三君二使之一的恒君。
「你啊!」一脸沉思的杜墨雨见到他的表情,反而笑了。摇了摇头,有些无奈地说:「你这个样子要是让总坛里的那些人看到了非晕了不可,哪还有半点恒君的样子!?」但,也就是他的厚脸皮令堪称无往不利的三君二使中的其他诸人头疼不已。唉!自己今天是怎么了?白天遇到长孙昊和风惟扬那两头狐狸斗法,还要小心别被卷进去,晚上还要应付他这个黄鼠狼!?唉!自己今天还真是有够倒霉的!
不在意地耸耸肩,刷的打开折扇,轻松地摇了摇,立时摇身一变成了一位翩翩美公子的恒君迈着步子走了几步来到宸君悬挂晾着画卷的地方,细细凝神欣赏着他的手笔,一边不在乎地凉凉道:「反正他们又看不到,再说,真的晕了还有你在嘛!死不了的。」
端着唐洵特地奉上的名贵瓷杯,宸君不在意地来到窗前欣赏挂在树梢的那轮明月。
「墨雨,你——」唐洵转过头看着他想说什么,却又在看到他的瞬间被他仰望明月时的绝尘风华所震慑,呆了一会又把话咽了下去,换了另一个话题「你刚才为什么沉默不语,有什么疑惑吗?」
杜墨雨抬头望向屋顶那交错的梁柱,眼眸里深沉得不可探测,沉吟道:「不是有疑惑,而是在想,该怎么说才最准确。」
「哦?」唐洵显然有了极大的好奇。
将白天的事情一一详细述说完毕后,唐洵无限同情地道,「哦?那你还真是辛苦了。」能和那种人在一个房间里待了那么久的时间,宸还真是可怕啊!
「不过,他们也没占着什么便宜就是了。」听着唐洵的话,杜墨雨想起今天在相思风雨楼里在那两个人身上施的小手段,嘴角微微往上一勾。
「……」看着杜墨雨不经意带出来的那抹奇异笑颜,唐洵忽然觉得头皮发麻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一时间竟然开始同情起那两个曾和他同处一室的人了。(但是不能不承认有几分幸灾乐祸的成分在里面。)真是可怜啊!招惹了宸的人,现在那两个恐怕是连哭都哭不出来了!可怜啊……
室内一片寂静,连爱笑爱闹的唐洵也沉静了下来,顺着杜墨雨的目光望向挂在树梢的皎洁明月,唐洵爱笑的嘴角敛起最后一丝笑意,晶亮的眼睛变得精锐深邃,一瞬间他整个人气势大变,不复原先的吊儿郎当,浑身散发出沉稳如山的气势。与他身旁的杜墨雨那如迎风而立的松柏般潇洒俊逸不同,他整个人都像一座巍峨且不可摧的高山,同刚才轻佻飞扬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伯父走了吗?」唐洵若有所思,轻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