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骨————纪草

作者:纪草  录入:04-05

  如今这洛阳城内,尽是各地云集而来的商贾富豪,衣冠华美,佩饰名贵,走在这闹市通衢中,与铜骆街两旁巧夺天工,富丽堂皇的建筑相得益彰。穿著布衣的张子念与秦想与一身绣边锦缎的周慕晖走在一起,倒像极了富家少爷带著两个小厮出来闲逛。
  或许是突然意识到了这一点,秦想将张子念往自己身边扯了扯,远离了周慕晖的方向。
  “怎麽了?”张子念只当秦想是有话要对他说,便好奇地盯著他看。其实他自己也早就感觉到了周慕晖的目光,那种被人一刻不离地注视的感觉让人很不自在,所以秦想这一拉倒像是替他解了围,让张子念生出了一些感激。
  但秦想只是摇摇头。他深刻地觉得,周慕晖和他们全然不是一类人,无论是身份地位,还是学识修养。周慕晖是将门之後,举止谈吐得体儒雅,又日日出入宫闱,恭听圣言,待有朝一日为上启用,定会大有作为。而秦想与张子念不过黔首尔尔,可以说是在山里野大的孩子,全部的心思扑在种花上,即便有所成就,顶多也就如宋单父那样,奉旨种花罢了。张子念在被送到邙山前还读过一些书,而秦想则是全然不遵圣人礼教,一副随心所欲,无可束缚的性子。
  秦想看著街上来往的达官贵人,暗暗自嘲──迎面走来的那一顶轿子,就连抬轿的轿夫,看起来也光鲜体面得很。
  兴许是秦想的错觉,他竟觉得那轿子正径直朝自己面前过来了。
  “停!”
  轿子停在了离三人五步开外的地方,里面传来了温柔亮丽的女声。

  焦骨07

  【七】
  走在轿子旁的丫头躬身上前,恭敬地将帘子打到一边,轿中弯著腰走出一位雍容华贵的小姐来,站定抬头嫣然一笑,端的生得明眸皓齿,娇俏可人。
  细看来,眉宇间又隐隐有著一股男儿般的英气,倒是和周慕晖有几分相似。
  那小姐一转眼珠,打量了秦想和张子念一眼後,便嫋嫋娜娜地走到周慕晖面前。
  “表哥,”上前一礼,得体大方,微微仰著头笑看著周慕晖道,“原来你躲到这里,让我好找。”
  此话一出,连秦想与张子念也明白了三分。
  原来这小姐是周慕晖的表妹,又是皇上钦封的清河公主,周家为了在稳固自己在朝中的实力,有意拉拢这门亲戚,故而两人还在娘胎里两家便相约,若产下一男一女,便使他们结为夫妻。眼下周慕晖已然年近弱冠,正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之时。
  但周慕晖看到这位表妹,却没来由地眼睑一跳,脸上的表情也僵了一瞬,恨不得遁地通天消失得无影无踪才好。
  “你……不在家中好好待著绣花,跑到洛阳来作甚?”
  秦想站在一边,丝毫不因为那两人尊贵的地位而不敢抬头,反而大大方方地瞧著他们。但他看了,只觉奇怪,这样好的姑娘,千里迢迢从京城到洛阳来找周慕晖,而周慕晖非但没有丝毫欣喜之色,反而还质问她,颇为不满於她的出现一般。
  清河公主并未回答周慕晖的问话,径自一笑:“这街上嘈杂喧嚣,不是说话的地方,你我二人也许久未曾见面了,不如就到前方的满汉楼去一聚,如何?”语罢笑意愈深,转身回了轿中,“起轿。”
  清河公主倒是个颇有主意的人,不由周慕晖辩解,便已然先去了满汉楼。
  进了满汉楼的雅间,四人分宾主落了座。
  清河公主看著坐在周慕晖身边的秦想与张子念,眼中不乏诧异之色,半晌未有说话。
  周慕晖心道,只怕这位眼高过顶的表妹定是将这二人当做了仆从,仆从怎可与主人同坐?便解释道:“这位是张子念,这位是秦想,是我的朋友。他们的师父便是你颇为喜爱的花师宋单父。”
  她早就听闻宋单父的大名,更是喜爱他所种植的牡丹。听到这个名字,清河公主的脸色才微微柔和了一些,看了看张子念,觉得有些面熟,才想起是在前些年时的斗花宴上见过,便对二人笑笑,却仍是有些不快。
  “表哥,何时我们兄妹说话,旁边坐著过外人?”
