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未眠（上）————晓十一

那个领导给董世琦的地址只是个小区的地址，门牌号领导也不清楚，董世琦到那边时接近八点，天已经黑透了。

那是离他们大学不远的一个住宅小区，也和董世琦住的地方不太远，原来他们一直都离得那么近，可是却从来没遇见过，整整一年，校园里，大街上，都没遇到过。

而董世琦也没想过去找周斌，他有点烦躁但整体算是平稳地过了大学最后一年，成绩优异品行良好。

董世琦的同学有次问道：“那个经常过来找你的师兄毕业了也不来看你？”

那只是很无意的一个问题，别人是随口问问，董世琦却想起周斌已经毕业一个学期了，他刻意堵下的那口气被提起来，有点憋得难受，同学在董世琦可怕的眼神里被嘴里的花生呛个半死。

通过这件事，大家都了解了，董世琦和他那个师兄决裂了，原因据说是女人。男人决裂无非就是钱、权、女人，他们不太可能为了钱决裂吧，权就更不可能了，那麽肯定是为了姑娘。

董世琦从出租车上跑下来，进了小区里，这个又小又古老的小区连保安也没有，裂了缝的水泥场周围是水泥墙的老旧楼房，深处花坛里种着松树，松树枝子繁盛得遮天蔽日。

董世琦不知道该不该打电话给周斌，他要是打了电话，肯定会被骂一顿还要不到周斌家具体门牌号。

他正犹豫着，有个楼道里走出来一个阿姨，推着自行车挎着菜篮子，看到董世琦，忍不住盯着看了好一会。

董世琦马上迎上前，用他绝对良好的皮囊拿到了周斌家的门牌号。

阿姨很高兴董世琦跟她搭话，这个小区实在是太小了，邻里间都互相认识，周斌在这里也算个名人，因为他是国家公务员，还是外地过来一个人住的，很不容易的。

阿姨说，周斌还去她家吃过饭呢。

董世琦想了想，说：“阿姨，可不可以再麻烦您一下，我和斌斌几年没见了，想给他一个惊喜，您能带我上去么，然后帮我敲门？”

阿姨很爽快地答应了，她停好自行车，带着董世琦拐进了A座阴暗的小楼道，往上走了几层，她在扇暗绿的门前站定，敲了敲门：“小周啊，在家吗？是阿姨。”

“啊……”周斌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有点有气无力：“孙阿姨啊？”

“是啊。”阿姨的声音亮堂堂的，还转头对董世琦挤了挤眼睛。

门里面拖鞋的声音响起，门很快开了，驼着背的周斌闪亮登场，刚张嘴想问什么事，董世琦从门背后站出来。

“你！”周斌的背瞬间挺得笔直。

“那你们聊吧，我下去了啊。”

“谢谢孙阿姨。”董世琦赶紧贴上去拍马屁。

然后阿姨很快走了，人家还赶着买菜呢，而董世琦趁周斌还处在短路中，先进了他的家门。

周斌立刻跳了起来：“你怎么进来了！出去！”

“不。”

“你！你！”

“我，我，我，我怎么了？”

“你出去！”周斌伸手一把拉住董世琦往外推，惨败的脸气得都泛起诡异的红。

他的身体实在是不太好，站都站不稳，拉不动董世琦，差点自己被绊得摔一跤。

董世琦把他扶住了，仔细地把人圈在怀里，嘴巴贴上耳朵，低低的声音像水一样，那温柔是从心底泛出来的，一把一把，汩汩的，“师兄，你，就这么讨厌我么……”

说这个话的人有的不全是把握，更多的是酸楚。

听这个话的人，也不一定全是厌恶。

周斌不说话，也不动了。

“……师兄。”董世琦抬起手摸着周斌的额头：“你到底哪里不舒服？我们去医院吧，好不好？”

“……”周斌还是不说话，却任董世琦抚摸，还是不情愿的脸，下嘴唇被紧紧咬着。

“师兄？”董世琦低头用鼻尖蹭了蹭周斌的脖子，那凉凉的体温让他心寒。

“……没事，我就是昨天吃坏了肚子……”周斌咬牙切齿地说到，口气听起来像要吃人一样。

董世琦稍微放心了点：“那药呢，有么有药吃……”

周斌推开董世琦后退了两步，不说话，低着头看脚尖。

董世琦重重叹口气：“我下去买药，等会上来你要给我开门啊。”

“凭什么！我不要！”周斌撇开头。

董世琦默不作声地走上来，一把拦住周斌的腰，伸手进他屁股后面的口袋里掏出钥匙来。

“行，我走了，你现在去楼上睡觉吧，不用等我了。”

董世琦说完那句话转身就走，钥匙甩得叮叮响，像在炫耀一样。

刚被摸完屁股的小老虎又是慢半刻地反应过来——

“董世琦！你他妈的去死吧你！！”

