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以把我当作一个朋友,不然只当作老板也行,无论是尽老板的义务还是朋友的责任,我只是想要帮助你而已。即使那对你而言,或许根本就不需要,但请务必相信我的诚恳。我向你保证,我不会做任何有害於你和孩子的事情,并且任何你不意愿的行为,只要你开口,我什麽也不会做。”
我终究什麽也没有给予回应,无法赶离他出去,那麽我便除了沈默什麽也没法做。
他沈默了许久,把桌上的奶瓶推了过来:
“先喂孩子吧,快凉了。”
我接了过来,没再看他,专心喂孩子喝奶。
迟苓是极冷漠的人,她仇视所有的外在,在她眼中任何事物都可能成为虚伪,她只信赖我而已。可我不是,我相信院长自小教导我们的‘爱’,我相信那时每周在礼堂播放的爱心影片里的‘挚情’,我渴望那些情感,并且我也得到过许多。但是,我从来不懂得该如何去回报……
因此,我对所有的人都只能客气,我只能一次又一次的以“谢谢”去回应他人,又一次次的担心有负他人。我不得不开始怀疑自身的价值,并且,我从那时便时常梦到幼时的景象。我的父母是爱我的,因为院长曾多次这麽告诉我,可他们终究是丢弃了我。我想那是因为我失去了他们爱我的条件,於是我便经常在脑里计算著,我该如何平衡他人对我的付出以及我自身的价值。
这个人,他为什麽会说喜欢我?我不曾带给他任何……不,非要追究的话,我也只给过他一次肉欲享受。但他给了我一份理想的工作,并且他还告诉我‘他喜欢我’……我不能理解这其中的平衡关系,我始终不认为这其中有什麽条件可能促成他的那种想法。
我与迟苓结婚了两年,我们在一起生活了却有二十多年,可她从未说过喜欢我,那是我们之间的了然,她不懂,我也不懂,我们彼此依赖著生存,那是我们共处的方式。
但这个人不同,他根本不需要依赖我……
7、
最初是一个礼拜一次,慢慢的变成了四、五天一次,再慢慢开始是两、三天一次,这麽循序渐进的,他进出入我家的频率在短短两个月内急速窜升。
於是便这麽莫名其妙的,越析延这个人,几时竟已成了我住所处的常客。不光是房东太太,楼里的几户住家也都见他熟悉得很,甚至连我家的儿子也是如此,一见了那人,便咿呀咿呀地舞起小手来拍拍个不停。
我无意与他抵抗什麽,就如他承诺的那般,他没做任何有碍於我的事,除了很久前那早已记忆不清的某个夜晚,我找不到任何理由去排斥他,至少,他不论在我面前扮演何种身份时,都是很有‘专业操守’的。比如在公司,他只会是公正严明的老板,比如在私底,他只会是言谈融洽的朋友,如此而来,我更没道理去隔离他了。或许这麽说起来很没道义,但他终究是要明白的,从我这里,他不可能得到什麽……
他似乎很喜爱小孩,每次见了小冉,必要搂抱起来陪著玩闹一阵。我总不够精力与孩子嬉闹,到这种时候,反倒觉得这个人的存在似乎也挺有意义的。
“想什麽?”他不知觉间俯到我身旁,凑近我耳边问。
这是他总让我受不了的一点,我并不喜爱生人与我太过亲近,虽然这麽段日子交际以来彼此并不能叫做‘陌生’,但对我而言,他到底达不到熟识的地步。少许挪开了肩膀,我把孩子由他手上接过来,摇头表示没想什麽。
