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的是……心理医生资格考核?已经通过了麽?”关於这回事,恐怕是他每次见面时谈得最多的话题。
“怎麽?你这是信不过我的实力还是根本就在找借口推托我?”他还真的摆出一脸不高兴的样子来。
“怎麽会……恭喜你得偿所愿了。只是今晚……”
“我就等你这句‘恭喜’了,真心要祝贺就来实质性的,我可没高情操到需要精神褒奖。呐我跟你说好了,晚上要是放我鸽子,可别怨我三天两头过来烦你。”
其实我能有什麽借口拿来推托?恐怕我一天24小时的行程他都老早掌握了八九成,这不是指他特意了解过我什麽,只能说我乏陈的每一天实在太容易让人掌握了而已。其实这种邀约不是一次两次,我也很坦然地告诉过他,我只是没兴趣没精力去应对,然而他却每每都能找到情况不一的理由,并且几乎都充分到了令我怎麽也拒绝不下去。比如说刚才他提的心理医师资格测试,记得第一次听他提起的时候,我似乎应酬了一句“哦,挺好的打算”,於是那以後我就莫名其妙成了他的忠实倾听者。对於这样的发展我多少感到一些无奈,然而邱鹏允应待我的态度却让我怎麽也找不出破绽来排斥他,他似乎在视我为朋友,并且我拒绝不了他,即使我并不需要那些,他也清楚地了解我的不需要……
“行了,就送到这儿,你回去吧!”
不知觉已经走到了坡底,我点了点头,再次道谢。邱鹏允一副受不了了的表情挥著手:
“说过多少遍了呀,你要真是谢我,就把那几声‘谢谢’都换作实际行动来表示得了。”他回头扬了扬手,“想继续生龙活虎的话就别忘了‘嗑药’啊!晚上见了。”
留了周围三三两两的怪异视线,我忙摸摸鼻子转身往坡上去了。回头望了望那奔走的人影,突然觉得好笑起来。这时候面对这种事情,他这个做医生的竟还能开起这种玩笑来,能这麽大而化之地应对我,迄今为止恐怕他邱鹏允还是第一人吧。
17、
会认识邱鹏允其实并不算是偶然,搬回福利院的第三个礼拜就有人来访了,只是我没想到来人会是我的主治医生。刚见到那老人家的一瞬间,我似乎明白了什麽,然後听到他有些沙哑的声音抱怨著我为什麽没去医院定期检查。没给我机会解释任何,老医生就手脚利索地帮我前前後後检查了一遍,然後语重心长地嘱咐著我平日该注意的事项。
看终於有了机会开口,我抓紧著向他表明:
“洪医生,其实我已经……”
“行了,我随便你拿什麽理由推托,我知道你想说什麽。可是我也得告诉你,医生的责任是给病人诊治,不管你自己怎麽看待,既然接了你这个病例,我们医院只会负责到底。”
随後他引了那个一直站在他身後的年轻人到我跟前,挺无奈地说:
“这是我的学生邱鹏允,以後会由他代替我亲自上门来给你例行看诊,你也不需要总跑去医院一趟了。”
老医生的眼里有著读不尽的无可奈何,我自然明白他的难处,但我仍是可以冷下脸做到决然的拒绝的,只是,在发生过那麽许多事以後,我已经没办法再在这种时候扮演什麽矫情了。即使是以往的我,也是疲於在人际关系之间纠缠的,更何况是现在?
接著,那看起来完全没有医生姿态的人就朝我咧开嘴笑著自我介绍:
“我是邱鹏允,日後好好合作啊,任愿。”
邱鹏允如同他最初给人的感觉一样,他坦然一切,乐观的态度令我也不得不放松心情面对。然後就在不知不觉间,渐渐形成了今日这样的局面。
“早知道一开始就把你儿子也带过来了。”他小声敲著杯缘,眼神在四下张望。
我没应声,只是他却始终学不会自己沈默,搅著小匙子在杯里晃得叮当作响,硬是朝我搭起话来:
“你没觉得这店里的气氛,像极了亲子乐园麽?”
他说这话时,让人感觉挺天真的。我笑了笑,没作理会,只埋头吃著东西。对面的人一直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著什麽,到结束用餐时,他却问了我一句话,
“任愿,对於你的病,你自己怎麽看?”
他的语气是一如既往的含笑调侃,可却隐约藏著一点若有似无的认真,我回望过去,缓缓反问他:
“你觉得我该怎麽看?”
不答反笑,邱鹏允站起身来没再说什麽。一路上他仍是看不出异常地跟我说著有的没的,临近了院门口时,他才停下了步子,站著许久没动,然後远远地朝我问:
“如果有机会让你的病痊愈,你可愿意博上一博?”