第七章

他们的关系早已是不复往昔的糟糕，董世琦也觉得，只要自己的脸皮薄一点，他们可能就算遇到了，也不会再有交集。

三年前他们还如胶似漆的时候，吃个饭都要结伴同行，一切发生得都很理所当然，打个不恰当的比方，郎有情妾有意，他们算是情投意合。

周斌很喜欢董世琦这个外院的师弟，董世琦也不讨厌周斌那个有点呆的师兄，而且那么巧，他们的作息时间相差不多。

董世琦很快“抛弃”了同班原先要好的几个男同学，和周斌混在一起。

那些男生后来想想，他们也不比周斌糟糕，对董世琦也不错，为什么董世琦就挑了那个没什么本事的师兄呢。

当初董世琦做挑选的时候他们没有任何疑虑，因为太过于理所当然了，当然他们也没有被挑选的自觉。周斌甚至去他们教室和董世琦一块上数学课，正好那节课要点名，周斌好心地帮同班没来的男孩子代点了名。

过几年董世琦的男同学突然想起来了，为什么董世琦会和周斌关系那么好呢，可也只是昙花一现的念头，脑海里飞驰过去，头发丝般粗细的怪奇，可是不会深究。

而且，周斌居然和董世琦的朋友玩得也不错，他就是个天生的自来熟。

看起来大家都是朋友。

两个不同学院不同年级的，没亲戚关系，也不是从小认识，还能玩得无比熟络，缘分肯定是有的。

但缘分这种东西，不是一辈子的，用着用着，就用完了。

董世琦也不知道自己现在和周斌的缘分算是处在负状态还是仍有剩余。

他风驰电掣般找了最近的一家药房，回到周斌家时那筒子楼的楼道里终于开了两三盏灯，零零落落，在湿乎乎的楼梯上反着模糊的光。

董世琦觉得自己踩在深夜的鼓点上，他上了那层楼，开门进去，房间里的灯关着。

董世琦轻轻唤了声：“师兄。”

没有回声。

他慢慢地摸索到电灯开关，开了灯，日光灯很亮，屋内的摆设一览无余，简单又凌乱的一个小地方，还挺脏。周斌一直住在这里。

里面的房间有声响，董世琦提着药过去，顺着声源打开门，周斌正坐在地板上打游戏。

他的屁股下面垫了个垫子，拖鞋也不好好穿在脚上，电视机的光一闪一闪，各种各样的打斗声混合着电子声，很刺激。

大一下半学期的时候，有段时间周斌跟着董世琦天天晨跑，他也不知道哪里受到的刺激，突然开始想锻炼身体，号称要在三个月之内练出六块腹肌。

腹肌什么的，董世琦觉得不重要，因为他就有，有了就不稀罕了。那是网球游泳跑步几重轮回出来的，高中到现在都是这样的习惯，本来没有的都有了。

可是周斌那家伙没法吃苦，早上跑步只能跑一千五百米，董世琦二十五分钟跑完五千米，擦脸喝水的时候，周斌在旁边臭着张脸：“你的腿好长哦……”

然后抬起爪子把董世琦的T恤揭开来：“腹肌也有……我怎么锻炼都没有……”

“因为你拿十倍于跑步的时间去打游戏了。”董世琦说，伸手敲敲周斌的头。

“那你怎么有空呢……就算不打游戏课也那么多……”周斌不服气，他是属于很不会安排自己时间的人，玩了就没空学习，学习了就没空玩，时间很不够用。

“时间想有就有了，你只是不想有而已。”

“……那么老卵干吗，有腹肌了不起。”

周斌的自主性很差，差得堪与小学生比肩，烫过的头发常年乱翘，脑袋是毛茸茸的一颗。

董世琦确信周斌烫头发不是为了耍酷，因为他根本就没有对穿着打扮的自觉。

现在周斌的头发当然不是毛茸茸的了，简简单单的短发，很配合他身上皱巴巴的西装，只是整个人看起来与高中时候一样不修边幅。

董世琦站在门口，很有把周斌直接扔到床上的冲动，这种时候他居然还有心情打游戏，倒真适合他的本质——游戏是精神粮食，是灵魂导师，是生命意义，是所有全部。

董世琦更讨厌那些无聊又空虚的游戏了。

他把药拿进去，放到周斌身边：“有热水吗？”

“有。”周斌回答，眼睛一直看着电视机屏幕，头都不侧一下。

“在哪？”

“……我自己会倒。”

周斌还是不回头，手上的游戏机手柄握得紧紧的。

董世琦踌躇了会，他的视线可见范围内没有半个暖水瓶，也不知道周斌到底有没有烧热水。

他转身出去，找到厨房，冲了壶水放到灶上，又回到了周斌的房间。

“帮你烧了点开水，等会去冲，我走了。”

“……”

周斌的表情很是不妥当地表现出了“你快滚吧”的情绪，董世琦轻轻一笑：“那么希望我走啊。”

没等周斌抬头骂娘，董世琦马上说：“那你记得水在烧，别忘记吃药。”

外面开门关门的声音很快消失了，周斌房间里的电视机还在闪着光，一关又一关地打过去，那打过无数遍的招式不用思考就能打出来，滚瓜烂熟。

周斌面前的地板上放着董世琦留下的钥匙，被电视机的光一照，泛着小小的蓝色光泽。

等董世琦离开了很久，周斌才愣愣地吐出一句：“总算走了，烦人。”

