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这麽做究竟对不对,我也并不想要深究什麽对与错,终究我是得辜负了他人的,所有人都是如此……可是,至少,在我仍旧能做些什麽的时候,我不能就这麽平静地看著,我得仔细考虑著许久许久以後才行……然而对於某个人,我能说的只有那苍白的三个字……
不知不觉间又睡了过去,我再次梦见了迟苓,梦里的她如同以往那麽沈静,只是在蒙胧间,她又对我说了那句话,她说──请你,爱自己……好想开口回答她,迟苓,我让别人来爱我了,这样行麽?……可声音就卡在喉咙里,我什麽也发不出来,她平静著一如既往的沈默面孔,慢慢伸出手掌抚上我的脸颊──
暖意袭上面孔的时候,我睁开了眼,数不清这是第几次一张开眼就看见眼前这人。
“醒了吗?怎麽要睡也不盖好被子?饿不饿?”抚著我脸的手掌摩挲著探向额头,不著痕迹地试探著额上的温度。
我问:“你怎麽回来了?张愫云……”
“她有事先走了。想吃什麽?我这就去给你做。”
避开他靠得太近的呼吸,我朝里退了些撑著枕头坐起来,望了眼不知什麽时候也睡上了的小冉,然後不顾他拦阻,起身穿上了鞋朝厨房走去。
“还是我来吧。”我知道自己的底线,虽然还是刚出院,但体力上基本与平时是没差太多的,并且我潜意识里有些执拗,并不想要太依仗於他,毕竟……
才刚走两步,背後就袭来一腔温热,那人抱紧了我,手臂环过我肩膀揽在胸前,微热的呼吸吹拂在耳边,感觉他的鼻尖摩挲著我耳背,却是半响没有开口。一股抵抗直悬在心头让我焦促,深吸了好几口气才缓下来,我微转头去问:“干什麽?”
伏在脖子上的下巴制止了我的行动,低沈的嗓音响在咫尺处:
“任愿……”他只是这麽轻喊著,极低的音调萦绕在我耳里,更加令我不知如何应对了。
“怎麽办?真的好高兴……”
有一瞬间我僵住了想要挣扎的动作,听到他继续说:“搬去我那里好不好?”
几乎是反射性的摇头,我摒开刚才那一刹那顿住的思维,转身向他看去,很坚定的回答他:“不。”
难掩住一脸的失望,他却又满眼尽是笑意,低头与我额对著额极温和的气息喷洒在我鼻翼两端:
“也对,你大概也会不习惯。吃什麽?我还是喜欢由我动手,不然你给我打个下手。”
说著也没顾我意愿,就拉了我进厨房去。
吃饭途中,我没刻意打量他的神情,但隐约能感觉到他似乎挺愉悦的。间中他手机响了,不知道对方是谁,他只看了看号码就放到一旁任它响到停为止。我也没多问他,却是他自己给了我解答:
“通知我明天开会呢。”
我看了看他并没回应什麽。
直到吃喝完毕他收拾碗筷进了厨房,桌上电话又震响了起来,厨房里却只传来哗哗的水流声。这次没响太久就停了下来,我看了看那黑色的小型机器,站起身,朝厨房走去。
停在门边看著那人,那个本该一袭套装坐在办公桌前指手比划的男人,他卷著袖管双手浸在水巢里刷著碗盘子……我是真的很想笑,却怎麽也笑不出来。看著他一一擦干了盘子放进柜里,然後转过身,看到了我──
“怎麽了?”
我直直看向他,很平静地开口:“留下来吧,今晚。”
他上前,眼神里有些我读不懂的情绪,然後猛然拥我入怀,有些颤抖著的声音由他腹腔里震荡到我胸口间:“该怎麽办?任愿……我快承受不住突然间这麽幸福了……”
是啊!可是他可知道,我也承受不住的……
11、
经营一段感情是很痛苦的经历,像这样经营一份不纯粹的情感又何尝是件轻易的事?我从来做不了什麽高尚的人,可也不会想要去接触不仁不义的,但如今我确实是这麽做了。
迟苓,如果是你,你会如何?
