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凉,你看着那个人,那个连走路都慢腾腾的像是一个老人的男人,你能想象得到,就在十年前,他还是龙尊皇朝历史上最年轻的状元,跨马游街无限风光吗?真的,我不骗你,那时候的他,真是春风得意马蹄疾啊,容貌又美,才气纵横,一时间多少才俊无人顾,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的身上,就连当时权势最大的左丞相,都想将他招为女婿呢。」
风凉一下子瞪大了眼,指着李书白的背影:「就……就他?爷你别开玩笑了,他现在多大岁数了,就看那步子,也总有四十了吧?还历史上最年轻的状元,十年前他三十岁,这也算是历史上最年轻的状元啊?还左丞相的女婿,他要是左丞相的女婿,还用落到这么个地步吗?」
「谁说的?他今年只有三十岁,十年前,他正是刚及弱冠的时候。那时候的他,真是又年轻又俊俏,多少女子在酒楼上挤破了头,就为了看他一眼。只可惜,这个人啊,太过死板,嗯,用他的话来说,是正直不阿……」
上官千斩说到这里,嘴角边忽然弯起一抹讽刺的笑,自语道:「分明就是死板,非要说是正直,哼哼,连左丞相的招婚都敢拒,他不是死板是什么?弄到最后,为了公家的事连婚都没成,世间还有这样的傻瓜吗?」
「那……爷你又是怎么认识他的?」风凉最好奇的还是这个,怎么看怎么觉得爷不应该和这李书白有交集,无论从哪里来说,他们两个都相差太多了嘛。风凉狗腿的替上官千斩端来了一碗茶,然后嘿嘿笑着在他旁边替他扇风。
「都秋天了,还扇,拍马屁也不会拍。」上官千斩哂笑,然后他问风凉:「你知道魔宫里这么多的仆人,我为什么选你做我的贴身仆人,又为什么对你这么好吗?」
爷对我很好吗?没觉得啊。风凉在心中对上官千斩的话持保留意见,嘴上却甜甜笑道:「是啊是啊,我也觉得爷对我格外好,就是不知道原因,爷今日索性就告诉了我呗。」
上官千斩喝了一口茶,微笑道:「其实很简单,每次我看见你的时候,就好像看到了过去的我。我记得收留你的时候,你还是个小叫花子吧?嗯,十年前的我,也是一个小叫花,我从小就没有了父母,是靠着野狗的奶长大的,从三四岁起就在这个城那个城之间流浪,有好几次都差点儿饿死,一直到八岁那年,我遇见了他。」
风凉知道这个他说的就是李书白了,不由更伸长了耳朵,却见上官千斩似乎是陷入了回忆之中,喃喃道:「我饿昏在他新科状元的马前,被他收留,他那时候还真是个很好的人,把我带进府里,给我饭吃,让我洗澡,还给我换衣服,那时候我真感激他啊,觉得他是世间最好的人了。」
「的确是很好啊。」风凉也点头同意上官千斩的意见:「那后来呢?后来他为什么就不好了呢?难道他其实是人面兽心,先把你拐来,然后卖给别人做奴才吗?」在他的心里,也只有这件事是罪大恶极的了。
「没有,他那样正直的人,怎可能会做出这种事。」
上官千斩声音忽然拔高,然后他握紧了拳头,过了好半天才慢慢松开,又恢复平静的语气道:「他后来就按例去做了知府,我也跟着他一起去,因为我机灵,所以他就让我做他的贴身仆人。他当了知府后,十分的清廉,又喜欢接济那些穷人,虽然整个平川城被他治理的欣欣向荣,但是他那点微薄的俸禄,却渐渐的连养他自己都办不到了,更何况他上头有多少贪官,都在瞪大着眼睛等他的孝敬呢。」
风凉点点头:「哦,这的确是一个问题啊,那后来呢?他就把爷给卖了换钱吗?」这一回不等说完,他就被上官千斩瞪了一眼:「卖了卖了,你以为天下人都和你一样是被卖的吗?笨蛋。」
