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少年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戾气,刚才盯着他的时候犹为明显,现在纵然是恢复了童稚的笑容,但眉间怨恨的黑气还若隐若现,没有完全褪去。
月夜笑眯眯的为那少年理顺长发,似乎是无意间朝天尧这边扫了一眼。
天尧马上会意,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勉强扯出感激的弧度,他迅速跳下树,逃命似的飞奔向门口,急急窜了出去。
身后响起那个疯子头领愤怒癫狂的尖啸,拔尖拔得变了调的嘶吼似乎穿破了耳膜,直直刺痛了脑海深处。
天尧生平里头一次,如此狼狈的逃窜。
那些守卫也听到了里边的动静,偷偷地探头探脑。看到天尧狼狈的身影,不由缩回脖子,垂下头。
“你……以前她们都是这样吗?”天尧微微喘气,理理凌乱的袍子。
“唔……很少的……”那个叫小风的守卫嘴角可疑的抽动着,强忍着笑解释:“在五年前,还是四皇子的太子殿下和大皇子殿下也引起风波的,前年六皇子殿下也进去过,出来时还把我们骂了一顿,之后就没有人敢在这时候进去了。不过今天倒是奇怪,以往那个总管都会阻止的,不会一起发疯,可是今天怎么……?”
“啧,”天尧目光一扫,陡然凌厉起来:“你们看见了什么?”
“我……”小风挠挠后脑勺,满头雾水地正待开口,却被守卫队长急急打断了:“今天我们照常守着,没有任何异常,也没人进去过。”
“那你们继续守着吧。”天尧微微点头,将身上袍子的褶皱一一抚平,微微挑起下巴,转身离去。
刚过了走廊,没走多远,一道修长的黑影突然闯入了视线。
星夜直直地立在树下,密密的枝叶投下的阴影将他遮得严严实实。
天尧加快了脚步,走到星夜的身前。
“五哥呢?”
星夜淡淡地看他一眼,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天尧却也难得地没有生气,星夜这脾气,他又不是不了解。
皱起眉头,天尧眼尖地发现他的眼角有一块显眼的乌肿,再仔细回想,月夜的脸颊上似乎也有一道青紫。
他顿时恍然:“星夜,我刚才似乎看到月夜了。”
星夜低垂的睫毛微不可查地一颤,毫无情绪波动的眼看着天尧。
天尧嘴角悄悄一勾:“刚才……在御花园里。”
“主子在皇龙殿,皇上召见。”
随着星夜那惯用的淡然嗓音响起,耳畔清风拂过,还没等天尧反应过来,眼前已经空无一人。
啧,星夜的轻功也够好的。天尧危险地眯起眼,就知道那个善变的皇帝不可能真的在御书房召见五哥,没想到还真被碰对了。
皇龙殿吗?想来父皇真的有什么要紧事要和五哥密谈了。
败露
皇龙殿上
虎臻帝面色阴沉,端坐在黄金躺椅上,一言不发。
怜昕王爷天遥,静静地立在殿上,微垂着眼帘,同样是一言不发。
凝重的气氛中,有种尴尬的沉寂在酝酿,隐隐有着暴风雨欲来的前兆。
向来面对天遥时眼中只有宠腻的虎臻帝头一次露出不悦的目光,眉宇间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怨怒,皱着眉,冷冷地看着直立在他面前,他向来最疼爱的第五子。
良久,他终于压抑不住冲天的怒气,狠狠地将一把寒光乍泻的匕首甩到地上,顺着光结的地面直滑到天遥的脚前。
“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他低沉的声音里隐隐含着压抑的怒火,如非担心一时忍不住出手伤了爱儿,他早就怒吼出声,几欲发狂了。
天遥俯身拾起匕首,隐隐的血腥味仍旧清晰可闻,他面色平静,嘴角犹带一丝浅笑,直直地凝视着皇帝:“如父皇所见。”
“你!”虎臻帝怒极攻心,捂着隐隐刺痛的胸口,大口地喘着气,却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半晌,才挤出仿佛是呻吟般的叹息:“痴儿啊,痴儿,你以为这真瞒得了父皇?”
他仿佛瞬间老了十几年,此时的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威严八方,雷厉风行的虎臻帝天臻,他只是一个悲伤的老人,满眼痛楚的看着自己最疼爱的儿子,垂胸顿足,恨铁不成钢啊!他一心一意只愿让此子继承大统,奈何万般心血总归空,此子竟如此这般,活生生是自毁前程啊!叫他怎能不痛彻心扉?!
天遥曲膝跪下,抬头凝视着皇帝,雾蒙蒙的眼眸看不出情绪的波动起伏:“儿臣甘愿受罚。”
“你可知此事干系重大?”虎臻帝叹了一口气,语气和缓:“昨夜死的三家公子,皆是一心归附你的当朝权臣,况且昨日婚宴未成,又痛失爱子,即便是右丞相良广也恐会临阵倒戈啊!一旦核心权臣脱离,整个遥党势力便将崩溃,你当真明白?”
天遥垂眸不语,乌黑的长发如瀑布般直直披散下来,让人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
“如今在事发现场发现了你的贴身匕首血刃,纵使我命人迅速封锁消息,然而那三家势力早已渗透到各个角落,安能不知?只恐不出半日,便会差人前来问罪啊!”一贯威严稳重的虎臻帝难得地苦口婆心,为了让爱儿明白自己的用心良苦,甚至连‘朕’的自称都不用了:“自小到大,我怎么会不明白你的性子,不喜杀戮,不喜喧哗,如非有天大的苦衷,你怎会伤人性命?即便是杀了人,又怎会出辣手碎尸?”
