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来的时候已经过了黄昏,越析延正抱著小冉进屋,她随後就出现在了门边。
可能是曾经为小冉做过一段时间护理工作的缘故,我不得不承认她对於这个孩子的喜爱之情是有一定程度的。替孩子换下汗湿的衣服时,她很热心的过来帮了忙,随後就坐下来和简单的聊了几句。
其实我并不懂得如何应对她,一直也只是她在问我在答而已。然後就在我们的谈话将要难以进行下去的时候,越析延的手机响了,他开了门出去接听,於是,就在她那一瞬而逝的在意神情之後,我猛然明白了她会在这时候出现在这里的主要原因。
在越析延回来之前,她朝我歉意地笑了笑,开门出去了。
有一刹那,胸口里堵得慌,我咳嗽了一声,甚至以为是要发病了。小冉拉著我袖口的时候,我才回过了神来,不解地朝著孩子笑嘻嘻的视线往窗外望去──院子里那棵已经光枯的树下,越析延正单手环著张愫云的肩,俯身说著什麽……
我忘记我当时是否有在思考什麽,只是怔怔地看著远处树下的那两个人,就著院子里昏黄的灯光,那画面,让我瞬间失了神。
“……爸爸爸爸……”直到听见孩子在喊,我才恍惚地回了头。
“要尿尿……小冉尿尿。”
小鬼把嘴嘟得老高,拼命摇著我手臂,可我却没能立即反应过来,又好象身体没办法动弹似的……等我回神的时候,小冉已经跑了出去。我追到门口,正看见小鬼歪歪扭扭地跑近了树下的两人,远远地听见孩子奶声奶气的撒娇声:“爸爸,小冉要尿尿……”。然後我看见,面朝向我这边的,张愫云直直看著我的眼。
胸口迅速紧绷了起来,我甚至想要立即避开视线,但就在我想要逃开的前一秒,越析延回过了头,对上我的眼……於是,我感觉到满腔满腹里翻江倒海似的汹涌起来。我开始控制不了自己的呼吸,甚至於忘记了想要喘气,脑子里有无数的画面在跳跃,杂乱无章的,却像揪紧了头脑里的每一根脑神经一样,让我刺痛得无以自救。心跳声震荡著耳膜有些痒麻麻的,我开始无意识的任一些莫名其妙的思绪在脑子里乱窜……最後,在大脑的停摆状态恢复正常的那一瞬间,我重新把视线回转到了张愫云脸上,她始终在远处直直地凝视著我,以著同前日里庞欣一模一样的神情……
小冉仍旧在喊,声音里显然有了哭腔。
我脚下突然有些无力,没能再站著不动,转身进了屋去。
恍惚中,有道声音响在耳朵边──
──你知道什麽是‘喜欢’吗?什麽是朋友的‘喜欢’,什麽又是爱人的‘喜欢’?爱人的‘喜欢’,那是一种什麽样的感觉呢?
我不知道。
迟苓生前这麽问我的时候,我只用沈默回答著不知道……只是如今……我明白,有些东西似乎和很久以前不太一样了……而就是那些不一样,成为了我现在变得失常的理由……
越析延再搂著小冉进屋的时候,张愫云并没跟著进来。小冉仍旧乐呵呵地趴到我身边来,嚷著要吃东西,我把之前放在桌上风凉的玉米粥端了过来,一勺勺地喂著孩子。
越析延立在原地没有出声,最後终究是留下了一句话:
“明天一早就要送你去医院,我先回去做点准备……”
见我没回声,他顿了顿,才朝著小冉道别。临出门前,他似乎停了步,半晌沈默後,听到一声低语:“……你们早点休息。”
明天将是手术前的最後一次检查,检查结束後会直接住在病房等候後天一早的手术。我知道我该好好休息的,但是我同样知道,今晚,我必定无法入睡……在我浑然间明白了一件惊人的事实以後。
几天前的庞欣、今天的张愫云,仿佛她们的视线仍旧生生地刺在我眼里,很显然的,她们远远的要比我来得敏锐,因为她们在我自己都未曾了悟的时候洞察了一切。我盲目地盯著天花板上的一点,想著至今所有一切的发生和发展,就这麽任大脑混沌著,直到天明──我明白,有些事实,我没有办法不去面对。
24、
术前检查的时候,邱鹏允替我引见了将要给我手术的张医生,如同每个现在碰见我的人一样,张医生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手术前不用担心,尽量放松。
原本,我并没有具体考虑过手术的问题,或者说,我一直是很清醒地准备接受任何一种结果的,可现在好象每个人每件事都在拼命的让我对此在意起来。它渐渐让我明白,这场手术并不是决定我生死的即时法场,但却是裁定我生存期限的最终判决,我没有去害怕什麽,但我却开始忽视不了满脑子的混乱以及越来越沈重的彷徨了。脑海里似乎总有个声音在呼喊著什麽,我无暇去倾听,只是在大脑反应之前提前开了口,我问那位医生,假如这次手术失败的话,以我现在的病情,我还能够维持多久。
医生沈凝著看了我一眼,回答说:“如果这次手术失败,只是意味著你没办法进行最终的手术,然而以你现在的病况,不进行根本治疗的话,确实是拖不了多久的……最多,不会超过一年。”
一年……吗。
我静静听著这场对於我生死的审判,脑子里渐渐把最坏的画面勾勒著成图,我想,这麽一来即使在明天手术之後他仍旧告诉了我同样的一句话时,我也可以以这种平静的方式回答他一句:“谢谢”的……只是我不知道,像现在这样子呼吸的时候也会连带著一起揪紧的胸口里的疼痛感会不会也一样留到明天的手术之後……
我做了一个梦,只是在梦醒的时候那原本朦胧的梦里景象却随著大脑的清醒更加模糊起来,直至脑里不再临摹得出任何的画面。睁开眼睛,我望见眼前更为清晰的现实世界──
小冉正趴在床头,手里扯著类似於毛绒玩具的东西,抬起眼睛看到我的时候,立即咧嘴笑起来朝我身上扑,喊声也很甜:
“爸爸──”
“嘘──小冉不许吵爸爸。”有声音自旁边传来,我看见一旁的越析延。
将小鬼拉拔到床上,我指著那不知何时多出来的玩具轻声问:“这个哪里来的?”