不理会身边对拐卖二字有着深刻心理阴影的小厮,上官千斩自顾自的道:「我那时候虽然小,却是最明白这些人情世故的,看见他的样子,就很为他着急,正好一个财主的儿子强奸了一个农妇,他便来贿赂李书白,谁知却被他赶了出去。我就追上那个财主,收下了那五百两银子,教了他一个脱罪的方法,天地在上,我只是想帮李书白解一下当时的困境,可是……可是……」
上官千斩说到这里,又不由得握紧了拳头,风凉便知道重头戏来了,果然,就听自家宫主接下来的话完全可以用咬牙切齿,一字一恨来形容了:「可是那个不知好歹的,正直廉明的东西,他竟然在知道这件事后,说我小小年纪便会这些作奸犯科的手段,长大了也成不了什么好人,竟然……竟然把我赶出了他的府衙。」
果然就是这样。风凉在心里暗暗道:难怪爷恨这个李书白恨成这样呢,是他让爷过上了安定的生活,让爷知道了美好生活的滋味,结果最后也是他,重新将爷打回之前的地狱,这份落差导致的恨,难怪爷到今日也接受不了。
却听上官千斩又喃喃道:「我重新过回了以前的日子,好在这一次没过多久,我就被夺虹的父亲发现了,他把我捡回去,因为我根骨好,得以成为魔宫的宫主人选,可以和夺虹,惊涛,寂寞他们一起练功习武,还能过上衣食无忧的奢华生活。
我知道那个李书白不会有好下场,却没料到他因为办了一件大案,得以回京述职,变成了京城中的府尹,又因为办理了一件妃子出宫被杀的大案子而被先皇赏识,一下子就升了他很大的官,可那又怎么样?他那个性子,是绝对不能在官场上立足的,到最后,他到底还是因为直言进谏而获罪,落得个流放千里为人下奴的结果。哈哈哈……真是报应不爽啊。」
「那爷今日将他弄过来,是打算怎么做呢?」风凉低眉顺眼的问,为了表现自己并不是八卦,他又加了一句:「我只是问问爷的意思,将来也好知道怎么对他,爷你知道,我一向都是很笨的嘛。」
怎么办?上官千斩沉默了,他还真没想过该怎么办,他只是想看看李书白现在的倒霉落魄样子。嗯,要报复吗?可是又能怎样报复,一个高高在上满腹才情的人,忽然间就变成了别人府中的奴仆,还是最苦最累最窝囊的下奴,这对于他来说,本身就已经是最严厉的惩罚了不是吗?
「嗯,再说吧,反正我买他来,决不是为了给他养老让他享福的。」上官千斩挥挥手,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斜眼看向风凉:「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那半个时辰的马步还没有蹲完吧?」
「啊……」风凉惨叫一声,再想脱逃已经来不及了,只好在宫主锐利的视线下走到一边,苦着脸重新蹲起了马步。
由凤来香和柔水一起服侍着吃完了晚饭。又去枫林里练了一会儿剑,那天色便渐渐的黑了。
回到枫晚亭,却不经意在亭脚下看见一个蜷缩着的人影,上官千斩一怔,然后不自禁的停了脚步。
那个人就是李书白,如今枫晚亭里没有下奴,论规矩他是不能和其它的奴仆同桌吃饭的,想必是有人随便给了他一碗饭,他便过来吃了。
就如同凤来香所说,那人的头发已经有几缕白了,混在黑发中,说不出的斑杂难看。上官千斩不知怎的,便想起了十年前,那时候的李书白,正是年少轻狂,功成名就的时候,他记得他的发是如同墨色一般黑的,而且如丝缎一般滑。
有时早起,自己看着丫鬟们给他梳起那一头柔滑的发,就会忍不住上前摸两把,而这时候,他便会微笑着拍拍自己的脑袋,说一句:「等千千长大,也会有这样的头发,到时候你就可以摸自己的了。」
记忆中的他,真的是天人之姿,尤其笑起来的时候,就更为好看。上官千斩恍惚陷入回忆中,然后他很快的回过神来,默默看着面前那张现实中的面孔。
