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当真对我好么?”
我不敢再相信了,这世上本没有任何一样真实的东西。
他皱眉,内敛的目光中是深深的痛。
我摇摇头:“怎么出来的?受伤了么?”
目光闪烁,他淡淡的道:“没有!”
只是一瞬,我瞧见了他的杀气!
虽然微弱,但并不是不可闻的血腥味道。
“你……你……”
我几乎止不住心里翻腾的汩汩悲哀。
他还是那样的温柔,那样的淡漠,那样的笑。
“予儿心疼么?为她心疼么?”
我别过脸,眼角的湿润浸透了他肩头的衣裳。
“她不是我杀的!”
我仍旧不愿意回头看他。
“酃冽山庄怕要撑不住了,她太累,也撑不住了。”
他轻缓的顺着我的发。
“她舍不得伤害你,至死都不愿意!既然如此,只好先了结自己,免去看着你受伤害的痛!”
百毒公主当初也是如此么?
那是怎样一种无力的痛楚?
我从未如此软弱过,这一瞬,天地间所有的颜色似乎都褪尽了,什么都不剩下。
“皇甫愈!”
他叹息。
“求你!无论我今后变成怎样,万万不要骗我!”
我想起,从前也曾这样卑微的求过“他”!
“他”是否还记得?是否有放半点在心上?
万籁寂静!
我害怕的钻进他怀中,只怕他给我一个无言的答案。
“予儿!”
他温柔的呼吸弗掠耳边。
“你记得,我皇甫愈绝对不让任何人伤害你!”
是了!
就是这句!
他说过的话,一定会办到的!
我极力想要扯出笑容,却无论如何做不出表情。
他说的是真的吗?
他会待我这样好吗?
我怕……
怕呵……
“我要回酃冽山庄!”
还是很虚弱,但是我不得不站起来!
再不站起来,我也许就会屈服,就永远失去这个机会了。
我是萧非语!
就算死,也要死德明明白白。
就是世上众人都欺瞒我,也要叫他们付出代价。
没有谁可以欺辱我!
只要身边这个人还这样待我,只要我还觉得他是真实的……
也许……
也许我还可以走下去……
月圆(十六)
皇甫愈似乎一点也不吃惊,看他的神情,仿佛早料到我会这样,又仿佛我早就应该这样做。
这个时候我反而迟疑起来。
我已有些累了。
我甚至觉得,如今我还能够站在这里,也许根本就是我的命廉价,阎罗王是不愿意要的,所以应该留在
人间受苦受难。
从前,有好几次执行任务的时候,我以为我死定了,那样危险的情况里,我根本是不可能生还,连万一
的把握都没有。但我还是活了下来,泰半固然是运气,大哥和裴俨的精心保护恐怕才是主要。
又害怕我出事情,又不能叫我知道他们“害怕”。
这样战战兢兢的日子居然过了这么多年,他们不累么?不腻味么?
我不敢想象他们是如何心甘情愿的为我做这许多事情。
我甚至从来不曾把他们放在心上。
半点亦无!
如今这些人的命运都要走到尽头了,我还要袖手旁观么?也许我也可以为他们做一些事情,也许一切都
还没有太晚……
百毒公主已经不在了。
她在的时候我从来没有好好看过她一眼,再提起来的时候,根本已经想不起来她的样子。
只知道她凝视我的目光永远那么古怪难懂……
裴俨……
她也怕是去的极不甘心罢!
一直一直的守着这样一个所谓的“宝贝”,不曾后悔么?
她却连一滴眼泪都不愿意在我面前流下……
只有大哥了……
只剩下大哥了……
只要大哥还在……
或者我还可以再试一试……
或者,我还可以对他好一些,让他知道,他并不是白白对我好的!
我艰难的笑了一笑。
皇甫愈一直看着我,用那百毒公主曾经看过我的眼神。
我还是笑。
抬头,已近黄昏。
我与皇甫愈相携下山,只是这一次,那燃烧的药丸握在我手心上,紧紧的!
“你……你在这里等我罢!”
我笑着对皇甫愈说道。
透过他深邃的眸,瞧见自己几乎碎裂的不成样子的笑。
他本来与我完全没有关系的。
根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正派人物”,这个时候怎么可以与我这个妖孽在一起?