刚才还因为越析延的话而乖著安静了几秒锺的孩子,听到我的问话後立即又恢复了元气,手里扬著毛绒娃娃直塞到我面前来,嘴里大嚷:
“毛毛…喜欢。阿姨给的小冉,是熊熊。”
一字一句的表达著自己的意思,孩子笑得很开心。我回头张望了越析延,後者愣了一愣才回我:“吃晚饭的时候张愫云买来的。”
伸手揉了揉仍旧开怀笑得满意的孩子的脑袋瓜,我对越析延说:
“替我谢谢她吧。”
没有回答,越析延将保温瓶里的小米粥倒在小碗里送到我面前,同时,伸手把小冉搂了开去,对我说:
“随便吃点清淡的吧,看你晚上也没吃什麽东西。”
我应了声谢,接了汤匙,朝著小冉招手,对越析延说:
“把孩子给我吧。”
他犹豫著,最後还是把孩子放回了我身边,沈默一会儿後,他说:
“等一下你们先睡吧,我去去就来。”
在他转身的时候,我望著他的背影,那一瞬间我突然有些不由自主了起来,於是我喊:
“越析延。”
他停在门边回头,对上我的眼询问,我试著动了动唇,似乎有很多话哽在喉咙里,却始终是没能发出声来,沈默著,我最终转开了脸,轻声对他说:
“……谢谢。”
仍旧没有回声,他在门口停留了一会儿,随後我听到了开门声和关门声传来。再抬起头来的时候,病房里已经只剩下我和小冉。
“爸爸,抱──”
小冉半趴在我身边,伸手朝向我嘟囔。我挪了挪位,张手把孩子搂上膝盖,轻拍著他後背低声问:
“小冉,喜不喜欢阿姨?”
“嗯?…阿姨?”
“对。给宝宝这个的阿姨。”我指了指孩子怀里的毛绒娃娃。
低头看了看怀里,小冉立即笑开了眉,伸手扒到我肩头来磨蹭,嘴里断断续续地说著:
“喜欢。熊熊喜欢,阿姨喜欢。”
我宠溺著朝孩子笑笑,揉了揉那挣来动去的脑袋瓜,“那以後,如果爸爸不在,小冉也要乖乖的听话好不好?”
满是疑惑地抬头看我,小鬼显然还听不懂我的话,只乖乖点著头答:“要听话。”
孩子迷惑的神情一瞬间让我揪紧了心口,为了忽视那窒息般的感觉,我仍旧朝孩子笑了笑,搂著他起身走到窗前。空了只手出来拉开窗门,感觉夜里的风吹在脸上竟开始有点刺痛的时候,我才恍然想起,已经差不多要冬天了。
有枯黄的树叶随著晚风飘落,目光跟著叶片飘动而下的时候,我看到底楼大门前那一对相拥的情侣……当大脑在一瞬间变得空白的时候,我定睛看著楼底下那两张遥远却清晰的熟悉面孔。胸口里叫嚣著一股骚动,令我没能继续站下去,伸手拉下了窗帘,我转回到床边,却久久没能平静下紊乱的心绪。
有一些很早以前就已经明了的事实,却是直到了如今才让我在意得快要无法呼吸。我知道,这不是我现在应该在意的事,但或许就因为是现在这样的时候,我才更是没办法控制住自己不去想不去在意。那是在随著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中,一种名为‘牵挂’的东西,它正在我心底里一点一点的自微小累积到庞大,直至全部拥堵在了胸口,迫不及待的想要爆发……然而我却始终明白,我现在什麽也改变不了……
轻声的开门声响起,已经是不知过了多久之後。我侧著脸背对门躺著,脚步声靠近的同时,我闭上了眼。
“任愿……睡了吗?”