“庞欣刚才打了电话,说是马上就到。”他坐到对面,给小冉搅拌塑胶碗里的小米粥。
今天之所以出门来,是因为先前接受了庞欣的邀请。自我入了那家公司以後,她仍旧会偶尔找到我,或是询问小冉的近况,或是询问我的工作境况。之前没觉得我们曾熟稔到这种程度,但反复会面过几次,便也觉得理所当然的成了朋友一样。
他话才一说完没五分锺,便见玻璃门那边走来的正是庞欣,只是她身旁还跟了另外一人。
走近了後才觉得,那让庞欣挽著胳膊一道走来的男人似乎有些面熟,随後他一开口,我才恍然大悟。
“怎麽?才多久不见,就不记得我这张脸了?大众医生脸就那麽容易被遗忘麽?”他绽开脸笑起来,才让我想起一袭白衣,是之前那位医生……姓什麽……
“这是我老公贺荣升,听他说见过你了哦!”啊,是的,姓贺。
有些吃惊,但随後想想又觉得很顺理成章。贺医生是越析延的朋友,那麽作为贺太太的庞欣会与越析延熟识原本就是很理所当然的事,只是之前不清楚这层关系时,难免觉得不可思议,毕竟世上没那麽多巧合的。
“来来,小冉我抱抱。”庞欣是真的很宠爱宝宝的,光是看她的职业大概也能想像得到。
许是见到熟悉的面孔,小冉又咿咿唔唔的不知所云起来,庞欣绽开著很慈母的笑容与他玩闹著,一边对我说:
“任愿,今天约你出来,是想给你引见一个朋友。她是小儿专家,或许能帮忙看看小冉的病。”
我知道她一直牵挂小冉的身体状况,但若劳烦到了这种地步,却也并不是我所乐见的。
“你别多想,我也没刻意打听,她正好是我老公的同事,无意中提到过才知道的。”可能看出我的心思,她这麽解释著。
我微露了笑意表示感激,并没多说什麽,原本他人的好意我就不该抱有什麽意见才是,大概我只是不想要欠太多人情而已。
没过十几分锺,那位张医生便来了。
是位很漂亮的小姐,并且有些超乎我想像的年轻。她叫张愫云,挺人如其名的,乍一看起来,让我莫名想到了迟苓,都很素净的面孔,但很显然她比迟苓漂亮许多,并且性格应该更是天差地别。
“张大医生可来了,我若不说出越析延的名号,还真怕请不到你呢!”
听著贺荣升跟他调侃,她很从容一笑:“不然你敢背著庞欣私底下找我喝茶麽?”
光是那语里的坦然自若便是与迟苓最本质的差异。我心底叹笑自己又以貌取人了。
似乎他们都很熟络,我也没太大兴趣了解何以越析延也与这位医生认识,我只能想到他们都多少有些相互的联系而已。张愫云询问了我一些孩子的状况,挺平静地说了几句:
“其实像这种病例并不少见,就母体遗传来说,这种现象只是孩子在妊娠过程中轻量受到了干扰,不过孩子的抵抗力很低,很容易引起一些感染。有托儿所会专门针对这些孩子进行专业照顾,自己平时再悉心注意营养调护,相信长大一些後会慢慢有改善的。”
她与庞欣说的大抵一致,最近小冉的状况确实好了许多,也可能是有了人陪著玩闹的缘故,时常都挺精力旺盛的,吐奶的现象也渐渐少了。看著孩子,我挺欣慰的,能令他健康成长起来,比起什麽都能让我开怀。
间中彼此私谈了一番,其中我也大概了解到了一些他们的关系,这位张小姐似乎是越析延的老同学,正巧她又成了贺荣升的现任同事,於是大家才又有了新的交集。
