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不太常规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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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时间是可以凝固的,比如这里。有很多初次进入这间房门的人都会惊讶地在门口停住,不由自主地回头,看到外头水泥远处摩天高楼,然后才能相信,自己并没有穿越。回过头来,一室古朴悠远,外行人也许说不出这个房间所代表的确切年代,但是却感受得到明清的风致自岁月深处,扑面而来。
季布刚刚洗过澡,从浴室走进客厅,披着一件黑色衬衫,随意解散着衣扣,嘴里叼着一根还没点燃的烟,跟这间房子似乎有些格格不入又有些说不出的相合。他只有二十一岁,还是个大三的学生,但是看起来却带着成熟和不经意的性感,而该有的刚刚由少年转变为男人的那份张扬却被他身上的某些气场压制住,看不分明,沉稳自然,这也许是因为他在这里住了将近二十年,跟这个古老的房间矛盾地统一。
季布这个名字,就来源自一诺千金的典故,“得黄金百斤,不如得季布一诺”。这是母亲给他的名字,三岁的时候父亲遗弃了他们,母亲带着他回到了收藏家外祖父的家里,也许是失望已极,她给他改了这个名字。不过十八年来,母亲活得很好,作为收藏家和古董商人,她的名气不在外祖父之下。
窗上的湘帘半卷,照进半室阳光,紫檀的屏风上雕镂的山水被点亮了金属光泽鲜活动人,阳光照得铜雀香炉似乎也真的要袅袅生香,他在一张雕花的黄花梨罗汉床上慵懒地坐下来倚在一边的围子上,谁把这只康熙年间的牙雕笔筒放在罗汉床的小几上了?他摆弄了一下,随手捡起自己的手机,拨了个电话,作为一个学校学生会的负责人,他得跟学校外联部的部长问一下下个月校园歌手大赛的资金问题,他要提醒他去几个最有可能赞助学校活动的商家。
他一边讲着电话一边下意识地低头看手边的一本书,一本翻了不知道多少遍的全唐诗,季布几乎立刻把嘴里叼的烟扯下来塞进衬衣的口袋里。母亲昨天还应该在国外,怎么突然就回来了,果然他讲完电话不久,就听见母亲书房门开合的声音,母亲似乎也在讲着电话。
随后季慕晗就一边打电话一边走进客厅,对着儿子温和地微笑,季布也无声地跟母亲打了个招呼。相对于朋友的母亲,季布的妈妈看起来很年轻,四十二岁的女人身材姣好,面庞上也没有特别明显的皱纹,婉约雅致的女人,品味高雅,气质温润如玉。
“我想你看到的大概是影青。”季慕晗微笑着走到窗边,将湘帘卷起,看着外边,她的声音更低了,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她愉悦地闭上眼,享受着家里的阳光,熟悉的温暖似乎有些沉醉,仿佛是在呢喃,“对,薄如纸,声如磬。”
就跟这间凝固了时间的房间一样,母亲似乎也凝固了时间,季布习惯性地去衬衫衣兜里摸烟,又忍住了这个动作。母亲美丽,温柔,优雅,活在自己所营造的文化梦幻里,满足而自得,也许梦幻的并不现实,但是如果有人能够将这种梦幻变成为工作,谁又能比她更幸福呢?