问话是何其的轻松,可我怎麽忽略得了他语里的沈重?背转过身,我一路朝前走著,转进院门里之前,听见自己轻缓的声调:
“有些事情,可不是博一博这麽简单的……”
那晚之後过了几天,邱鹏允如常来给我例检,照旧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丝毫看不出那天夜里的反常姿态。偶尔听著他前言不著後语的玩笑话,我也不再记得一些令人不开心的情绪。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总是在无形间让人消减了压力抛却了低潮。有时候我会想起曾经与我接触过的一些人,他们总或多或少的让我觉得难以面对,而到如今为止,邱鹏允却从未给过我这种感觉,这或许就是他的异於常人之处吧!虽说这原本就是有点无聊的比较,但我必须承认一点,他让我感觉到的,是前所未有的轻松。
轻松?很意外我竟会想到这样的一个词,好像就在这不久之前,似乎有个人也曾给予过我类似於这样的感觉……
坡头上有一圈晃白的光,是日头正悬在了坡的顶上照射,在这里看去,那上方白晃晃的有些渺茫的样子。我有些力不从心,太阳穴隐隐泛起一点恍惚感,不知觉间竟就这麽在路旁坐了下来。
那是多久前的事了?同样是靠在这样的路旁墙边,我脑子里不断旋绕著院长所说的那只空洞的茧子,然後我第一次主动亲吻了那个叫做越析延的男人。记不得当时是怀了什麽情绪了,也或者是什麽感情也不存在,只是纯粹的想要那麽做。可能,我是真的想要追寻著那枚茧的思想的,即使到最终我发现我根本什麽也做不到……
所以我曾经再次想到那枚空茧的时候,我猛然发现,或许,在破茧的那一刻,它什麽也不曾想过,只是任由本能地在放纵自己,就如同那时候的我一样,只是那麽单纯而已。
气候愈渐转凉,不知不觉也近深秋了。庭院里树叶落满了一地,从窗子里向外看去,正能看到几个一瘸一跛的孩子在努力扫著院子里的落叶,动作很不利落,但都挺仔细挺认真的。
门边传来叩响,院长轻轻推了门进来。
“还没醒吗?”她问的是小冉。
望了望床头睡得正沈的小鬼,我点了点头给她请坐。
“怎麽没去医院?”
听了她这一问,我忙向她解释:“早上邱医生已经来过了的……”
“我不是说检查…医院不是说要让你亲自过去一趟麽?刚才洪医师还来了电话催的。”
我没明白意思,转而问她:“洪医生?什麽时候的事?”
“说是几天前就让邱医师转告了你的呀。”院长疑惑地答我。
几乎是直觉性的,我想起那晚邱鹏允有些莫名其妙的问话,隐约有了一些了然。我朝院长点头笑了笑:
“是有这麽回事,只是我给忘记了……明天我就过去。”
院长回笑了笑,低声喃喃说著:“嗯,可别再忘了,或许是有什麽急事也说不定……”
我怎麽不明白她的思索?如同回应每一个曾经对我露出这种表情的人一样,我只能朝她平静地笑笑,然後点头应著:“好,我知道了。”
他们看不见我的所想,他们体会不出我的感觉,他们个个都曾旁观者清地告诉我“要勇敢面对”,只是他们不知道,这其中的“勇敢”究竟代表得了什麽?它们除了给我一些自欺欺人的虚无期望以外,到底还能给我什麽?他们或许更不明白,其实我所想要的,并不是他们每人期望的……
我开不了口向他们诉说,因为这一切都必须由我自己承担,并且这也是只有我自己能承担得了的。
18、
收到墓园管理方寄来通告信之前,邱鹏允正在替我量著体温。与其说是量体温做检查,倒不如说是咄咄逼人的盘问外加死缠烂打:
“你到底和那老头说了什麽?为什麽不接受手术?”
我捋起袖子让他扎针,然後接过他递来的棉球。
“知不知道老头子烦了我多久?你好歹自己跟他说说清楚啊!”
接了体温计过去,他瞥也没瞥一眼,把手上东西放下,干脆在我跟前坐了下来。
“虽然我是不承认那手术会有什麽狗屁作用,可是,我没想到你会想也不想就回绝了……为什麽知道手术的事後,没来向我质问?”
“质问什麽?”
“我没把手术的事告诉你……”
“你不是问过我了?”那天晚上,他确实拐著弯地问过我了,并且我记得我也已经给了回复的。
邱鹏允难得的沈下了脸,令我有些意外。顿了一顿,他低声说:
“我想知道,你不接受手术的理由,是真的认为不值得一搏,还是另有别的原因?”
我心头一沈,抬头看向他,没有回声,我在仔细斟酌他问话里隐藏的意思。於是就在彼此沈默的当头,院长送了墓园的通告信过来。
展开信的那一刹那,我承认自己是表现了一丝悲伤的,但那只是一瞬,合上信封的同时,我也回复了平静的心情。转头看向了从一开始就直在旁边昏昏欲睡的孩子,小鬼见我看了过来,极其配合地眨巴了两下眼睛,伸起两手来要求拥抱。没娇宠著撒娇的孩子,我只轻抚了抚那鼓起的小脸蛋,俯近身以唇角轻碰著他的额头,低声问著:“小冉想不想妈妈?”
