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于雷和陈可的重逢
于雷想了好些日子,最终还是决定要搬出去住。
李明在听到了这个决定之后显然有些尴尬,于雷为此大费了一番口舌,解释这件事如何如何地与他无关,还赔上了一顿大餐,不,是三顿——因为林闻和张勇也都激烈地批判他近期所表现出来的个人主义倾向。
其实,说真的,这些蜗居在斗室中的大男孩,谁不巴望着能走个人,自己好有多点空间?但是谁也都看得出,他们挽留于雷时的眼神是真诚的,就和他们在每一天的共同生活中看待对方的神情一样。两年了,四个人都能能处得这么好的宿舍已经所剩无几,所以他们才更珍惜这份值得珍惜的感情。
但他决意要搬了,因为当下的时机再好不过。
如今他已经成了院会的主席,又即将升入学业繁忙的大三,有了这些事实的罗列,再用他于雷的三寸不烂之舌一捣鼓,极知道要心疼儿子又压根不知道他是怎么学习的他爸他妈哪还有不答应的道理?
于雷他爹说要跟学校里的熟人打声招呼,让帮着看看有没有老师有要出租的宿舍。于雷唬了一跳,心想这若是挨上了熟人的房子,岂不是刚出虎穴又入狼窝?于是诌了一套什么这种事不该让学校知道啦,该培养培养自己的自理能力啦的胡话,把他爹糊弄过去了。
在去机场接陈可的前几天,他便正和欧阳整天屁颠屁颠地采买家庭用品,忙得不亦乐乎。别看欧阳的外表有些散漫,可干起家事来还真有那么点样子,还时不时地吆喝于雷不要沾手,很有那么些溺爱的意思在里头。
“我要把老公伺候得舒舒服服的,让你永远都不想甩了我!”他带着塑胶手套,笑眯眯地冲着于雷说。
于雷两只手捧着他的脑袋,拉过来,狠狠地亲了一下:“混话。”
但是不是混话,便只有他心里,才最清楚。
七月一日。在普天同庆,我党华诞的夜里,他告诉欧阳自己明天要去机场接陈可。欧阳有些不快,一个晚上都在不断地提醒于雷自己有多爱多爱他,这意思很明白,就是——你可不要出轨啊!
他后悔当时不该告诉他自己对陈可的感情,因为他以前眉飞色舞地说了太多关于陈可的故事,所以也难怪那个孩子一听见陈可就会不自觉地产生戒心。
“我对他早就一点感觉都没了,但朋友还是要做的,以后还要介绍你们认识呢,没准你俩都能做很好的朋友!”于雷知道,这样的说辞能说服得了欧阳,却难以对付他自己。
那天晚上他翻来覆去地没有睡好,心脏一阵一阵地乱跳,有的时候又觉得像是停了,于是赶紧捏着腕子试试,看看还有没有脉搏。他翻身看了看欧阳,睡得沉沉的——他除非是有心想熬夜,否则只要一靠上枕头,没两分钟就睡着了。
他晓得那孩子心里是踏实的,以为自己真得如刚才所说的那样一心一意地对他。于雷想到这一处,难受得都想抽自己嘴巴子。
他把不久前才拿开的欧阳的手臂又放回了自己胸前。
“唔……”欧阳在睡梦中,安详地紧了紧自己的胳膊。
“我真的很爱你,很爱很爱你。”于雷看着他的睡脸,认真地说,“听见了么?”
欧阳又含含糊糊地答应了一声。于雷知道他没听见,但心里却好受了许多,渐渐地,便睡过去了。
?——?——?——?——?——?——?