母亲微笑着低声说了句“待会见,”就挂了电话,回过头来看着儿子,高大的儿子,继承了更多自己相貌的儿子,让她骄傲而放心的儿子,“最近过的好吗?一不留神,你已经长成了这么成熟稳重的男人了,每次回家看到你,这种感觉都更深刻些。”
她当然不会意识到他是如何成长的,她用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练习书法欣赏书画赏玩古董的方式花掉所有在家的时间,其余时间就是在全世界飞来飞去。也许现在想要找儿子谈谈的时候才意识到,儿子已经不是当年渴望地敲着她书房门的顽皮小男孩,他已经成年了,一个成年男人是不适合聊天谈话的。不过,也许这只是季布在心里的猜测,季慕晗很可能并没意识到这些——母亲是个好母亲,她只是很多事情没有想到。
“宋代民窑?”季布收回乱糟糟的思路,温和地说,站起来去厨房给母亲泡茶,铁观音在……季布费了点力才从自己成堆的咖啡后面找到,“我以为妈妈对民窑早就没了兴致。”
“是帮别人买,”季慕晗在一把玫瑰椅上舒服地坐下,她听过朋友抱怨叛逆期的儿子有多不懂事,可是自己的儿子从来就没有那样的时候,使得她对那些家长里短的话题完全无从理解,好在又回到了古董鉴别和欣赏上面,她只对上得了文化台面上去的东西感兴趣,直到有个人出现,打破了这一切……她思考着今天晚上的安排,随口对儿子说,“我以为你对陶瓷还是全没有兴趣。”
“最近偶尔也会看看妈妈写的书。”季布说,茶水倒入一只秘色釉的茶盏,那么唐时的青绿很是动人,“不管怎么说妈妈的书儿子都没有看过,有那么点不像样子。”
乌龙茶的清香的确,有一点浓烈,季布记得以前妈妈喜欢的是绿茶,“我送过你我写的书吗?”季慕晗想起自己以为儿子不会喜欢这些东西,所以从来也没给儿子推荐过。
“哦,我在书店买的。”季布回答的有点尴尬,季慕晗也有那么一点尴尬,自己写的书会送给朋友,可是竟然没有想到先送给儿子,她的脸上有点红色,“啊,我以为你不会看的。”
“没关系妈妈,”季布拍了拍母亲的肩头,转开了话题,“你今晚在家里吃饭吗?王阿姨知道你回来吧,她去买菜了?”
“不,我给她放了几天假。嗯……季布,我想……”季慕晗突然吞吐起来,“今天晚上请我帮他添买些艺术品的这位朋友约我吃饭,我想……我希望你同我一起去。”
季布不知道是不是刚才的话题让母亲意识到忽略了自己,所以想要补偿,让她多陪伴他,虽然他已经不是当年迫切想要这种待遇的小男孩,但他还是有点特别层面的受宠若惊。而且,季布的习惯是,从来不会拒绝母亲的提议,也许是因为母亲很少对他有所要求,只要有,他都受宠若惊。
卫未一趴在二楼的玻璃扶手上向下看,酒店的灯火璀璨得像皇宫,照得比白昼还要刺眼,卫未一像老鼠一样不愿意看到阳光,这个时候还不如缩在房间里打游戏。
他用带着一堆戒指的手挡着天花板上的灯光,眯缝着眼睛向下看,又是那个女人?身材高挑步态优雅,带着讨人厌的沉稳,这在卫未一看起来,全部都是装腔作势,要是她的妆再画得浓艳一点,穿金戴银就好了。但是她永远都是这样,衣着带着含蓄的华贵,脖子上没有任何首饰,只有手腕上的玉镯深藏不露地回应着衣服的基调。这样的人,每次给他的感觉,除了告诉他,他的那个母亲很粗俗之外,再没有什么别的了。
只不过今天她的身边出现了一个高大的年轻男人,卫未一很惊讶,差点甩丢了手腕上带刺的一条链子。那个男人陪在季慕晗那个女人身边,一看就是她的儿子,因为他跟那女人一样有种该死的高人一等的平静优雅,也跟那个女人一样,再怎么低调也比任何人都更适合站在璀璨的灯下。
他们从自己的面前走过去,男人的视线连歪都没有歪一下自己。kao,有什么好屌的
。女人温柔地一笑,自己那个没什么出息也没见过什么世面的爹就欣喜若狂地迎上来,几乎在平坦的地面上跌一个跟头。
“季布,这就是我跟你说的卫叔叔。”季慕晗笑着介绍,整个人都显得光亮了许多。
