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小云。」他再次拉起他的手,「当你的眼睛不敢再看我时,我们就说再见好不好?」
「我……我不懂……」
「傻小云,你明明什么都懂。」
人的话语可以欺骗敌人,也可以刺伤朋友,卫小云摊开自个的掌心,里头汗涔涔的,像代替眼睛在流泪。
范子风像没事般回复了平日的油条姿态,进了群芳阁便麻利地开了个包箱,点了青儿与小红来伺候。
那窑里的姨娘们向来是认钱不认人,只要范子风从小云的囊袋里多掏出一锭金子,那怕是青儿、小红,就连要她把苏忆花从棺材里拖出来也办的成。
一路上,卫小云都没说上半句话。
他只是眨着眼,死命看着范子风把满脸不甘愿的青儿、小红叫来,再对着两位姑娘上下其手。
他真的不懂,范子风明明就不喜欢那两位姑娘,为何还要装作很快乐的样子在自己的面前饮酒作乐呢?
原来范子风离自己一直都是那么地遥远,手臂伸得再长也抓不住他的衣角。
就像天边的风,吹来了,又走了,什么都不留。
他只能选择闭上眼,看不到了,却还留着耳朵。
「青儿,」他听见范子风换了一种跟群芳阁大厅里那些老太爷一样的口气,拉着身旁的两个女孩轻道:「怎么妳病了脸蛋还这么红嫩阿?」
青儿咯咯地笑了,「范太夫那会这么取笑青儿。」
「因为青儿得人疼阿,小红你说是不是?」
小红不像先前那么地婉转,声音听起来有些僵硬:「是阿,青姐姐最贴心了。」
「小红妳青姐姐这两日有乖乖养病吗?」
「有的。」小红平板地应着范子风的话,似乎不太快乐。
范子风似乎没发现小红的异样,对着青儿又道:「小宝贝,前先日子惹得妳不高兴了,可有原谅我?」
「讨厌,早就不气了。」
「这几日妳都躺在床上没出门吗?等会我阿到床上再帮妳看看。」说罢,范子风就先□地笑了出来,惹得青儿也娇声连连。
「人家可真的一步也没踏出房里,不然你问小红,她一直照顾着我,最清楚了。」
「原来妳们两姐姐一直都在一起阿?那我可得谢谢小红把妳照顾得这么健康啰。」
小红勉强地拉着嗓子道:「这都多亏范大夫的药方子,等回还麻烦范大夫再帮青姐姐仔细检查了。」
「嘿嘿,既然如此,青儿咱们就来看看妳病是不是真的好了吧。」
小云听见范子风拉开凳子的声音,接着是青儿一声尖叫、被范子风抱在怀里,然后是箱房的门扇被拉开,两人走了出去的声音。
他从头到尾都没能张开眼,是因为不敢、还是不能?卫小云也已经搞不清楚了。
只能轻轻地叹口气,把脸埋在臂弯里,耐起性子等范子风“看诊”回来。
那是一片迷蒙,在必上眼不忍思索的时候,卫小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而后,他只感觉到一双纤细的小手轻轻地拍打着他的背,声声低唤:「卫二爷,你睡在这会感冒的。」
「阿──?」他呆滞地抬起头,惺忪的眼勉强能捕捉到一甜美娇柔的身躯,「是红姑娘阿。」
「是阿,小红陪卫二爷一起睡好不好?」
「这可不成,睡觉那有跟人一同睡的,怪不舒服的。」
「噗嗤,」小红甜甜地笑了出来,身子一软就倒在卫小云的怀里,「卫二爷真讨厌,睡觉可不只有一种意思。」
「我就只知道那么一种咩。」
「那小红现在教你另一种好不好?」
卫小云地看着他怀里的姑娘,轻轻摇头:「妳看起来脸色真不好,怎么教我?」
「卫二爷……」小红突然推开卫小云,从男人身上狼狈地摔落地板。
「妳没事吧?」
「不要碰我!」她尖叫着,神色惊恐地瞪着双腿,一时不能言语。
「红姑娘?」小云叫了她数声,什么反应也没有,「妳受惊了,我找子风回来帮妳看看好不好?」
「……范大夫?」小红突然拉了卫小云的衣摆,红着眼问:「是他把伟安带走的、他把我的伟安抢走了……还给我、把伟安还给我!」
「红姑娘,妳说什么我听不懂。」
小红咬着下唇,死命抱住卫小云的双腿,猛烈地摇着头。
「你们什么都不知道……」她哭了,「何必来过问?何必这样对我们……」
她的眼泪,像火,一滴一滴烫在卫小云的脚踝上,刺痛着他的脑,搞得他心慌意乱。
「红姑娘,妳很难过吗?」他蹲坐,反抱住小红,让她靠在自个的肩上。
「徐伟安对妳而言是很重要的人吗?」
「你们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