大家随意吃了一些东西後,庞欣夫妇说是另有安排就先离开了。剩下我们三大一小时,张愫云提议要不要去看场电影。很显然,这并不是适合对抱著孩子的我提出的邀请,我忙笑著婉拒:
“还是你们去吧,孩子也有些累了,我得带他回去休息。”
张愫云随即对我抱歉一笑,我也礼貌地回了她笑容,正准备抱了孩子起身朝他们道别,对面越析延倒是先了一步开口:
“我送你们。”不知为何语气有些沈闷的。
我想可能是我干扰了什麽,忙谢绝了他,跟他们道了声再见,便抱著孩子离开了。
有位医生朋友,果真是很值得愉悦的。我看了看手里张愫云先前递给我的名片,想著她说有时间最好定期带孩子过去看看,便开始思忖著该怎麽安排这时间了。
咖啡厅离住处约莫有半个小时的路程,看著小冉趴在肩头直打瞌睡,本打算打个车快些回去的,可正值了夜间高峰期,车都堵得厉害,哪里能叫得住?一路边走了过来,眼见都大半路途过去了,干脆就直接走回去算了。
到家时,小冉早就睡得熟透了,把孩子放下後,正准备上阳台收拾衣服,可才一起身,忽地有些天旋地转起来。踉跄了几步扶住床头橱柜,缓了几分锺才平复过来,鼻子下头一感到熟悉的湿凉感,便立即扯了湿毛巾过来捂住,可都没能来得及,到底还是滴了几滴下来,被单上便给染红得一塌糊涂,我开始苦恼著又要多洗一条被单的时候,电话响了起来。
“喂。”我一手捂著毛巾,一手捏著听筒,尽量把头仰高一些。
电话里头有一阵沈默,我再喂了一声才听到答复,是刚分手的越析延,他声音听起来有些低低的:
“小冉睡了麽?”
“嗯。什麽事吗?”我脑子又有些糊涂了,有点想睡。
“嗯──没事,问问你是不是到家了。你早点休息吧,那我挂了。”
听著忙音,我软软地扔下话筒。坐了一小会儿,感觉鼻子清爽了许多,这才平下头来轻擦拭了一番。把毛巾扔进脸盆里泡著,便去阳台收拾了衣服。待停下手脚坐在床边,仍是感觉有些乏力,望了望斑红一块的床单,实在提不起精神收拾,便掀起那一角叠著,想著还是明早起来再洗吧。
把孩子抱起来靠了床里一些,随後便浑浑噩噩地睡了。
梦里似乎见著了迟苓,不过意识里感觉又有些不像,蒙蒙胧胧的,最後觉得那可能是张愫云……
8、
今天是月例结算的日子,一早忙到现在,除了午饭时候闭眼养了一会儿神以外,其余几乎是连眼皮也没眨地忙碌著。才刚结束了最後一项列表,便看著林芬神秘兮兮地靠过来:
“看见科长那张猪肝脸没?估计被骂惨了吧!”
会计科长是个挺发福的中年男人,大概平时不少苛待了员工,下头没几个给他好评价的。我与她笑笑便作罢,没想要参与到他们之中去。
“听说今天老总火气挺大的,也活该他当靶子去!”
林芬仍旧幸灾乐祸的神态,倒是逗笑了我。回身去倒了杯茶水,突地想到,她口中的老总,不就是近来一下班就在我身後现身得有些神出鬼没的越总经理麽?很少听说他有火大的时候,至少我是没见过他发什麽脾气的,不过回头想想也是,毕竟我也没熟知他多少,虽然最近看起来我们似乎是挺熟。
“你也说他是活该对吧!……哎任愿,今天怎麽看你气色不太好哇?”
她突地这麽说著,竟还伸了手朝我脑门上探了过来,我有些没意料到,下意识地有些排斥,但终究不能失礼地躲开了,只好尴尬地笑了笑说:“没事,大概忙的吧!”