比起曾经的俊秀,现在这张脸孔上,只余下了暗黄的不健康肤色,还有那说不出道不明的不尽沧桑。细长的眉毛虽然没变,却不再飞扬,就连双眼中也失去了往日那股凛然的正气和无限豪情,甚至,已经没有了什么生气。
看见那一碗粗糙的米饭,却被他大口大口的咀嚼吞咽着,似乎是在吃什么美味佳肴一般,上官千斩心里不由自主的就是一阵酸楚,想必他在别人的府里,吃的东西还不如这碗糙米饭吧,虽然这碗饭在自己看来已经是连猪狗之食都不如了。
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开什么玩笑,酸楚?这种自己都八辈子没再出现过的感觉怎么会会因为他而重现,更何况把他买回来,不是要可怜的。他有今天,还不是咎由自取,自己在这里替他叹息什么。
上官千斩想到这里,刚要离开,冷不防对面的李书白却抬起头来,看见上官千斩,他明显的一怔,然后又深深垂下头去,下一刻却又像是忽然想起自己现在的身份似的,连忙局促的站起来,弯腰鞠了个躬,低声道:「爷有什么吩咐?」
「没有,你继续吃吧。」上官千斩迈步上了枫晚亭的台阶,明明把他叫过来,揭穿自己的身份,看见他震惊的那一刻,心里是充满了快意的。但为什么现在看见他这副样子,听到他这句恭敬的话,心里竟然会升起一丝惆怅。
「真他妈的太莫名其妙了。」上官千斩喃喃低骂了一句,然后大步流星的过了台阶来到亭里。
在他身后,李书白久久凝视着他的背影,最后摇摇头叹了口气,又蹲下去吃他的饭了。
风凉抱着几本传奇小说,踏进了枫晚亭的大门之内,然后他便瘫坐在那里。
太……太累了,他抹抹头上的汗,欲哭无泪。
做人奴仆就是命苦啊,就因为自己早上抱怨了一句「蹲马步好累」,那个无良的主人就以「买书」为名,将他一脚踢下山,然后让他在半个时辰内回来,高高的千枫山啊,站在山脚下的那一刻,他连死的心都有了,并且发誓以后再也不在上官千斩面前抱怨了。
一个人影有些慌张的奔跑过来,然后一双形状修长优美,只是皮肤粗糙的手扶起了他,并替他捡起了散落在地上的书册,然后有一个沙哑的声音问道:「小哥儿,你……没事儿吧?」
风凉抬头,入目是一张俊秀的脸孔,只是眉眼之间历尽沧桑,看起来显得有些苍老,他记了起来,这个人就是李书白,是爷恨得牙根痒痒的仇人。
「哦,没事儿没事儿。」风凉接过书,心想这时候要是被爷看见我和他的大仇人说话,又不知要怎么折腾我呢。
他害怕被连累,回身就走。却听身后脚步声响,回头一看,原来是李书白跟了上来。
「你跟着我干什么?让爷看见,再让我去买一趟书的话,我会累死的。」风凉有些着急的吼,吓得李书白立刻停了脚步,犹豫着在地上站了半晌,又慢慢退了回去。
风凉松了口气,又觉得人家好心帮自己,自己却这么对待他有些说不过去。
算了,找个时间再好好的谢谢他吧,现在不行,谁知道爷在哪个角落里趴着呢,万一被发现了,真是吃不了要兜着走。
第三章
月色如水,上官千斩已经和凤来香以及柔水滚进被窝里去了,屋外只有那个不解风情的石头护卫小卫,这种时候,他是不用风凉伺候的。因此风凉很大胆的寻到了李书白住的下人房。
「怎么不点灯?你睡了吗?」
风凉踏进房内,然后他听见白日里的那个沙哑声音:「哦,灯里没有多少油了。」随着话音,油灯被点亮,借着微弱灯光,可以看见李书白一身粗布衣裳站在桌旁,显得十分局促。
「切,没油就去添啊,这有什么好舍不得的。」风凉摇摇头,随意坐在椅子上,却见李书白迟疑着抬起眼:「可……可以吗?下奴的灯油,不是不能够随便用的吗?」
风凉听见了自己心里吐血的声音,这是哪门子的规矩,下奴连灯油都不能随便用。他摆摆手:「这里不是那些穷人家,你就放心大胆的点灯吧,灯油没了随便添,这个我还是能做起主的。」
李书白微微低了头,道了声「谢谢。」