“季布!果然一表人才,我总听小晗说起你,你在念大学吧,听说还是学生会主席,唉,我真是羡慕你,羡慕小晗。”季布还来不及说话就被热情过分的卫援拉住手,“真是像样的儿子,小晗,你看我,就是羡慕大学生,一看到这样的孩子就高兴。”
季布的表情略微有点僵硬,他比卫援高了大半头,刚好可以看到他谢顶的脑袋在明亮的灯光下反射着更明亮的光。卫援也知道自己有点失态,放下季布的手,跑去帮季慕晗拉开椅子,“你看我一看到这样有出息的孩子,就喜欢得不得了。”
季布惊讶地发现母亲没有一丝不悦,反而好像觉得这个不但笨拙而且一看就没受过多少教育的男人很有趣。“季布,你这个卫叔叔当年也是要考你的学校的,可惜以一分之差失之交臂,所以很羡慕你,巧得是,连你的专业都是卫叔叔当年要考的,我一跟你卫叔叔提起你,他就说想见见你,从你身上,卫叔叔说,能看到他当年梦想的影子。”
“是啊,来,季布,你也坐下。”卫援招呼他坐在母亲旁边,压根就没想起来自己的儿子,直到卫未一阴沉地走到他们身边。
“哎呦,我忘记说我这个兔崽子了。”卫援的热情似乎在看到自己儿子的第一眼时就消退了,兔崽子的称呼一出口,就让季布无声地瞪大眼睛,那只兔崽子示威地看向季布,没想到季布没有接受他的任何挑衅,教养良好地施舍出淡淡的微笑。
“我儿子卫未一,蠢猪一头,我这辈子都不敢指望他能赶上季布一星半点,我从不瞒人,他上个重点高中都是我花钱把他硬塞进去的。他读书不好,做人也有问题,现在一天到晚打架惹事,没有一天正经学过习。不怕小晗你笑话我,你是没见过这样的孩子,恐怕我说给你听你都不信。”虽然言语粗鄙,可是临了重重叹的那一口气,倒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季慕晗有些微的尴尬,“未一还小呢,不用苛责他。未一你快坐吧。”温柔地招呼卫未一,卫未一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咕咚一声坐在椅子上,季布瞟了他一眼,小身板怎么弄出这么大的动静。
其实季布开始还觉得这老男人说的有点过分,可是看到那个卫未一旁若无人地往椅子上一窝,驼着背,毫无气质可言。明明知道要在这里吃饭,可是穿着破破烂烂的牛仔裤,口袋里插着卡片相机,穿着窝窝囊囊到膝盖的黑色马甲上面插了很多装饰品,包括甲壳虫乐队海贼王的LOGO以及切?格瓦拉的微笑,浑身上下还戴着乱糟糟的首饰,四五个耳洞都带着耳钉,满手的戒指,脖子手腕上都是乱七八糟的链子,怎么看都跟最市井的小流氓差不多。他父亲当众骂他,可是他坐在陌生人面前,丝毫不在意。季布也就能理解为什么他父亲能骂他到这种程度了。
卫援问了季布一些学校里的事,季布从小就跟着外祖父见惯了世面,所以举止得体,谈吐有致,卫援更加喜欢这个年轻人,“小晗,放假的时候,把你的儿子借到我们公司里来吧,我想让他锻炼一下,你这儿子,将来一定了不得。”
季慕晗从不干涉儿子的事,但是也没有跟儿子谈过未来的事了解过他的想法,这一下把她问住了,她不知道儿子的想法是怎么样的,所以回答的有些含糊,“我想季布还有些太年轻了吧,他才二十一岁。”
季布不知道这个男人是干什么的,也没太在意他的话,倒是这个坐在他对面的卫未一,让他不能不在意。只有自己说话的时候,这个孩子才抬起头来,微微低着额头,眼睛向上看着他,嘴角微微歪向一边带了点古怪的笑意。那双眼睛里的意味太让人不舒服,总让人觉得那是种老谋深算的贪婪眼光,他就用那种眼光打量着自己,好像一只土狼打量一块腐肉。季布从小见过的人不少,多多少少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他相信人的眼睛,对于一个这么小的年龄,却有那么恶心眼神的东西,他很厌恶。这是他对卫未一的第一印象,结论是,他不愿意再跟这个个性阴暗可能品质还肮脏的人有交集。
