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天她都没给你托梦麽?或许这正是她在冥冥中的指引呢。这儿,说不定已经是她的‘家’了。”邱鹏允仍是以著玩笑的口吻说话,虽然这一丁点也不好笑。
我沈默了许久,始终没有回应他一声。却是身後的人耐不住话了:
“现在赌也赌完了,墓也都好好的没迁没搬,你的赌注也该是时候兑现了吧!”
我自然不相信什麽冥冥中的指引,但迟苓曾经留给我的一句话,此刻在脑子里反复反复地回旋著,她说:请你爱自己……请你爱自己……请你,爱自己……
我回头,看向邱鹏允含笑的眼里,低声问他:
“为什麽现在才要求我接受手术?”
我说过,邱鹏允有著爽朗过人的性格,因此他的神情是从来也欺瞒不了人的。从一开始不赞同我接受手术时左右为难的表情,到现在积极要求我时认真的神情,我想要知道,是什麽理由让他突然间颠覆了自己的态度。我知道,这其中,必定有些什麽。
19、
总感觉是阔别了已久的心情,我理所当然地问了话,我以为,在我接受那样的安排的之前,我有必要知道一些其中的由始至终。然而在邱鹏允沈下脸来看著我一言不发的时候,我猛然间觉得有些无措了,然後我听见他低沈著声音问:
“你觉得这里面会有什麽原因?”
我觉得?为什麽是‘我觉得’?他对於这件事的先後态度差异之大,很显然的告诉我这其中必定是有著一些原因的不是吗?我皱眉向他看去,
“什麽意思?”
他笑,这是认识邱鹏允以来,他笑得最别有深意的一次,然後他说:
“没什麽意思。我会这麽反问你,只是因为我以为你会知道这其中的原因……既然你也不知道,那不就表示根本不存在什麽所谓的‘理由’了吗?”
侧头,他回复了一如既往调侃的神情:
“看来我务必需要再道一次歉外加对天发个毒誓才行,不然你是铁定不相信我上次是真的因为忘记了,才没及时通知你关於手术的事吧。这该说是我的失败,还是你的疑心太重呢……估计要令你失望了,我这里可是真没有什麽多离奇的故事会发生,况且,我可是由始至终都在尊重你的意愿办事啊,不论是关於你的病还是其他什麽。”
扯著漫天大谎的时候,他如同吃消夜一样的若无其事。经他这麽一来二去的周转,我反而对於知道内情失去了兴趣,或许从一开始我会对此事存在疑问就已经是一件挺莫名其妙的事了吧。
抛开这不知何时变得复杂的思绪,我想起来下午还有事要出去,看看时间也差不多该回去了,我转身去拉小冉。然而却在回身的一刹那,心跳声几乎震破了耳膜,我甚至以为我会就这样一口气提不上来──
小冉,不见了。
“你别急,我们四周看看,刚刚还在一旁的,估计只是胡乱跑远了……”
脑子里是空白的一片,邱鹏允的声音响在耳边的时候,我唯一还有感知的控制神经就是脚底下步子的移动。一列列的墓碑之间,我无意识地四下搜寻著,刚才还热闹得奇怪的墓地是在什麽时候竟然变得这麽空荡安静的?我不知道我在干什麽,也不知道我究竟干了些什麽,我只知道,我把儿子弄丢了……
不知过了多久,熟悉的声音喊醒了我:
“任愿,刚才听人说下山门口的管理员室有个小孩……”
没把话听完,我就越过他冲上前去,管理员室……在管理员室,小冉,拜托一定要是你……
在那门里面,萝卜头大小的孩子哭得淅沥哗啦,冲著门口向我张手跑来:
“哇──爸爸……呜哇──”
胸口里有股骚动抑制不下,我极力深呼吸著,几乎全身所有的气力都集中在了手臂上,搂著大哭的孩子,我再没有办法站直脚跟,就著门柱蹲了下来……
“看看你们这些年轻人怎麽回事,老大的墓园就把孩子随地放下不管了麽?这要不是碰上好心人看见给送到这里来,还不知弄丢去了哪里……”
邱鹏允在旁挨著墓地管理员的道德训斥,老老实实地道歉兼道谢著。
“今天来办手续的人可是比前几天迁坟的人多得多,这要是万一有个歹心的,顺手把孩子牵走了也没人发现不是……看把这孩子给吓的……”
小冉直扑在我肩窝里不肯松手,手抓著我胸前衬衫却只在口里哭叫著:
“要爸爸……爸爸不走……”
我胸口堵得慌,积郁著怎麽也消散不开,脑子里也晕沈沈的,总觉得耳朵在嗡嗡作响,直到抬手擦著孩子满面泪水的时候,才发现两手冰冷得快要失去知觉。胸口里闷著的那口气总也呼不上来,当视线开始变得模糊的时候,我无意识地望向迟苓墓碑方向的那条小径,总觉得,她在那里,一直看著我,看著我和孩子……