「白天的事儿,真是要谢谢你了。」风凉再度开口:「那个,我那样对你是我的不是,可是没办法,你不知道爷多恨你,要是被他看见我和你在一起,我这双可怜的腿大概就保不住了。你说你这人也是,太不知变通了,当初爷也是为了帮你,你觉得方法不当,教训一下也就是了,怎么忍心赶他一个孩子走呢?你这样让他回到从前的环境,比杀了他还难受你知不知道?也难怪他到现在都恨你入骨了。」
风凉又犯了老毛病,忍不住就说教起来,待说完了,方想起这是李书白心中的疮疤,忙讪讪的住了口。
「其实……我当初就是……就是想吓唬他一下,本来想着过两天就寻他回来,让他记住教训。谁知道衙役是个赌徒,看见路边设的赌摊就过去了,看丢了他,再然后,我也找不到他了。」
李书白低着头,小声的解释:「这么多年来,我唯一做错的一件事,让我牵挂遗憾的事,就是当初将千千赶出去。好在现在看到他这样,我也放心了,他这样很好,比跟着我强,要跟着我,还不定要遭什么罪呢。」
风凉倒愣住了,挠挠脑袋,他在想李书白是不是故意这样说给自己听的,好让自己去告诉宫主,谁知道下一刻,就听他轻声道:「这事儿压在我心里十年了,一个不防就说了出来,小哥儿你别告诉千千,他听了也不信,我这辈子没干过亏心事儿,我宁愿让千千恨我的正直迂腐,也不想让他误会我是个狡猾的小人。」
他说到这里,又抬起头对风凉一笑:「小哥儿喝水不?我去烧点过来。」
「不用了,我坐一坐就走,你也坐吧。」
风凉阻止,看见李书白低垂在油灯阴影里的面孔,忽然想起上官千斩对自己说的话,忍不住叹道:「这样看来,你明明也是个挺清俊的男人,怎么如今就这样老呢?爷说你今年才三十岁,可我看着,你倒比那些四十岁的人还要老上几分……」一语未完,才发现自己又说错话了。
他恨不得咬下自己的舌头,心想这是怎么了,怎么在这个男人的面前,似乎就不设防一般,这样下去还了得。
他脸一红,连忙找了个借口就告辞了,回到房里,还忍不住在想李书白,心道真是奇怪,为什么和他说话,就像能把心彻底放松了似的,难道只因为爷说过他是个好人吗?
第二日,上官千斩为李书白分派的活计下来了,是负责打扫整个枫晚亭的卫生。
这自然是一个庞大的工作,以前都是几个仆人分派的,如今却全落到了李书白一个人的头上。
不过他也没有丝毫的怨言,竟然真的拿起扫帚抹布认真打扫起来,一直从日出干到日落,方总算全部干完了。只要接下来再去清扫一下上官千斩的书房,便可以回去吃一顿饱饱的饭,然后上床睡觉。
经由下人们告知,此时上官千斩会带着两名花魁在前面吃饭,然后就会去卧房,是不会到书房里来的,因此这是打扫书房的最好时机。所以李书白很放心的拿着几块干净手巾,提着水桶进来了。
书房很大,三面皆是书架,有许多的书籍。当中一张红木桌子,然后是一把红木椅和几张会客的椅子,很简单的摆设,但却让李书白心潮澎湃不能自已。
他放下水桶和手巾,慢慢走到那一排书架前,颤抖着手在那一本本或厚或薄的书上缓缓抚过,就如同抚摸情人的脸庞一般欣喜雀跃,带着十分的温柔小心。
抚摸了良久,他才终于想起自己进来的目的,连忙将桌椅都仔细的擦拭了一遍,因为摆设少,所以他很快的就又来到书架前,把书架上以及书上的浮尘都小心仔细的擦拭掉。最后,当所有的工作都完成后,他才将手巾和水桶放到桌旁,回身来到书架前,抽出一本《兰亭集序》,轻轻翻了开来。
李书白酷爱书法,之前一直在找《兰亭集序》的摹本,只可惜,他为官清廉囊中羞涩,好的摹本根本买不起,此时在书架中见到这个,便心心念念的想着,最后想到上官千斩一夜都不会来,便起了侥幸之心,暗道我只看一眼,就看一眼便还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