墓碑上的搪瓷相片是响应不了我任何的,不过我想即使是换作了真人来,恐怕她也是沈默地看著我表示回答吧。
才立了一年的墓碑,在这周围看起来显得还挺崭新的,可风吹日晒终究是如何也抵挡不住,那先前色彩鲜丽的雕刻字,如今也同相片一样,颜色有些暗淡有些剥落了。抚著碑上凹凸不平的痕迹,我在想我有多久没来这里了。迟苓刚过逝的那两个月里,我几乎有了空便立在这里,不做什麽,只是静静立著默默看著。我由始至终都接受著迟苓离开的事实,可却抑制不住想要缅怀的心情,然而现在细想起来,我恐怕只是在踌躇著自己的前路吧。
今天并不是清明扫墓的日子,整个墓园里来往不过寥寥数人,所以看著那有些萧条的身影朝这边走来时,我只感觉到格外的寂寞。
“院长,您怎麽来了?”我上前,握住那终年有些消瘦的老人的两手。
“你来很久了吧?我正巧到这边来,想起今天的日子就进来看看了。”
她大概想不起来上次在这里遇见她时她已经用过同样的说辞了吧。
简单拜祭过後,院长回身握住了我的手,有些悲伤的脸孔此时看起来,显得比以往又年老了许多。听见她轻声地说:
“随我回院里一趟吧,那里还有一些好久以前你们留下的用品。”
我点了头,回身再望了一眼石碑上的照片後,扶著院长离开了这个沈寂的地方。
沿路是熟悉的石砌围墙,间隙间也仍是那些熟悉的碧绿色苔藓,有梧桐枝叶由院墙里探到路面上来,在这样的季节里,已是纷落下来铺洒了满地。“圣心福利院”,这个我曾经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自从迟苓过逝以来,再没有一次踏足过的境地。不是不想要回来,只是有著某些踌躇,不想要在这里再次复苏。
同样是再熟悉不过的一排白墙平房,三三两两的孩子在其间穿梭,见了院长过来都极其有礼貌的打著招呼。跟著院长进了其中一间屋子,如果没记错的话,很久以前,这里曾是一间小型的开放阅览室。屋里有著陈旧家具的霉湿气味,却并没看到一丁点堆积的灰尘。
打开墙角落里的一只木箱子,我看她从里头一一列出一些极其熟悉的物品。
“你看,这是你离开後,整理的小姐在你的柜子底下找到的。”
那是一只浅蓝色的胶橡皮,没有一丁点使用过的痕迹,可是由於时代的久远,橡皮正面模印的黑色品牌标签早已经剥落得看不清晰了。我想起那是我入院以来收到的第一件礼物,没舍得用便一直藏在枕头底下,等想起来的时候却已经再找不到了。
“那时候估计找了很久吧?”院长把橡皮塞在我手心里,眯著眼睛笑著:“如果换作其他孩子,大概都会哭著让大家一起帮忙找,那麽做的话,当时恐怕就能找到了……只是你却从来没向人提过……”
有的,我告诉过迟苓,那时她只是把自己的那只橡皮给了我。
翻出了许多陈旧的小物品,连同我脑海里陈旧的记忆也翻腾了出来。最後,院长递给我一只黄白色的小球体,接过来一看,原来是一只空的茧子。
“这是迟苓留下没带走的东西,还记得吗?”
“记得……”
“刚从树上取下它的时候,一群孩子都吓得跑开了呢,说是会有奇怪的虫子从里面爬出来……可後来从里面飞出来的是只蝴蝶吧!”
“嗯。”
“是迟苓一直没舍得丢掉它,大家才有机会看到那只漂亮的蝴蝶呢!”
院长轻轻叹了口气,缓缓握住我的手,有著些微的沁凉传递到掌心里来,我听到她一如既往的轻声说著:
“你可知道,那只茧里的蛹,当时在想些什麽?”
我抬眼看想她,唯一能读懂她眼神里的就只有道不尽的慈祥而已。
“它并不知道茧壳以外的世界是如何的,它由产生的那一刻起只是被一层层的丝束缚著呼吸,不了解束缚以外的自己将会变成怎样,更不曾去理解这层束缚的含义……每一只蛹只生活在独自的茧壳里,它们都没有同伴并且没有认识自我的意识……可是,有一天它们却仍是破茧而出了,那时候他们将会了解从前茫然的一切,於是它们都变成了蛹以外的生物,能看到与自己同类的夥伴,并且开始相互追求著与以往不一样的生存……”
窗外间或传来几声熟悉的声音,很意外这样的季节竟还能听到蝉鸣,伴著残阳的余晖洒进室内,我竟有些分不清自己如今是身在何处,与院长坐在这里的,是十几岁的我?几岁的我?或者是更早以前的我?
屋外异样的骚乱声惊扰了我浑噩的思绪,也打断了我们,往外走去的时候,我看见那背著光的男人正踩著极其急切的步伐朝这边走来──
“怎麽一声不响的来了这里?四处找也找不到,还以为……”
焦急的声音响在耳边的时候,我们正走在来时的那条落满残叶的上坡道上,我伸手向他握去,并且感觉到他一瞬间的僵硬。
“任愿……下次出来前,能不能先和我打声招呼?不然我会……”
止住脚步,同时也止住他未出口的话,我回过身,仰头吻上他的唇……
极短时间内的排斥感,在他僵持过一秒後,都被吞进他的口里渐渐消融。贴靠在满是青苔的石墙上,第一次,我在清醒之中忘情地与这个男人亲吻,并且是在这刚近黄昏的随时会有人来往的坡道之上。
──任愿,你也可以的,和这枚茧一样……
院长慈祥的声音反复在耳边回响著,我唯独贪婪地吸吮著男人口中的湿润,仿佛慰藉著胸腔里难以名状的干渴一般,无休止地一直一直进行……
12、
像这样和她以医者和病人家属以外的身份私下会面,这还是头一次。间中带小冉来定期检查时,她会时常与我小聊一些小冉病情以外的话题,但大多时候我都只是虚应而过,毕竟我们是不曾达到朋友这层关系的,我也没想过要与她有太多接触。直到今天孩子检查完毕後,她不再只是在诊疗室里同我闲谈几句,而是提出邀请特意定个地点出外聊聊,当时我立即想到这其中会有关联的人──越析延。
直觉没有错,我才刚坐下,她便出乎我意料的直接问了我一句极其唐突的问话:
“你和越析延,是那种关系吗?”