七月二号,下午三时许,一架从纽约肯尼迪机场起飞的大型客机,经历了在太平洋上空的十三个小时漂流,降落在了首都机场。
电子屏幕上的状态栏翻成了抵达。于雷又握住了自己的腕子,若它真要停止,也好早些知道,做点准备,以便死得不那么难看。
他走出来了,朝着这边挥手。陈可穿着他们初次见到时穿的那身衣服,白色的T恤,红色的短裤,最上面的三颗扣子敞着……
于雷一时有些惶惑,像是时间倒流,去了往昔。图书馆,冯友兰,指上转动的笔;蓝大褂,储物箱,窗外翻飞的叶……所有的历史都要重来一次。
他看到陈可的眼睛正盯着自己,赶紧回过神来,也朝他挥手。陈可的身旁和身后还走着好些人,不时地跟他说两句话,也朝着前方快乐地摇摇晃晃。于雷在这些人里发现了一些熟悉的面孔,有模拟联合国的一个负责人,经院的一个上海学生,还有一个——张韩。
果真是时间倒流啊!包括对这个女人的嫉妒与痛恨,也都通通涌上了心头。他知道,这些个感觉,若是没有了那种情愫的源头,本是不该存在的。于雷扭头看了看张树,他果然也看到了那个女孩,尴尬地冲他笑了笑,或许是想到了那个喝醉的可爱的丑态百出的夜晚吧。
回国的人当中,有一些是父母来接的,也有一些是同学,因为大都是一个院里的,所以彼此也都有些认识。陈可本是说就单和张树、于雷、海斌聚聚,但眼看着有人提出来要一起吃饭,便也不好反对了。
他冲于雷笑笑,做了一个无奈的表情。于雷也笑笑,他明白他的意思。以前他们就总是这样,在听说或者目睹了某一些滑稽,或者无奈之后,就会彼此看看,然后一笑,那种时间上的默契,甚至可以精确到秒。
到了饭桌上,气氛就更加微妙了些。于雷先拣着角上坐下来,陈可便也坐到了他的旁边。于雷扭过头去看他,见他也在看自己,便又是一笑。他也一笑,两个人看了大约十来秒,那各种表情和心思就都在里头了。
于雷的脸颊微微有些发烫,他几乎都忘了在桌子的那一头还坐着一个张韩,自己的左手边还猴着一个张树,其他闲杂人等遑论。
“都还好吧。”他憋了许久,终于憋出了一句话。
“嗯,你呢?”陈可也说。
“都还好。”
他们再度看着彼此,便觉着说什么都没有意思了,于是又笑。
怕是自恋吧,于雷觉得陈可看自己的样子有些古怪,和往常不太一样,像……像总是看不够似的。以前他们之间的话可比现在多得多,却从没见他这样长且常地看自己。不过,鉴于于雷自小受到的教育,并且考虑到他们之间的历史,他还是倾向于得出自作多情的结论的——毕竟他在这上头栽过太惨痛的跟头,如今怕还是有些余悸。
席上的人太多,大家说笑了一会儿,也便散开了,拣着自己熟悉的人说话,间或若是有人说到一些好笑的,众人便在旁搭搭腔。
论及在美国的生活,陈可说他印象最深的就是路。
“美国的路修得特棒,车开得那叫顺!也就是纽约这种大城市,偶尔会有几个坑。但咱们这儿就不一样了,基本上是在坑里走,偶尔才能分辨出两三段路来。”
大家都笑了,唯独于雷觉着有些异怪,他每每都是独占陈可的幽默感的,罕有与别人分享的经验,更别说是这么多人。
若陈可说这是为了他,是为了能和他多接近一点,那于雷一定会感到更加的异怪,但陈可确实是这样想的。
起先,他们俩在言谈之间还有些个生疏,毕竟俩人也有半年多的时间没说话了,而且半年多前的那段故事也不十分的欢乐。但聊着聊着,那份尴尬也就慢慢淡了,所谓尴尬人有心生尴尬,若是都放松一些,其实本没有那么多尴尬在的。