她看了看手表,有些悲怨地搭手在我肩上:
“注意休息啊!这就快下班了,做不完明天再做也没问题的,总归也都不是今天非交不可,看你累的。”
说实话,她平日里就是一小女生形象,突然说起这麽体己的话来还真是让人不习惯,我不免忍不住轻笑了出来:“没那麽夸张,我这就搞定了。”
才刚这麽说著,正瞥见右侧办公室的玻璃门开了,有人进来。手上茶水喝到一半,看见那来人时稍微有些怔住,但随即也没太在意地继续喝著,谁知那人倒缓缓走了过来。
“任愿,你跟我来一下。”他说,然後又立即转身出去了。
林芬给我询问的神色,我也答不出来,简单把手上工作保存好,便跟出去了。
可能真如林芬说的那样,这人今天似乎真有什麽不顺心的事。进门了好一会儿,问他找我什麽事,他也没回一句,时不时抬头看我一眼,又欲言又止地什麽也没开口。
“到底什麽事?快下班了。”
我不得不提醒他,就几分锺了,我得回去收拾收拾东西然後接孩子。他看起来也不像是想谈公事,况且他与我单独坐著毕竟也谈不了什麽公事的,我只是财务科的一名小职员而已,工作上哪里可能会与老板有什麽大交集?
他皱著眉踌躇了一下,拿起桌上钥匙,站起身来:
“没事,今天还是我送你吧。我先下去,在托儿所等你。”
他总是不会留给我拒绝的余地,话一说完就先开了门出去。我也急著下班,便没想太多,跟著他出去,回了办公室收拾东西。
仔细观察後就能发现,今天越析延确实算是比较不太正常的吧,至少与之前的他比起来就是不一样的感觉。接了小冉出来,顺道去了超市买些日用品。一路上他都没怎麽开口,像是发著什麽脾气似的,但对我态度却也不像生什麽气的样子,我也不想探究什麽,终究平时也没跟他说太多话。
到进了屋,吃了饭,喂了孩子喝奶,他也没像平时那麽开怀地逗著小冉玩闹,就静静坐在茶几边,也没意思会急著离开。
本来想问问,是不是发生什麽事了,但犹豫了下又觉得没意义,大概也是与我无关的事,不然他早该开口了才是。既然是他的私事,我多过问了也是无济於事,并且感觉也挺失礼的。
“你太太,看起来感觉跟张愫云还有点相似呢。”
不知什麽时候,他起身站到了橱柜前,看著迟苓的相框,话里听不出什麽语气。
我有些吃惊,竟然不是只我一人觉得她们相像。不过想了想也觉得挺正常的,都是平平静静的面孔,估计给人素雅的感觉都是差不多的吧。我看向他,等著听他下边会说什麽。
他回过头来对上我眼,想要说什麽,却仍是顿了一顿又转回去了,随即听到挺低沈的声音说:
“你觉得……张愫云怎麽样?”
那低低的声音好像哪时听过似的,我没想太多,只是不明白他为什麽突然这麽问,便疑虑著答了一句:“挺好的呀!”
这次他转过了脸,连身子一起转了过来,让我看清了脸上表情,怎麽说,感觉挺气闷的样子,让我挺不明白怎麽回事。
“你是不是挺希望我跟她好的?”他语气有些不顺起来,似乎责问的口气。
“什麽意思?你们不是好著麽?”我挺狐疑地问。
这是怎麽了?好好的怎麽扯到张愫云身上?难道说他今天都怪怪的,是因为那张愫云?可这怎麽问到我头上了?
“你果然就是这麽希望……”他低声呢喃了句,随即愤愤然起来:
“我早就说过,没指望你回应我什麽,你烦了我也好厌了我也罢,坦白跟我说一声,用不著这麽把我往别处推。”
让他低吼了一句,趴在床上独自玩得正欢的小冉也吓著了,愣了一愣朝我望过来,立马张嘴哭了起来。
我忙上前抱起来轻拍著哄住,顿时屋里就只剩孩子的哭声跟我哄孩子的声音。好半响,听著没了响声了,小冉也渐渐平复了,小手扒著我衣袖还一抽一抽的撒娇著。
我抬起头看向那始作俑者,他也似乎有些歉意,却仍是放不下恼怒的脸色。我起身开始收拾东西,本是不打算理会他的,他发火得莫名其妙不说,我也压根没招惹到他。可左想右想觉得没劲,这个人一开始就出现得没有章法,我做什麽要容忍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