  秦想正觉得这气氛尴尬,弄得他全身像被绳索缚住了一般,听了清河公主这话,顿时像得了什麽特赦,连连点头:“公主说得是,说得是,草民这就告退!”拉著张子念就要走,但却没走出几步就像被人拽住了一般,回头一看,只见周慕晖正牢牢地按著张子念的肩膀,神色冷峻。
  “你有什麽话,但说无妨,子念不是外人。”
  清河公主心中讶异,不明白为何周慕晖会对这样一个山野草民如此维护,不禁打量起张子念来──只见他正端坐著,神情不卑不亢,泰然自若,并不像其他人般,见了自己或低眉顺耳,或阿谀奉承,让人作呕。
  想必这人定是有什麽本事,才会让周慕晖另眼相待。
  但张子念却拂去周慕晖的手,恭敬地站起来对著清河公主一揖:“公主所言极是,周大哥,想必公主与你定有要事相商,子念不便旁听,先行告退。”然後便不顾周慕晖拼命向他示意的眼色,任秦想拉著走了出去。
  “看到没?周慕晖这样的角色,可不是我们一介黔首可以高攀得起的。”出了满汉楼,两人没什麽去处,便先回了山上。
  张子念不怒不恼:“我何时想要高攀於他?”
  确然如此,虽然这两次都是周慕晖来寻张子念,但秦想仍觉得心中不悦,多少对张子念也有些抱怨。所以,这次清河公主的出现让他心中有了种幸灾乐祸的欢喜,巴不得这位作风强势的公主赶紧将周慕晖绑了回去,拜堂成亲。
  “但你若这样做,他定然求之不得。”
  明知张子念绝非那种攀附权贵之人,但秦想还是不经意间将对周慕晖的不满撒在了张子念身上,後来他自己也觉得自己这话著实不可理喻,便愧疚著不再开口。
  当天晚上,周慕晖没有回北邙山上来。
  张子念心中有些疑惑,但想著他十有八九是与清河公主在一起,自己这茅舍毕竟不是周慕晖久居之所,定是被公主安排到别处去了,便也放下心来。
  次日清晨,秦想与张子念正矮身在山坡上侍弄花草,抬头见到彻夜未归的周慕晖走了过来,竟是来像二人辞行。
  一番面上的寒暄後,他将张子念拉到一边,低声说:“子念,昨日我与公主提起了你种花的手艺,公主颇为赏识,不若你随我一同回京去,我为你辟一个宅子出来,专门供你养花如何?”
  张子念听了,只是笑笑并不心动。他心中一千一万个明白,自己是绝不可能离开这北邙山的,进京什麽的,他从未想过。若是自己走了,秦想怎麽办?师父留下的这片花田怎麽办?他在这里生活了六年,这北邙山上的一草一木,他都放不下。
  “多谢周大哥美意,只是你有所不知,这栽种牡丹的因素,地脉、气候、环境,分毫都不能有所偏差,离了这座山,再养不出那样好的牡丹来的。”
  周慕晖急道:“可长安离洛阳并不算远,气候应当相差不大,至於土壤,我可以专门派人给你从洛阳运过去,这些你都不必操心!”
  “周大哥说笑了,养花本为宜人,若你为了能共在长安养花而如此兴师动众,岂不有违养花的初衷?”
  “为何你师父可以去骊山养花,你就不能去长安?!”