高傲的皇甫世家公子本不应该被我的邪气玷污的。
这样一个理由,或许就可以说服我,也说服他。
只要我们不再在一起,从这刻开始,我们就再也没有关系。
这样……
他是不是就不会再出现?
他是不是就不会象那个曾经欺骗过母亲的男人一样欺骗我?
或者说,当他欺骗我的时候,我就可以完全不去在乎?
只因,他与我,根本完全没有关系!
他却什么话都没有再说,静静的站在那里。
飞快的转过身,我几乎逃命一般展起身行奔离。
实在不知道,我是不是还能再回来看看他,谢谢他。
也从来没有担心过,他是不是会成为那些想要把我挖心剖腹的人之一。
最后一次!
我心里对自己说,再相信一个人。
他绝对不会欺瞒我!
遥远的天尽头,辉煌的日光沉了下去。
天上血红血红的霞光,落下一片不祥的气色。
四周静悄悄的,却远比我心里任何一处还要精彩。
我慢慢的走,不快,也不想快!
饶是如此,月上云霄的时候,我还是远远望见了那片深深的阴暗地域。
普通的人家,即使是看着那片外墙上细致雕绘的砖瓦,只怕也会感叹唏嘘。那华丽森严的城堡里头是怎
样醉人的梦境!
他们错了!
这样一个地方根本不是人应该呆的。
这里面什么都没有,又什么都有。
你想要权利,它可以给你,只要你有钱;你要地位,它可以给你,只要你有钱;你要价值连城的宝贝,
它可以给你,只要你有钱;哪怕你要一个大路边上最普通的陌生人的性命,它也绝对不会拒绝你,只要
你有钱!
我冷笑!
这就是酃冽山庄。
只要进去了,就再离不开的华丽牢笼。
深深的夜色里,这样一个本来应该歌舞升平的地方竟然如此寂静无声。
这难道不奇怪么?
若在平时,我根本连看都不会再看一眼就扭头离开。
但是如今不一样。
不管它有多不堪,有多肮脏,总算还是我可以回去的地方。
这样一个地方,是不是就是别人说的——“家”?
我已经不愿意去想。
几乎是毫不迟疑的,我走了进去。
瑰丽沉重的大门在身后闭合的时候,我抬头看看天上,在墙头那一角露出的明月。
一切变得朦胧起来,隐约可以看到月光那一边欢快的过去。
我从未幸福过,因为不知道什么是幸福;从未痛苦过,因为不知道什么是痛苦;也从未爱过恨过,因为
不曾刻骨铭心的记着哪个人的身影。
即使虚假,我亦无所谓。
如今发现,那原来竟是一场梦……
月光下,空气里,幽幽的暗香浮动,满地满地的深沉阴暗在吁吁蠕动。
凝神细看,竟是倒在地上残喘的人体。
采噬香?
我再冷笑。
什么时候,这些鼎鼎大名的正派人物也用起如此下流的伎俩!
一步,一步……
我踩过柔软的肌体,引发一阵短浅呻吟。
院里如此,厅堂内室更是一片狼籍。
我亮起火折子,小心的在经过的每个厅事,每个角落燃起烛火。
没有光亮的酃冽山庄,根本不是我的“家”!
“予儿!”
磁厚的嗓音轻微的呼唤。
我听见了,又似乎根本没有听见,连动作都不曾停顿半分。
面无表情的踩过碍事的“东西”,用从未有过的耐心的专注,小心翼翼的点着每一点光亮。
“予儿!”
温厚的手从耳畔伸了过来,轻轻的抚上我的脸。
我奇怪的笑了起来,有些诡异,有些扭曲!
这双手本是那样熟悉温暖,为何如今却冰冷得我几乎认不出来?
我慢慢的,慢慢的回身。
“段谷主!”
还是那双晶亮的眼,稍微的闪动华光,仿佛就会让一切吸纳其中。
曾经,我那样迷惑,是怎样的人才可以拥有这样的眼?
如今再看,居然有了异样的感觉……
撕心裂肺的……
感觉!
酸涩,喘不过气来的抑郁堵在胸口,发泄不出。
这是……
恨?
可笑我除去笑,甚至不知道该用何种表情来表达我的恨!