意识清醒的时候,小冉正趴在我怀里睡著。重新闭上了眼,我将孩子搂紧了一些,小小身体上的温热烫在我心头直烧进胸膛里,足以融化了一切伤怀,然而那拥堵在心头的疼痛感却是怎麽也消散不去。
──差一点啊,我竟然险些失去他了……
“醒了吗?”门口传来院长压低的声音。
我把孩子挪了挪位,送到床里边,就著床沿要下来。
“别起来,就这麽躺著吧。”院长急忙过来按下我,“回来的时候打了几针,邱医师也交代了让你好好休息休息。我就是过来看看。”
深吸了口气,我没再动作,就这麽躺著看向院长满眼里的关切。
“又让您操心了。”
“唉,你这孩子……”院长的低声叹息自小到大竟然从没改变过。似乎忽然想到什麽,她伸手摸了摸上衣口袋,从里头掏出一张便条纸:
“对了,下午庞女士来过电话找你,说回头让你给她回个电话的。这是她留下的号码。”
我这才想起下午与庞欣有约的事来,张望了望窗外头,天色已经漆黑一片了。只好把便条纸先收了起来,明天再做打算。
正这麽想著的时候,庞欣的电话却没能耐得住等到明天,提前由她打了过来。
刚拿起话筒,就听见庞欣紧张的声音在询问,我诧异於她的消息灵通,也因为那话语里显然的关怀深感到歉疚。
“没事了,看我都能好好的接你电话不是?…嗯,小冉很好,已经睡了……没什麽关系,只是有点吓著了……嗯,真的没事了。”
她仍旧不放心,重复问了几遍後,干脆提出要明天直接过来院里看看情况。我自然不可能应承她,推托不过,我只能另求他法。沈了沈声音,我说:
“庞欣。”
她听著话音,总算平静下来听我说话。
“你能不能替我安排一下?我想和越析延见个面……”
话筒那头有挺长一阵的沈默,我不著急追问,只静静握著听筒等她回应。她有一声掩饰不下的叹息,而後低声回了我:
“──好吧。不过这两天你得先养养好身体,我安排好後再给你电话。”
放下电话的那一刹那,我竟然觉得全身发冷,怎麽也止不住手指的颤抖,捏紧了掌心的同时,内心里也如同揪紧了似的生疼起来。
没打算继续僵站著,我重新握起话筒,拨了号。
邱鹏允听到我声音後的第一个反应也和庞欣一样,我却没多余回应他太多,等话筒那边停下说话後,我才接著声开口:
“邱鹏允,我想知道,手术是安排在哪一天?”
20、
隔天一大早,邱鹏允就来了电话,到下午的时候,他人就亲自过来了。说了几句之後,我向院长打了个招呼,正准备随他去一趟医院,小冉却哭闹著死拽我裤腿不肯松手。小家夥估计是因为昨天的事吓著了,任我怎麽哄也不肯作罢,不忍心放著他这麽哭闹,只好把孩子也带上了车。
自几个月前的那次会面以後,就再没有和洪老医生有过面见。相隔了四个多月,老医生面对我时的态度一如从前,这却令我更感觉无地自容了。
“给您添了不少麻烦,真是对不起……”
笑了笑,老医生似乎并没把那事放在心里,看了看一旁的小冉,他笑说:
“才几个月,孩子就这麽大了,挺不容易吧。”
或许是我的错觉,总觉得,他似乎说了句别有含义的话,我摇头,并没多说什麽。
“别担心,这次的手术并不存在危险。实际上,这也并不能说是针对你的病而进行的手术,而是为了进行下次手术而做的一项测试反应,也就是说,它不会影响你的病情,即使手术失败了,你也仍旧能保持现在的身体状况……简单的来说,只有在这次手术成功的基础之上,你才能进行更重大的手术,而那更重大的手术……才是关乎你的病能否治愈的关键……我的话说到这里,具体的情况,你明白了吗?”
老医生的话保留了很多,我却大致了解了情况,他所谓的‘重大的手术’,关乎的不仅仅是我的病能否治愈,还包括了,我的生死。手术的成功会给我带来一副康健的身体,以及普通人的寿命,但如果失败的话,我将再保持不了现今的身体状况,甚至於,我会在手术结束的当场死亡……
我向他点了头,表示自己的了然。医生沈凝著片刻,对我说:
“你别给自己太大压力,毕竟最终的选择权还是在你自己手上。这次手术成功和失败的几率各占了一半,若是手术顺利,之後你可以再仔细考虑要不要接受进一步的治疗,当然那都是手术结束以後的事,现在你只要放松心情应付好这次的手术就行。”
结束谈话,办理完相关的手续之後,已经差不多是傍晚了。邱鹏允跟著我们走出医院,在院门口停了下来,他一整天都似乎有著心事,这会儿也是欲言又止的:
“任愿,要不要谈一谈?”