  张子念苦笑:“或许是因为师父技艺精湛,子念……学艺不精吧……”
  “子念……”周慕晖近乎哀求,“我此番回京,就要与清河公主成亲了……成亲之後,我爹有意让接任他的位置,保护圣上周全,再离不了长安……”
  这个消息突如其来,张子念一愣,继而笑著恭喜道:“这可是双喜临门的好事,周大哥,你当高兴才是。”
  “这样一来,以後我们就不能再见面了,你明白麽!”
  张子念沈吟一番:“有得必有失,人世间的事向来如此。你年纪轻轻便可为朝廷效力,这可是人人都钦羡的。”
  “你……”
  “你还不明白?”一直在一旁悄悄听著的秦想终於开口,“子念无论生死,都在这邙山上了,他怎可能与你去长安?”
  周慕晖抬头看向秦想,见他正一脸得逞地看著自己,又看看张子念,亦是无可奈何的样子。想自己从未这般低声下气地与人说过话,张子念却还不领情,不由肝火大动。
  “子念,你当真宁死也不肯跟我去长安?”
  “牡丹离不了洛阳地脉。”
  张子念说得毫不犹豫,不留一丝余地。
  周慕晖看著他,双目危险地眯成了狭长的一条缝,终於像是下定了什麽决心一般,重重地点头:“好。”决然拂袖离去。
  在周慕晖离开北邙山的後一月,张子念收到了一封从京城来的信。
  张子念在京城没有亲人,更无甚朋友,唯一会给他寄信的人,可想而知。
  “那姓周的说什麽?”见张子念眉心紧锁,秦想心道定是周慕晖又提出了什麽无理要求,“他为难你?还是要挟你?还是不死心非要你去长安?”
  张子念摇摇头,叹息般地说:“既非为难,亦非要挟……”
  “那……?”
  “他明年春天迎娶清河公主,问我们买牡丹千株做成亲用,少了一株,拿你我二人试问。”
  “千株?!”秦想惊道,“这北邙山上的牡丹统共也不过千余,一年下来难免有开得不好的,剩下的花,他几乎全要了去!简直是报复!”
  “可他确实给了钱的,”说著,张子念从袖中拿出一锭银子,“这是送信的人给我的。”
  秦想仍是不解。
  张子念郑重其事,下了定论:“也就是说,这是一笔正经生意。”
  周慕晖这一招著实令人无从还手,张子念与秦想只得依他所言,更加勤勤恳恳地照顾那些牡丹花。
  日子忙碌地从深秋一直延续到开春,两人就连春节也未敢回家。
  眼见得周慕晖给的最後期限将至,但老天爷却极为不配合地将这个冬天拉得尤为冗长,已经到了清明,却还是没有温暖起来。
  张子念一天天蹲在牡丹花田边,束手无策。
  秦想曾给骊山的宋单父写过信去求助,但宋单父也只是回信说,若数量少的话,可以经月在屋内生火提高温度,将花移至屋内,但千株牡丹,只怕此法行不通。
  “那麽多牡丹,少个十几几十株的,或许他不会发现……”看著花田里开得稀稀拉拉的牡丹,秦想也只能这般无力安慰道。
  但张子念摇摇头:“不可,周慕晖既这样说了,就定不会轻易让我们蒙混过关。而且,我也不想欠他什麽,将这一千株牡丹给他後,从此再无瓜葛……”
  或许是天公开眼,後几日的天气终於有所转暖,山坡上的牡丹被一声令下,皆绽开了花苞。
  周慕晖派来取花的人明日就到,秦想与张子念便趁著这最後一天,将开了花的牡丹尽数摘下。两人一直忙到了入夜,围坐在一起,一朵一朵地数起来。
  但数到最後一朵花时,两人失色抬头,仿佛所有的血液都倒流回了脚底,脸色苍白地对视一眼。
  “九百,九十,九……”

  焦骨08

  【八】
  竟然只差一株。
  张子念和秦想面面相觑,脑中空白一片。
  花田里但凡是开了花的牡丹,无论大小,已经全部被摘下凑数,再找不出多余的来了,可偏偏千株牡丹,就差了这麽最後的一个。
  窗外应景地“轰”的一声,落下一道惊雷,大雨紧接著浇灌下来。
  屋内的两人失魂落魄地坐著。秦想看著眼前一株舒展著花瓣的牡丹,心中愤恨地想:开这麽大做什麽,倒不如劈成两半变成两株小的来!