嘴上这样说着，他的眼睛里却闪着点光，表情很是忍耐，那种带着委屈和难过的表情，不像个二十四岁男人该有的，倒像只犯了错被骂得耳朵都耷拉下去的小动物。

但是一个打得很急的电话马上抹杀了周斌那水汪汪的表情。

他扯着嗓子对手机破口大骂：“草！董世琦！你他妈的哪里问到我电话的！！！”

“你们黄主任跟我说的。”

“妈的妈的妈的！！！”

“水要开了，别忘记冲啊。”

“滚！！！”

周斌愤愤地用尽全力把手机掷到床上，为什么不是掷在地上呢，因为地板太硬，会摔坏的。

然后他起身骂骂咧咧地去泡水了。

其实，从这件事情就可以看出来，董世琦和周斌，哪个是照顾人的，哪个是被照顾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这是性格使然，命运使然，很多综合因素的使然。

反正不是年纪使然。

到董世琦在大学里第一个学期还有一个月就要结束的时候，周斌突然说要跟他一起上数学课。

他这个提议很是没头没脑，一个信誓旦旦要练出腹肌来的人，对跑步都只坚持了三个礼拜而已，突然说要上低一年级的数学课什么的，相当奇怪。

周斌解释说：“我上个月不是去上过你们的课吗，看了下，那个我们大一时也学的……”

“所以呢？”董世琦问。

“所以……我们……不是要期末考试了么……”

“恩，然后？”

他们在一家甜品店里，三个人，董世琦、周斌、董世琦的女朋友，过来这边吃东西也是董世琦那个小女友要求的。

周斌咬着勺子，红了红脸：“我们现在学的，要大一的基础打得好，我大一什么都没学……”

“哦。”董世琦云淡风轻地说，“那么你大一时期末时是怎么考的？”

“……抄别人的。”

说这种掉价的大实话时，周斌也知道不好意思，头低低的，声音没底气。

“作弊啊……”董世琦眯着眼睛笑起来。

“恩……”

“那今年怎么不作弊啊？”

“还是觉得不安心，好歹学点是点，万一抄不到……”

对着周斌难得的扭扭捏捏和踌躇，董世琦爽快地回答道：“行，你过来吧，我还能教教你。”

他们三个人的组合很奇怪，董世琦和他女朋友去哪里都带着周斌，周斌也不识相地跟着，可怜的小女友只有在刚开始时跟董世琦提过意见，后来就不敢再多说了，因为董世琦说：“光和你在一起很无聊，还不如不出去玩呢。”

董世琦是个过分的人么？

毫无疑问是的。

而周斌呢，没女朋友，康李又忙得不得了。当然周斌也有自己的朋友圈，可和董世琦在一起也不错，反正他们不是不介意么。

看，周斌那个傻子，董世琦跟他说不介意，他就以为那两个真的都不介意了。

他居然还能和董世琦那满脸敷衍的女朋友说说笑笑呢。

那个时候，周斌对于董世琦还是百无一用的信赖，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他没法不去相信别人，因为他诚实得像太阳底下曝晒的石子，他就以为任何人都是的。

怎么以前会那么相信他呢？

周斌这样回想着，拿出董世琦买来的药，有很多种，药片和药水买了好几个牌子，周斌挑出一瓶药水来，伸着舌头舔一口，苦得打哆嗦。

可他的肚子还在咕咕叫着，昨天和朋友吃饭吃坏的，早知道就不去贪便宜吃那什么火锅了。

所以不喝不行。

他床上被无辜拿来出气的手机刚刚接收了条来自董世琦的信息——

“明天要拿药水的空瓶子给我看，不然我就还去你家。”

第八章

康李以前说周斌像董世琦家里养的小狗一样，这个形容是见仁见智的。

这个比方周斌听了颇无所谓，早上起来看董世琦跑步时都会带着买好的早饭过去，董世琦喜欢吃热的东西，他还特意让打饭的阿姨拿热包子。

然后周斌会跟董世琦的女朋友一起坐着吃包子，董世琦跑得身轻如燕，T恤下摆在或蓝或灰的天空下像只小鸟。

早上六点半学校广播站会定时开始播放各种各样的音乐，那个时候正好有个台湾的男歌手正在悄然流行起来，周斌会唱那个歌手的一首歌，极快的旋律，很难唱。董世琦跑完步后，他就洋洋得意地唱给董世琦听。

董世琦听了，笑笑：“不错。”

“是吗？是吗！”周斌耳朵竖起来，眼睛放光，天知道他在康李和别的一帮男生面前遭受多大的打击了，目前为止只有董世琦一个给的评价是正面的。

“恩。”董世琦还是持肯定的态度。

“好！”周斌握拳道：“我继续回去学！”眼里精光大盛。

他那短命得可怜的跑步生涯结束得很快，歌唱事业又立刻进行了起来。

周斌这个人做事很三分钟热度，不管是运动还是唱歌，他都有点兴趣，因为只有“点”兴趣，就没法长久的继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