「妳听,我的心跳声,噗通噗通的对不对?很舒服吧,以前我难过的时候,子风都会这样把我抱在怀里,让我听着他的心跳声,他跟我不一样,比我来得强壮多了,被他抱着又温暖又安心,比被我抱着舒服多了。」
他搂着小红,轻柔地拍打着她的背:「可是阿,子风却告诉我,他要跟我说再见,我从来都没有想过他会离开我,妳想过吗?」
小红静静地摇头,躺在卫小云怀里让她冷静了不少。
「妳有想过伟安会离开妳吗?那就像是一觉惊醒,却发现自己还在黑夜里一样,空虚得叫人难过。」
「可是……」卫小云顿了顿,又道:「我二姐常告诉我,天还是会亮的,然后公鸡会啼、厨房里会热闹,等吃完早饭后,胃里暖暖的,就不会那么寂寞了。」
「要是黑夜又来了呢?」小红抚摸着卫小云的胸口,沙哑地问。
「黑夜来了,就让自己闭上眼,睡个好觉吧。」
「要是那个人在那夜走了呢?」
「……」卫小云没有回答,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眼眶会湿、嘴角会颤抖。
小红笑了:「要是一觉起来,发现什么都变了,重要的人走了,只剩下自己,那我会情愿天不要亮,一辈子活在梦里头。」
她的笑,红得像绽到极盛的牡丹。
下一刻,就会萎落土里化成泥。
牡丹紅 16
所以苏忆花才会这么讨厌牡丹。
在徐伟安记忆里的忆花,总是扯着勉强的笑,用着婉转媚人的声音,说着残酷的话语。
「阿狗子……?」在阿狗子房里的徐伟安幽幽地转醒,看着四周一片昏暗,知道自己又睡过了一天。
「你醒啦,吃点饭吧。」阿狗子的笑跟苏忆花的极为不同,露出的小虎牙带着天真的味道。
「什么时辰了……?」
「戌时吧,你睡了好久。」
「嗯……」徐伟安痛苦地揉着太阳穴,四肢依旧使不得力。
这范子风的药果真厉害,徐伟安连拿双筷子吃饭的力量都没有。
「我喂你吃吧,你看起来好虚弱。」
阿狗子热心地用着汤匙将白粥一口一口灌进徐伟安的嘴里,浑然不知自己就是害他四肢无力的罪魁祸首。
「范子风呢?」咽下最后一口咸粥,徐伟安舔了下干裂的唇问道。
「直接叫范大夫的名字不礼貌,他可是去帮你抓凶手呢。」
「多事。」徐伟安撇开头,满肚子气。
「喂、伟安,那个……」阿狗子脑筋里转了一圈,最后还是决定要直接切入主题:「你知道杀害苏姑娘的凶手是谁阿?」
徐伟安瞪了一眼阿狗子,没好气道:「想干么?」
「不是阿,既然你知道,为什么不直接说呢?」
「别管。」
「可是……」阿狗子实在猜不透徐伟安到底在想什么,嚅嗫道:「我听说昨天萧大少带了衙门里的官老爷来找你,要是不快点找到真正的坏人的话,我怕……」
「说了也没用!」
「为什么?」
「官老爷动不了那人,就会来抓我!」
阿狗子一愣,看着话一向不多的徐伟安少有的亢奋:「你是说……坏人是有身份的大老爷……?」
「哼。」徐伟安闷哼,低着头瞪着发白的手掌。
「为什么大老爷要杀害像苏姑娘那样的人呢?」
「他没有。」
「什么意思?我不懂。」
「忆花是自杀的。」
阿狗子吃了一惊:「不会吧!?」
「是。」
「可是……我听说苏姑娘脖子上有你的腰带……」
「我放的。」
「什么──!」
清楚徐伟安说话方式的阿狗子,知道徐伟安是指自己将腰带绑在苏忆花的脖子上,让她看起来像是被人勒死的。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阿狗子扯住徐伟安的肩膀,有些激动。
徐伟安撇开视线,缓慢道:「有必要。」
「可是,这样你就会被当成凶──」
「我知道。」
他想起一直被藏在自己衣袋里头的东西,扬起下巴使唤着阿狗子:「这里,拿出来。」
「喔……」阿狗子顺着他指的方向在他衣挂里捞了一阵子,才掏出一个小锦囊。
「打开。」
「你的手真的连解绳子的力气都没啦?范大夫说的果然没错。」
「……」
「别这么瞪我嘛,我不就解开了吗?」他笑着拉开绳口,拿出里头一块白色的帕子,「是一朵绢花。」
「给我。」
徐伟安怜爱地捧着绢花,可以看得出这对他而言是个很重要的东西。
「这是……谁送的?」没想到徐伟安那个大木头也会有女孩子送他玩意,这让阿狗子好奇心大盛。
「忆花。」
「咦──!」他都不知道原来苏忆花就是徐伟安的心爱之人!