那种关系?她是指两个男人之间不正常的亲密关系还是其他?当然,对於她这样不明不白的问话,我毫无疑问的可以敷衍过去,或者即使不装腔作势也该明确的摇头才对,可我只是直视著她,很平静地点了头。
张愫云在此时的我们之间,并无法扮演任何角色,她甚至连第三者也称不上,因为在意义上的我们两人之间,根本无法成为她想像中的‘两者’──那是我并没有爱著越析延这个人的最明显事实。
她似乎对於我的回答有些错愕,但随即便从惊讶中恢复神色。这也是她最区别於迟苓的地方,我在心底里评价著。
“我快无法理解了……”她摇著头,表情不算平静:“要知道,听越析延的那些话的时候,我还直在心里安慰自己是不是想像力过於丰富了。毕竟这种荒唐的事……”
她顿著没再说下去,我问:“他与你说了什麽?”
张愫云有些嘲讽地笑了:“他什麽也没说,是我问他的。”似乎有些发泄似的,她端起桌面的苏打水一饮而尽:
“知道我和他的故事麽?”
我摇头,其实很想制止她,我并没有兴趣知道,不过看情形我不该在这时候打断。
“我们多少也算是青梅竹马吧,小学,中学,高中,我一直与他同班的……呵,别奇怪,对於有钱人家的小孩,办到这一点可不难。我追了他……前後算起来也该有近十年了吧。”
喊来侍应,这次她点了威士忌,我仍是沈默看著她。
“高中毕业的时候,我擅自让家人替我出了面……可惜聪明反被聪明误,他可是拒绝得有够彻底呢!当时我那爱面子的爷爷差点没气到病床上去,也好在他够健康,不然今天的我估计也没法再顶著‘张’这个姓了吧!不过关於这件事会不会落到这麽严重的後果,我想那个不问旁人事的大少爷越析延是从来就不知道的吧,不然以他的性格,也不至於会违抗家人的意愿非拒绝这门亲事不可。”
“那之後他上他的大学,我上我的大学,期间从没碰过面……可别以为是我放弃了,只是我家人给我下了戒令而已,当然,他有意识的躲我也是原因之一。说是没见面很痛苦吧,其实我还挺感激那段日子的隔离,至少多年不见之後再与他碰面时少了不少的尴尬,他没再躲我了。借由贺荣升这层关系再与他接触之後,我们关系一直挺融洽的,偶尔出来喝喝酒聊聊天,高兴的时候甚至搂搂抱抱也不成问题……直到有一次听他提起一个人……”
灌下威士忌的时候,她丝毫没有皱眉,同之前的那杯苏打水没有差别。掩著嘴朝我笑了笑,她似乎挺抱歉於自斟自饮,可也并没停止喝酒的动作。
“那天接你出院後我原本预定约他的,哪知道他刚送完庞欣後就把我载回我家了,下车前,我都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些什麽,他倒是自己先给我判了死刑……他说,不需要浪费时间在他身上,他心里已经容不下第二个人……”
“真可笑,跟他重逢後他有没有女朋友我当然知道得一清二楚,可他竟突然告诉我,心里有人了。当然,我知道他不是会开这种玩笑的人,所以我问他,那人是谁?我认不认识?他当时只是摇头,什麽也没说……”
她又自嘲地笑起来,眼光里有些闪烁,看不分明的色彩,直直看著我的眼睛,她问:
“任愿,知道我第一次见你时,有什麽想法麽?”
我再次摇头,即使这仍旧是我没有兴趣知道的事情。
“我很诧异越析延那麽重视你这个朋友,要知道,他交际深的朋友少得可怜,当然贺荣升是例外,毕竟他们两家有亲戚关系。……别人发没发现我就不清楚,可我却注意得仔细,那时候,他的眼睛几乎一刻也没离开你身上……後来接你出院的时候也是,呵,我认识他那麽久,还真是第一次见他对人那麽体贴……当时还在想,又发现他好男人的一面了呢……”
“怎麽说我也不是瞎子不是傻子,他突然说著心里有人了,再联想他那段时间的不对劲以及对你的态度……於是我试著问他,他心里的人,是不是跟你有关……他当时诧异地回头看了我好一会儿,然後撇开头什麽也没答我就走了。我没敢多加猜测什麽,毕竟他是那麽正常的一个男人。直到今天──刚才,问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