越析延压低到近乎听不清的声音问了一句後,就小心翼翼地将我身边的小冉抱了开去。随即听到旁边隔帘後小冉咿咿唔唔的梦呓以及越析延轻哄著孩子的声音。
没一会儿,房间里再度安静了下来,我听著脚步声走向了门边,随後是他关灯的声音。黑暗里,我张开眼,借著微光我看见越析延走向窗户边,他在关窗,然後在动作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停下手,由裤袋里掏出了电话。他始终背对著我这边,压低了声音说话:
“喂……嗯,刚回医院……我知道……”
声音里听不出情绪,我却觉得他似乎并不愉快,不明白为什麽我要这麽以为,或许那只是我发自内心里的一种期望而已……
“……能不能不要在现在说这些?……没什麽事的话,我先挂了。”
他合上了电话,随即又翻开,摁下了一个键後再合上,把电话塞回裤袋里後,他却并没立即回转过身来。我始终看著他立在窗前的身影,许久之後,在听到他若有似无的一声叹息声同时,我闭上了眼。
过了很久,在我睡意朦胧的时候,感觉有人靠近了,他替我拉了拉被子,人却并没离开。熟悉的呼吸声近在咫尺,驱赶了我刚袭来的困意,然後我听见越析延的声音响在耳朵旁,他说话,以著近似於耳语的音量:
“不管手术结果如何,我都不会离开的……”
仿佛催眠一样的话,自耳膜间震荡开来,延伸到了脉搏最清晰的心脏之间,渐渐的,我再听不清耳边的声响,任何混乱的、不安的情绪,在那一刻都似乎消弭於无形了。朦胧间,却感觉有了暖意袭满全身心,最後的意识告诉我一句话──
改变不了的事,或许可以以另一种方式看待,可能它会变得简单许多。
25、
一半的绝望,一半的希望,上帝给我选择了正面的一方。
当我在醒来的第一时间里听到“手术很顺利”这句话的时候,大约就是喜忧各参了一半,我知道,这“希望”还有极大的可能只是暂时的,它是否能够坚持到最後,仍旧是一个不能由我自己来决定的未知数。但我终究是松了一口气,虽然我一直以为在面对此事时我很轻松。
送走了前来探望的庞欣夫妇,病房里只剩我和孩子,以及藉著官方名义总是在我这边耗上半天不离开的邱鹏允。门才一关上,邱鹏允就朝小冉张开了手臂招呼:
“小冉过来,叔叔给骑马。”
“好!”小鬼乐开了,立马跑过去,在邱鹏允的协助下攀上人家的肩膀。
小冉并不容易跟人亲近,邱鹏允来回跑福利院前後也有了好几个月时间,却都没能跟孩子打成一片,倒是这几天在医院里的相处,却似乎令这一大一小的情谊加深了很多。看著小冉骑在高处咯咯笑得极其灿烂的样子,不免让我想到另一个更能令孩子开心的人。
越析延是在手术後守著我醒来第一个告诉我手术结果的人,但是在那之後的时间里,他却再没出现过。我没办法否认自己失望的情绪,但比起这个,更令我在意的却是刚才庞欣和贺荣升的态度。在贺荣升转告我,下午越析延会过来接我出院时,他们两人都没能掩饰不住脸上不自在的神情。
我猜,或许是有什麽事的,与越析延有关……说不定,也关系到了我。
想到这里,我猛然记起之前医生通知我可以出院时的情景,他用了一种别有深意的眼神看著我,然後告诉我,我有一个月的时间可以考虑,需不需要做最终一步的治疗。之前并没在意过什麽,但这时我才想到,或许那时候那位老医生也是知道一些什麽的。
到底是什麽?令他们每一个人用著每一种相似而不相同的神情面对我?突然的,我迫切著想要了解一些什麽。迎向现在唯一有可能给我提供线索的人,我问他:
“邱鹏允,你会不会觉得……发生了什麽事?”
他停下踱来踱去的脚步,定定看了我一会儿,却云淡风轻地回问了我一句:
“为什麽你以为我会知道什麽?”
他的问话让我错愕。的确,会把问题问到他身上,或许真是我太唐突了。虽然证实过邱鹏允和越析延是早就相识的关系,但经过这几天在医院里面对面的交际,却很显然可以看出,他们两人的交情并没有友好到我想象的程度,甚至於,他们看起来更像只是相互知道彼此的两个陌生的人。
“那麽,是不是可以请告诉我,你会选择在那时出现在我面前的理由?”他让我疑惑,总觉得其中必然有什麽原由。
“我还在想你会什麽时候问到这里……”
笑著,邱鹏允把孩子自肩头放下来,从容地接著说:
“你要我编什麽惊天动地的理由,我也确实找不到好题材啦!估计这些人一闹让你觉得事情挺复杂的吧,不过这在我看来却是再简单不过……这麽说吧,越析延由始至终是在为了你的病伤脑筋,然而在这同时,也有一些人在为了他的事而伤脑筋,至於我……只不过是因为在意著那个为了他的事而伤脑筋的某个人,而最终莫名其妙的出现在你面前,插手你的病,介入你们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