看了他一眼,我回:
“如果你有话要说的话。”
车上,他沈静得出奇,似乎在考虑著要怎麽开口,我没打算跟他继续这麽耗下去,於是先开了口问:
“邱鹏允,你认识越析延是在接手我的病之前还是之後?”
他错愕的表情倒映在後视镜上,随後见他自嘲地笑著:
“没想到是你自己先提起那个人……没错,我一直都认识他,接手你病的之前和之後都是。”
我等著他继续说下去,他只是透过镜片里望了望我这边,寻思了一会儿,接著说:
“一开始接手你的病,是我自己主动向洪医生提起的,当然,越析延那时候并不知情。至於事後,他不时会过来向我打听你的情况,我也都如实告诉了他,不过……这并不是我和他的交易,我之前就说过,我这里是没有什麽复杂的内情故事可发生的…”停下话尾,他看向我:“尤其是你所想要知道的。”
我看著他的後背,不语。
他也沈思著,随後留了这麽一句话:“之前收到手术消息的时候,越析延来找过我……”
之後他就不再开口,我也没多问下去。小冉在车座上不安分起来,抓抓皮椅再来挠我大腿,於是前座的邱鹏允在这时候开口了:
“我们先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吧,你儿子估计有饿坏了。”
我点头,车子照旧直前。十分锺後,我推开车门,下车看见的是极其熟悉的街道。
在很熟悉的街面拐口,我跟在邱鹏允身後走进那家店。
落座在能隔著玻璃墙壁透视街道的位置,邱鹏允坐下翻著菜单。不一会儿,服务员就送上了小冉的麦片羹,看孩子总算安静下来满足地吃著东西,我突然觉得无法形容的放松,於是,那似曾相识的画面就在这时候跳入了脑海里……
“想什麽?”
突如其来的问话打断了一些莫名其妙的思绪,我摇头没回应他什麽,重新把目光停留在了玻璃外的世界,那有点熟悉又有点陌生的霓虹灯光一直在我眼前晃动,刚才下车时还觉得亲切极了的景象,如今竟感觉那街道,那灯光,都似乎距离我太遥远了。
然後,就在我把投远的视线由玻璃外的世界拉回,转投在镜面反光的室内世界时,我看见,在那映著霓虹的光圈里,有个人正直直看著这里,那是一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孔……
几乎是反射性的动作,我回转了身,那几个月没再见过面的男人,此刻就僵立在我眼前。
彼此对视的目光里,我读不清他的情绪,我们没有人先开口招呼,就在那一刹那,我猛然发现我似乎忘记了什麽至关重要的事,直到有声音跳入耳朵:
“任愿……”
是张愫云。和那人并立著僵在那里。
声响惊动了抓著汤勺的小冉,就见他小手一松,麦片溅在了桌面上,然後是孩子的一声叫嚷,惊诧了在场的我们四人──
“爸爸!”
有一瞬间冰冻一样的气氛,我张大了眼直盯著那被小冉唤作“爸爸”却立在那里僵硬不动的越析延,没有转开眼,却感觉到张愫云的眼光在我和他身边的男人身上相互交替著。
然後听到她低语:
“什、什麽……小冉这麽大了,还不会认人怎麽行……”
邱鹏允在这时候站了起来招呼:
“别傻站著呀,来了就坐一块儿吧。”
呆立的两人还没来得及开口回应,就见端坐在我一边的小冉“扑通”跳下了座位,直朝著越析延扑去,接著竟是毫无预兆的放声大哭,边哭著嘴里还呜呜咽咽地嚷著:
“呜……爸爸,不走……”
被拽著裤腿没办法再呆著不动,越析延尴尬地弯下身来抱住孩子,眼神抬起朝我投来询问。我刚起身要去抱回小冉,张愫云却靠近了我这边,挡著面前在我旁边坐下,然後听她含笑著说:
“看来小冉不是不认人呢。”
低笑著,她把桌面上的麦片羹推到对面,朝向越析延轻唤了声:
“还是先坐下来吧,让小鬼好好吃东西。”
随後她对我笑:“你儿子好象还是很粘著他呢。”
维持著平静的面容,我却知道,我满心里是翻江倒海……
21、
我想起当初从小屋搬到福利院里的时候,庞欣曾来找过我,那是在她清楚知道了我与越析延之间所发生的一切事情以後。她问我,对於越析延究竟是什麽样的一种感觉。记得当时我只回了她两个字:“内疚”。她沈默著,而後低声对我说:“我知道,你也不好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