徐伟安微皱着眉,没发现阿狗子已经完全误会他与苏姑娘的关系。
「帮我忙。」他柔和道。
「阿?喔……好。」
「李德惠,叫他来。」
「什么──!」阿狗子发出第四次惊天动地的惨叫,没注意到徐伟安眼里暂露的凶光。
◎
范子风与青儿离开房间已经一个时辰了,这段时间只有卫小云与小红待在木桌前,安静地吃着饭。
不过光吃个饭是绝对撑不了半个时辰的,将盘子里所有东西都一口一口塞进嘴里的卫小云,最后忍不住试图在一片沉默中找出出话题。
「那个……红姑娘妳跟伟安是……?」
小红放下筷子闷道:「是小红对不起他。」
「怎么会呢?」
「你跟范大夫什么都不懂,我们可是娼女阿!」
「可是……」卫小云从来都不知道小红的身份跟一般的女子有什么不同。
「呵呵,卫二爷真是天真,你从没去过西京以外的地方吧?」
「是阿……」
「世界,比想象中的还要大,也还要残忍呢。」小红露出惨淡的微笑,「小红就告诉你吧,忆花姐,是小红杀的唷。」
「我才不信呢。」
小红为自己倒了杯酒,「你不信,这仍是事实。」
酒滑落肚里,是烧烫而螫人的。
那比泪水还要刺骨的疼痛,谁也不能明了。
小红缓缓说着:「小红家里头,并不富裕……爹他哭着将小红送进了这里,爹说,这样小红就能吃尽三珍海味、身着绫罗绸缎了。
卫二爷大概会觉得小红很傻,小红的确是习惯了这里富裕的生活,再也没办法忍受小时后喝的那碗稀粥……但这样还是不够!
小红阿,进了这后就跟着忆花姐,忆花姐对小红极好,她常说,坐上花魁这个位置必须要更多的牺牲,才能换来更大的权利,她说,谁都不能忍受贫困,既然我们已经没了自尊,就让自己拥有更多的筹码。」
「筹码?」
小红甜笑:「带着满箱子的珠宝离开这鬼地方的筹码。」
「妳不喜欢这里为何还要待在这呢?」
「卫二爷,人总是有自己办不到的事,小红身为女子,就只剩下一种选择。」
卫小云摇摇头,对他来说,世界是光明的,而人心……是清白的。
「卫二爷你真幸福。」
「我知道。」一直都知道。
「你想听一个故事吗?」
「嗯。」
「五年前,小红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姨娘把小红的第一次用五十两黄金卖给了一个大富商,那个大富商虽然年纪可做小红的爷爷,但却对小红极为温柔,让小红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
然后……小红怀孕了。」
「真的吗?」
「嗯,」小红微笑地点点头,「知道自己的肚子里有个新生命的时候,小红即使年纪小,仍是非常非常地高兴,还偷偷为那未出世的孩子缝了几件衣服。
但是,那天……姨娘替小红准备了一碗浓稠汤药,要小红喝下,小红不知道那是什么,只是一昧的哭,哭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姨娘最后还是逼小红喝下了那碗药,就像鲜血和着眼泪般,又腥又臭的味道。
然后……小红流了很多很多的血,比小红流过的泪还多,孩子,就这么没了。」
「怎么会……」
小红还在笑着,笑得灿烂如花。
「隔天,伟安就来了,他坐在小红的床边,紧紧握着小红的手,将脸颊靠在小红的肚子上,他一句话也没说,可是小红知道,他就是我的孩子,我的孩子长成跟我一样大的少年来了。」
寒栗爬上了卫小云的脊骨,他感觉到小红正将自个的生命透过笑容榨干。
「可是小红还是再次背叛了我的孩子,是小红亲手将忆花姐姐送上黄泉的,是我,全是我……」
眼泪再次滑过她的嘴角,她以为,她已将这一生的眼泪全部流尽。
她想起最后一次踏进苏忆花房里时,那句看破红尘的话:『小红,我们做娼的,早已舍弃了身为女人最重要的部分,我们没有爱情,也不会有孩子,我们早就不是女人了,妳说说,我们是什么呢?』
是什么呢?小红笑着,一直笑着。
在卫小云担忧的视线中,她全然没发现自己的嘴角已淌落鲜血。
牡丹紅 17
当范子风回到房间后,卫小云已趴在床缘边上睡着了。
他所看顾的是软铺上躺着的小红。
「小云……」范子风摇醒他,面无表情地问道:「你在干么?」
卫小云努力睁开沉重的眼皮,在迷离的视线里捕捉到扰人清梦的身影,「是子风阿……」
「是我。」
「你在不高兴吗?」卫小云伸直手臂,抚上范子风的双颊。
「你看得出来吗?」
「嗯,我知道咩。」卫小云用力地点着头,然后,又将脸埋进床缘。
范子风瞄着昏死在床上的小红:「红姑娘怎么会睡在这?」
「我们等你等到睡着了,你怎么去那么久?」
「办点事。」
「喔……」卫小云没有多问,呢喃的声音显示出他又快要睡着了。
「小云清醒点。」
「你要我怎么清醒嘛,都这么晚了,平时我早就睡了……」卫小云皱着眉头,一脸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