  张子念仰身抬头无望地盯著房梁,眉头紧锁。
  “兴许……明天早上就会有牡丹再开的……”
  秦想知道这样的安慰很是蹩脚,但除此之外,他也没有其他的办法。难不成真的要为了一朵牡丹,而被周慕晖“拿去试问”麽?若真如此,只希望他能对张子念下手轻一点──念在往日他二人的情分上。
  他正盘算著落到周慕晖手里後可能会有的下场,却见张子念突然从地上跳起,疾步走过去打开门,撑起一把伞冲进了大雨中。
  “子念!你上哪去!”
  秦想也赶忙拿起一把伞追了出去。
  张子念正急急走向不可知的邙山深处,大山就像一头巨大的野兽,要将他吞噬,但在这野兽腹内的某处,却有著某样如此吸引他的事物,导致他一刻也不能停脚,即便山路湿滑,雨如瓢泼。
  秦想追上张子念,一个箭步闪身到他面前拦住了去路。
  “晚上山里有野兽!这有多危险你知道吗!”
  张子念看了他一眼,神情严肃:“秦想,你还记得吗?小时候有一次我们一起溜出去到山里玩,偶然间看到了一株野牡丹。”
  “野牡丹?”经张子念这样一提,秦想也逐渐回想起来,“你的意思是……”
  “师父说过,牡丹本就是野生野长在这邙山上的,所以我想,既然我们曾遇到过一株,所以说不定其他地方也会有!”张子念从秦想身边绕开,冰凉的手拉住了秦想的,“若运气好,说不定能找到一株拿来凑数!”
  秦想大悟,跟著张子念踉踉跄跄地往邙山腹地里走去。
  雨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脚下的泥土被浸润得湿滑不堪,每走一步都像是陷入了沼泽,难以抬脚,更难以落脚,两人互相搀扶著,才不至於摔倒。
  渐渐地,也不知是走到了哪里,就连一开始的羊肠小路也消失了,荆棘野草勾著两人的衣衫,在皮肤上划下一道道细小的伤口,很快,伤口周围便红肿起来,像是吸附在皮肤之上的肉虫,不搔觉痒,搔而觉痛。
  但谁还顾得了这些,即便兽类怪异的叫声就响起在山头上,也得小心翼翼地绕过去,往更深处行进。两人的腰因长久地弯著而疼痛不堪,眼睑里含著的不知是雨水,还是因强自睁大酸胀的眼睛而流出的泪水,狂风暴雨将伞吹得歪斜破败,拿著也是碍事,便索性丢在一边,双手拨开一人高的草丛,去寻找有无野生的牡丹植株。
  有时,那些废弃的坟墓就在他们脚下,甚至还有的露出了森森白骨,活像一个乱葬岗。
  “呜呜”的声音,不知是风声,兽声,还是鬼哭。
  秦想忽然想起了六年前的那个大雨滂沱的夜晚,他正在为了师父硬要他称张子念为师兄而生气,就看到张子念正缩著肩膀站在自己的房门口,怯生生地告诉自己,他怕打雷。
  然後,他英勇地叫张子念与自己同睡,抱著他缩成一团的小小的身躯,一夜电闪雷鸣,直到天亮。
  张子念一直怕打雷,从小到大都怕,即便是长大了,也只要一听到雷声就会徒然倒吸一口气,浑身一个激灵,为此,他没少嘲笑过张子念,说他胆子小。
  秦想暗暗地笑,抬头看著雨帘中,张子念隐约到了半山腰上的身影,一道闪电划过,照得天地间有如白昼,他趁著闪电看到张子念溅满泥水,因湿透而紧贴在身上的衣服,已分不清是什麽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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