“妈妈……想……要妈妈……”嘴里嘟哝著,小冉伸了手抓到我脸上来,那似懂非懂的孩子的眼神,让我有一瞬间失了神。
“明天,爸爸就带你去看看妈妈……”
“什麽事?明天要去扫墓吗?”在一旁有些按捺不住的年轻医生朝我再度发问了。
抬起头,我朝他望去一眼,随即转了回来,一如往常平静的语调告诉他:
“不是扫墓……是要去迁墓。”
“迁墓?什麽意思?”
我没吭声,把通告信递给他让他自己看。
头尾扫视了一遍後,邱鹏允的反应显然比我这个为人夫的激动太多,他前前後後比对著信上条文,一副不可思议的神情:
“搞什麽鬼?这麽大一座墓园说迁就迁,没人负责任的麽?”
那低吼的声音有点吓到小冉,我拍了拍孩子安抚著。他见状顿了一顿低下嗓门:
“我看这事未免太荒唐了,没道理整片墓地说搬就搬没人吭声的吧!不如先看看情形再说,说不定会有转机。”
难道他是在期待众死者家属展开大游行示威抗议吗?我笑,“明天我会去趟墓园的。这封通告信已经是晚收到了好几天,这两天就是办手续签字的最後期限了。”
显然他并不赞同我的态度,挑高的眉头蹙到一起的样子显得有些哭笑不得的感觉,他义正言辞地说:
“好歹是你老婆的墓好不好?你就不能更慎重一点?难道还真的说迁就迁了啊?”
他的话提醒了我,我是真的平静到了连自己也惊讶的程度了。其实对於迁坟这件事本身,我自始至终都接受得很坦然,逝者已矣,那土里灰化的尘土於我而言原本就只是尘土而已,我所悼念的从来就不只是一块墓碑。但在想到了迟苓的那一瞬间,我终究是抑制不住满心的伤怀。那地底下躺卧的,到底是迟苓的遗骨,我不忍於眼见那掩埋了许久的骨骸被当作物件一样,被挖掘,被运迁,我更不忍於让那瓷盒里的亡魂再次孤独地面对又一片陌生的土地。
可是,我想这和是谁的墓从一开始就扯不上关系,因为这原本就不是我的意愿所能左右的事。我知道自己只能眼睁睁看著一切发生……突然之间,我想起那夜回答邱鹏允的话,一时间思绪堵在了一起,我站起身,回他:
“信上说得很清楚,这是区域开发规划,难道你以为只要站起身来反对到底,就能解决一切吗?……我曾经说过,有些原本看起来单纯的事情,事实上并不真像人所想的那麽简单。迁墓的事是如此,我手术的事,也是如此。那都不是应该由我们来决定的。”
“没错,是不是决定得了,那可真不是我们说了算,不过,‘应不应该’的问题,却还是得由我们自己来决定。你半点考虑也没有就拒绝了手术,说明从一开始你就没想要自己掌握自己的生死,你在怕什麽?你在担心什麽?如果真的连死也不怕的话,又何必去在乎手术的成败?如果仍有一线生机的话,为什麽不试著给自己一点希望?”
他是真的越说越义愤填膺了起来,我只能默默听著,半点回话也答不出。邱鹏允顿下了话来,神情有著显有的认真:
“我们来赌一赌如何?两天之内,如果这墓园真的会如你所说的整个迁到市北公墓的话,那我自然会承认你的想法,你爱怎样都可以……不过,如果事情真像我说的那样有了转机,那我要求你,立即接受手术!”
他眼里闪烁的认真,是那麽的似曾相识,竟让我一时间不知做何回应了,於是就在那微妙的沈默里,我失去了回绝这无意义赌注的机会。
两日後去墓园时,邱鹏允是跟在一起的。我一直以为自己平静得可以,直到站在迟苓墓碑前的那一刻,我竟不知觉地感到恐惧起来,我无法想象那早在许久以前埋下在土里的瓷罐子将会再一次被捧出地面,我更没办法想象自己可以平静地把它抱在怀里送去另一个更陌生的环境里。原来我竟然一直在欺骗著自己,我是真的以为自己不在意的啊!
“怎麽了?”身後,邱鹏允关切地问著。
我已经有些茫然起来,一串模糊已久的记忆在脑海里渐渐清晰起来,我听见自己低调的声音在响动:
“迟苓尚在生的时候,在得知她怀孕的消息後,我曾问她,需不需要换租间大一些的房子。记得当时她毫不犹豫地回绝了我,而後,在沈默了一阵之後,她埋著头说了一句话,她说──熟悉了的地方……才是家。”
从她的眼里,我没有读出过肯定,我明白,她其实承认不了什麽,她只是努力的让自己记忆一个熟悉的环境,然後将之定义为‘家’。曾经,我放她一人孤独地面对死亡,然後在她离开人世时,我再次放她独自一人躺卧在冰冷陌生的水泥地里……我从不以为这片土地将是她的永久归处,但是直到了此刻我才明白,这已经是她熟悉了的土地,或许已经是她承认了的‘家’……然而,我却曾经半点没有犹豫地放弃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