不知是说到什么,大约是一些胖了或是瘦了的话题,于雷伸手拍了拍他的胳膊,陈可便也把自己的手搭在它的上面,轻轻地握着。他想要看他的脸,想要再次像以往那样触摸于雷的肌肤,他想了很久了,有他整个海外生活那么久,他不想放手。
他们又在互相看着,笑着,若说他们没有说话,那是不对的。在那些笑容里面,来来回回传递的信息量大概可以制造一场小小的网络阻塞,只是你听不到罢了。
菜还在不断地往桌上端,在美国虽然要吃到中国菜很容易,但说实在的,还真不如家乡的一个小摊上做的好吃。就像你把臭豆腐用雅典的橄榄油炸了,盛在银盆里,洒上金粉,那吃起来的味道就不说难吃,也不会比用地沟油滚出来的好了多少。
这一道菜是盐鸡,是一只整鸡,被切了几刀,端了上来。大家都很客气,虽然眼睛都盯着大腿,筷子却只夹胸脯的部分——这样既吃着了好肉,也不至于显得太没礼貌。
陈可却没顾及那许多——其实他只要对大家和善一点,再学着欧阳一样装装可爱,不但没人会指责他,而且反倒要让着他吃,生怕他吃差了——他夹了一只鸡腿,放在了于雷的盘子里。
“你最喜欢吃这些没有高级感的东西。”陈可把筷子缩回来,在嘴里抿了抿,笑着说。
“你以为高级感是什么好的呀?”于雷大大地咬了一口下去,一边嚼着鸡腿,一边跟他讲自己过年的时候跟家里人去吃“红楼菜”的经历。
“那茄鲞,真就是用鸡油炸了,什么蘑菇,笋,各色干果子,拿鸡汤煨干了,再香油一收,糟油一拌……嘿,那叫一难吃!别说是鸡油,连机油味都吃出来了!你不信呀?下次我带你吃去!”
陈可就那么笑着听他讲,偶尔评论两句:“我也不要什么高级的,就一个什锦攒心大捧盒,要有个不错的园子,咱拿着上西湖石上坐着,吃,就满足了。”
于雷正说到高兴处,忽然瞥见张树正冲着自己不怀好意地笑,于是想起来,自己哪一次出去喝酒的时候和他说了跟陈可的事,虽没说得那么明白,而且半开玩笑的,但反正是半遮半掩地告诉他自个儿喜欢人家了。
想到这茬儿,于雷有点恼火:你小子也不是能置身事外的主,竟拿我取笑!于是决心也要让他面红耳赤一番。
“你不过去坐没事么?”于雷冲张韩努了努嘴,对陈可说,顺便拿斜眼睨着张树,他果然坐立难安了起来。
“什么意思?”陈可倒不是装,是确实没听懂。
“自己女朋友,冷落在一边好么?”于雷话刚出口,立马就后悔了。当时桌上正好静了下来,于是包括张韩在内的满桌人都听了个清楚。
只见张韩杏目微阖,一脸的嗔怒,把双筷子捏得紧紧的,把白饭在碗里碾来碾去,就像是在碾蚂蚁,也有可能是于雷;
这下可好,坐立难安的不只是张树,满桌的人都像屁股底下长了疱疹,左右来回地挪动着。陈可低着头,脸上抹了一晕胭脂色,他本是当即就要辩解的,但因这么多人听着,便也沉默了。
这几分钟于雷过得生不如死,好在不久便有人替他解了围,大家又这一拨那一伙地聊起来了。
“怎么了?”于雷趁着大家都不注意,捅了捅陈可,小声地问。
“你瞎说什么呀!”陈可在于雷大腿上狠狠地捏了一把,疼得他差点没叫出声来。
“分了?”于雷歪着脑袋看他,尽可能用同情的颜色来填充自己的眼神。
“什么分了!根本没有的事!”陈可虽是压低了音量,但仍然加强了气音,以显示自己的的恳切。
于雷欲要不信,却想到陈可从来也没跟他眼前说过假话,便又不得不信了他。借着夹菜的机会,他贴到张树的耳朵边上:“你爽了。”
“彼此。”张树也假装往那边顾盼,低声说道。
陈可以为他是在看自己,于是问道:“什么?”
“我是说呀,”张树趁机便兴头了起来,“咱们该敬于雷一杯,刚高就了,又乔迁新居,是不是!”