季布将话题引到卫援要买的瓷器上,果然母亲跟卫援谈得很投契。然而季布觉得有什么地方似乎不对劲,但是又说不出,他收回目光来,刚好跟正看着自己的脸发呆的卫未一对上了视线。其实卫未一长得不难看,但是挂了满身首饰就好像一只鼓满彩色疙瘩的马达加斯加癞蛤蟆,那是什麽乱七八糟的品味啊?癞蛤蟆阴邪地对着他露出一抹恶心的微笑,季布不自觉地皱起眉头,微微向後仰了仰头,那模样就像要躲开一陀恶心的大便。
只不过癞蛤蟆有时候也会爱上天鹅,天鹅知道的时候已经是后来,否则也许早在当初也就是现在他就已经恶心致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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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慕晗起身去洗手间,卫援也走开去回吃饭期间被他挂断的电话。饭桌上就剩下季布和卫未一,季布的视线游离在其他的位置,一副并不想跟卫未一说话的模样,其实他可能都巴不得自己的视线能呈现出涣散状。
卫未一一直都在盯着季布看,这时候冷哼了一声,“看你的年纪,你妈怎么也得四十了。她不过就是个老头子请来的古董采购员,竟然还想攀上高枝,富贵就那么诱人?看起来再怎么高雅的女人,见了钱也不过就跟……”他咳嗽了一声,中间那句侮辱人的话没说出来,“……一回事。”他本来应该说婊
子的,但是季布那双带点玩味意思的黑色眼睛坦荡地直视进他的眼睛里,让他不知道为什么,气焰低了一下,没有敢把那个词说出来。
他等着季布发火,他看得出来这个没爹的年轻男人对母亲的保护和恭顺。但是季布看着他只是一笑,仿佛刚才听见的是犬吠,声音不大带了点讽刺地说了一句,“upstart.”
“什么意思?”卫未一瞪着季布,可是季布没有垂青给他解释,卫未一自己的英文只到初一第一课的水平,只知道三句——what’s your
name.Hello,thank you.
“我家老头子只是个落榜大学生,娶了个连高中都没念过的服装厂女工,后来他跟人合伙跑建筑,成了黑心包工头,过几年踩上狗屎运又成了个房地产商。”卫未一似乎在观察着他的反应。季布并没有什么大的反应,“不错啊,在中国除了城管之外最受关注的一个行业。”
卫未一皱皱鼻子,“我知道你想说的是什么,跟城管一样生孩子没屁眼的行业。”
季布不置可否,轻松地向后倚靠在椅子上,卫未一看向季布的眼睛,感觉到心脏狗血地抽了一下。季布的相貌有几分像是欧亚混血,眼睛相比眉骨要陷入一些,因为深邃所以带了一点迷惑人的忧郁,其实他的本心并不是那样的,一生的路走到这里的时候他还鲜少有那样的垃圾情感。此外,眼神干净,习惯直视——不过那双眼睛里没有自己的投影,卫未一很扫兴地咂嘴,季布其实只看了他一眼,就低头喝茶。卫未一希望他能看着自己多一会,不论是什么原因,“那么为什么你那个高贵的母亲还要跟这样的男人订婚呢?为了钱?”
卫未一满意地看着季布抬起了头,即使眼里那抹震惊消逝的非常快也被卫未一逮住了,卫未一舔了舔自己的嘴唇,狡黠地笑出来,“看来我还不是最后一个得到他们订婚消息的。”
“你想不想知道我妈妈是怎么死的?”卫未一这话转得非常突兀,季布看了他足足三十秒,能被天鹅如此抬爱,癞蛤蟆又露出了暧昧的微笑,对于自己母亲去世的事随口说出,没有丝毫遗憾伤感。
“我不知道你想得到什么,但是似乎你不希望他们结婚。如果你有什么话希望通过我的口转述给我母亲,那么你就说吧。”季布并不是很急迫希望得到答案,他的手去口袋里摸烟,然后又止住了这个动作。卫未一注意到了这个抽烟男人的习惯动作,已经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只ZIPPO打火机,看到季布放进口袋的手又空着拿出来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咧嘴一笑,“小布布哦,你在你娘面前装得可真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