他怔怔的看着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我安静的站立在他跟前不足几寸处,透过宽厚的肩冷眼瞥着厅内不知几时满布的各路人马。
叶南枫,不论在哪里都脱不了的高贵的王爷之姿。
可惜他温和的眼里已经没有了那时侯的闲适,手上,也没有捻着那支怒放的海棠。
至于……
披风盘肩,浑然霸气的,除了北方霸主——望月堡主,还能是什么人?
果真是英姿爽飒,叱咤风云的人物!
我沉了沉睫毛,敛起目光淡淡道了声:“劳烦诸位久等,萧非语实在……罪该万死!”
复又回过身去,一枝一枝,象最虔诚的教徒般点燃壁上的蜡烛。
好象世上再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
大哥的生死,酃冽山庄中毒的部下仆役……
都没有这个重要!
他们似没有想到我居然如此,大厅里刹那鸦雀无声!
我含着笑意,从未如此放松过!
眼前这些人之于我,不过都是些幻象而已,何必自扰?
反正……
反正……
无论如何,过了今夜,我再不会看见这些人……
再……没有机会了……
月圆(十七)
最后一根蜡烛燃起,我痴痴的瞅着那点光明,伸手欲把它抓住。
却被那只恼人的大手生生阻碍。
“会烫伤!”
他叹气。
很轻很轻……
“段谷主!”
“……”
“你,南王爷,傅堡主……原本就是铁杆儿的旧识?”
“……”
“明明知道我想要‘月圆’,你千方百计把我困在扬州,根本是为了断绝我与大哥的往来?因为,只要
困住他,酃冽山庄里知道我的身世秘密的人,都非被一同困住不可。”
“予儿……”
我猛一回首,正正瞥见他脸上的一抹难堪。
我笑。
“你千万莫要觉得对不住我,所谓成王败寇,江湖本就是一个这样的地方。”
叶南枫手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把精致折扇,折对处开开合合,更对应他雏起的眉眼,显得烦躁万分
。
“我只想问清楚些,免得下去了,还要做个糊涂鬼!”
这会,傅寒声似也了拧起眉头。
“我知道,傅堡主你要灭酃冽山庄,那是早晚的事情……毕竟……道不同本就不能相容!”
拂了拂袖子。
“只是……怎会赶上了这个时候?与这些人一同?天下难道真有这样的巧合?”
走了一天,实在是累了,累极!
索性席地坐了下来。
“叶王爷与你是拜把的兄弟,这样大的事情,这样一个难缠的对手,借助一下朝廷的力量,也没有什么
奇怪的。”
我垂下头,不愿意再看他们一眼。
只觉得,再多看一分一毫,我也许就再坐不下去,也许就不知道会作出什么事情来……
“段谷主……你,又为什么?”
你要我的身心骨肉,有的是机会,何必如此?
那个“月圆”,是个什么东西?
再不堪的答案,我只要你亲口告诉我,哪怕……
心碎神裂!
他没有说,他不会说。
他眼里有时也许有忧伤,但很快就消失了。
一股儿风吹来,我打了个冷战,觉得那冷风象妖怪的手一样可怕,几乎想要找个地方可以让我躲起来。
其实我知道,这风根本不冷,但是偏偏我就是觉得它冷,有什么办法呢?
我等着。
一直等……
可是没有人回答我。
我却完全没有一点不耐烦,还是笑。
段寻终于忍受不住,狠狠攫住我的肩,用最粗暴的方式把我拽了起来。
“你何必知道?你又何必问?难道你不会聪明一些?难道你就不能再傻一些?你……你……唉!”
他一下子衰弱了下来。
“你难道不能不要回来?难道真要枉费我的苦心么?”
我冷冷的藐视他难得的失控。
“苦心?你要我逃?再把我抓回来?”
墙上的烛火摇曳生姿,仿佛也在嘲笑他的虚伪,我的无力。
“你当我不知道?再疼惜我,再舍不得,你也还是会杀掉我,因为你也有非杀不可的理由,因为你那个
理由,远比我这条贱命要重要得多……”
我眼里有了泪,但很快就干了。我的泪水从一开始就很轻,如风似云。
“啪”的一声脆响,叶南枫手中的折扇断成两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