“你给我作!”于雷瞪了他一眼,他是宁愿陈可永远别知道这些事的,也没什么原因,他就是这么想的,大概是思维的惯性吧——他一直就是这么想的。
一群人哄哄地举起杯,又放下。于雷偷偷往陈可脸上瞥了一眼,如往日般勾人心魄的笑颜;他赶紧把目光收回来,顺便从张韩的面皮上扫过,一脸的冰霜,如丧考妣。
“你们也搬宿舍了?”陈可说,“那我以后就不能去42楼了啊……还挺想念那里的。”
“不是,就我搬了……”于雷轻声说。
陈可心里有些疑惑,但想他必有自己的原因,而且后面还有了解的机会,当下便也不问了。
于雷发现人真的是不应该做太多的事,说太多的话,光这顿饭就吃出他一身的汗来,若再大点,还不定把他唬成什么样呢!其实大场面他也见过不少,在舞台上也颇有处变不惊的美名,可偏只要在这个男孩的面前,就畏畏缩缩的,瞻前顾后,怯懦的不行。
若是太在乎一个人,又不知道对方是怎么看待自己,怕就是要这样的吧。
从家园二楼下来,大家便要互道东西了,陈可扯了扯于雷的袖子:“你有事么?”
他俩当时正走在大部队的后面,前面的人正堵在大门口,像是在商量是否还要安排些活动,又像是在酝酿彼此的道别,但主要的作用还是制造交通混乱。
“没有啊。”于雷其实压根也没去想自己是不是有事,张口就说。
“快走。”陈可压低了嗓门吆喝一声,俩人便呲溜呲溜地从后门跑出去了。
奔了一阵,都出了西南门,两个人才停下来,相视而笑。的确,陈可已经下了决心要做一个可以融入一般社会行为的人,可他好久才见到于雷一次,又突然有了这么好的创意,便还是由着性子来了。
“这是去哪儿啊?”于雷笑着问他。
“你真没事?”
“真没有。”
“那咱去颐和园吧。”陈可在美国的时候便常想起那儿。
在这半年里,于雷曾无数次地想过,以后若再碰到陈可,甚或再和他成了朋友,决不会如往常般低眉顺目了,而且要表现得冷冷的,让他知道,自己在以前的日子里对他到底有多好。
到如今,他才总算了解,若不是气急了眼,自己是哪怕一次也不能够做得让他难过失望的。只要是站在陈可的面前,于雷就有这样的觉悟。
“我是没问题,但晚上园子也不开呀。”他说。
“那咱们就往那边走走吧。”陈可指了指西门的方向。
他们就往那儿走了。于雷闻见他身上的气味,时不时地碰到他的手,惊觉当时的情动,还全在心头。这半天来,竟没有他伤感的机会,此时逮到了。
刚夏至不久,正是一年里日子最长的时候,尽管已经过了八点,天色仍有些清淡。吃饭前大家都去洗过了澡,惟于雷现在有自己的浴室,而且也怕自己再看到不该看的东西,想到不该想的事情,便一个人窝在宿舍,和李明队上的几个哥们聊天。
陈可拨了拨自己的头发:“该去拉一拉了,摸着都不顺。”
“我看着挺好的呀。”于雷说。
“你摸摸,比刚拉的时候差远了。”陈可把脑袋凑过来。
于雷刚把手抚过他的头顶,撮起了一把青丝,立刻便意识到自己是在西门附近,离欧阳大概不到两百公尺,于是赶紧加快了脚步,催着陈可进了校园。
穿过华表,越过贝公楼,后面直着便是一条极幽静的路,若深夜孤身经过,是要浑身汗毛都竖起来的。
陈可舒服地呼吸着,在他附近,没有别人,周身是树,回首隐见红楼灰瓦,这样的空气,还是最适合他的。他很少对除了书本以外的什么现实的人或去处产生归属感,家人和故乡或许有一点,但断没有很多,远不及他在这里寻到的熟悉与惬意。
他真傻——慢说人家当时还是说自己喜欢他,即便是把他骂得狗血淋头,他又怎么能舍得离开?!
未名湖畔的爱与罚 第三部 下————逆旅主人
作者:逆旅主人 录入:05-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