天遥微微弯起嘴角,雾眸染上复杂的情绪,三分无奈七分坚定,聪慧如他,又怎会不明白父皇的语中之意,只不过同虎臻帝一般,他也有……他想要保护的人。想及此,他嘴角笑意更浓,开口道:“碎尸自不必儿臣亲自动手。”
虎臻帝脸色一变,他倒是忘了,天遥手下暗卫中自有人擅长如此手段,他幽黑深邃的狭长丹凤眼不悦的眯起,浓眉紧紧拧着,思索良久,干脆开门见山:“兴许是有人怨恨于你,故窃来御赐匕首,栽赃嫁祸。唔……如要说怨恨,寻常百姓自是不可能,普通大臣亦是不可能,只剩下……各皇子的幕僚臣下,但如果这般解释,又不知是哪个皇子……”
跪在殿上的天遥顿时微微僵住,虎臻帝的意思不言而喻,显然是要从众多皇子中为他挑出一个合适的替罪羔羊,想来如此这般,一贯常年征战暴虐心狠的天尧自是首当其冲,即便挑出其余皇子,也非他本意。他躬身一揖,脸上只余认真肃穆:“父皇无须怀疑,此事乃儿臣一人所为。”
虎臻帝震惊的站起,继而勃然大怒,他一片良苦用心,爱子竟如此不识抬举,一再推拒,脸色急变,他咬牙怒喝:“既然你如此冥顽不灵!好!很好!那就如你所愿!从今日起,你住进紫芒殿,闭门思过三年,抄写经书三万遍,如敢在期限内擅自外出,我……我将你府上众多奴仆,一概诛九族!”
他怒极而笑,嘴角掀起的弧度没有一丝笑意,愈发显得狰狞扭曲,双眼赤红,喘着粗气,可见着实气得不轻。
“是,儿臣遵旨。”天遥垂眸叩首。
“下去吧。”虎臻帝仿佛浑身脱力了一般,瘫坐在椅上,仰头靠着,疲倦地合着眼。
“是。”天遥雾眸掠过一丝担忧,但仍旧应声退了下去。
“痴……儿啊!”虎臻帝以手抚额,长长叹息。知子莫若父,他又岂能不知爱子一心护着的是何人,只可惜这禁忌的情,无法为世人所接受,只恐日后的路,不好走啊!对这个儿子,他当真是爱惨了,兴许有一分是对他母后的亏欠,然而更多的,也许就是因为这份痴吧?这孩子……和他当年,真是一模一样。如今他已打破重重难关,打破世俗偏见,将出身低微的心上人纳为后,坐拥江山美人,可却不知,爱子那份更为禁忌的恋情,是否能顺利走下去。
不过现在……最重要的,是如何处理那三个当朝权臣,闭门三年,这个惩罚,当真是过轻了,只恐难堵众口啊!
想到这里,他的额角便隐隐作疼,处理完这事后,看来要将天尧那个臭小子好好惩戒,征战几年,虽说战功累累,但也……忒会惹麻烦了,还要他来擦屁股,当真是可恶之至!
皇龙殿外,等待的天尧忽然后背一凉,后脑勺一阵发麻。
迎面看到天遥远远走来,不由微微勾起嘴角,迎了上去。
“五哥。”
天遥一怔,露出温柔的浅笑:“你怎么来了?”
天尧开门见山,脱口问道:“父皇找你谈些什么?”
“没有,一些小事。”天遥下意识的避开那狐疑的目光,笑道:“今日起要去紫芒殿闭关三年了。”
“为什么?”天尧皱起眉头,他自然知道紫芒殿是什么地方,就在冷宫的旁边,比起其他的殿可是小了好几倍,简朴幽雅,倒是一个寂静之所。
“为父皇抄写经书。”天遥不着痕迹地换了种说法。
“那你现在……”天尧似懂非懂。
“回府收拾要带去的衣物。”天遥雾蒙蒙的眼眸中只余温柔与宠腻。
“你……我帮你抄点吧……”天尧看着那朦胧的眸,迟疑了一下,还是将那句‘你眼睛不方便,抄起来麻烦’给吞下了肚,含糊道,不过想来五哥平日里实在形如常人,想来那种高难度的盲写默背,应该也难不住他。
“比较多。”
“多少?”
“三万遍。”
“……”
两人身后的影子在阳光下拉得老长,几乎融为一体,仿佛两人命运的邂逅纠葛,丝丝点点,剪不断理还乱,牵扯缠绵,直到天荒地老。
再入疯宫
收拾行李本该是很容易轻松的事,然而加上老管家在一旁含着泪唠唠叨叨,倒是折腾了半天,进宫时,已然是傍晚了。
冷宫外
“五哥,你先去紫芒殿。”天尧的目光盯着那冷宫的巨大牌匾,顿住了脚步:“我一会就来。”
天遥倒没有多问,微微一笑,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几个抱着包裹的奴才连忙亦步亦趋的跟了上去。
“看来,是要再去会会那个疯总管了。”天尧掀唇冷冷一笑,随后身形一纵,迅速窜入冷宫的大门。
冷宫内的走廊曲曲折折,幽深阴暗,静得只剩下自己的呼吸声,即便周围的窗户中有隐隐灯光漏出,却仿佛被黑暗实质地隔绝,在过道上依旧伸手不见五指,隐隐有阴风阵阵,愈发让人觉得背脊发凉,也难怪那些嫔妃一个个的被逼疯,也不知当初是谁设计的这种构造,加深了人心底对孤独的恐惧感,最终神经错乱。
隐隐约约的歌声从深处飘过来,若有若无,轻柔婉转,在这阴森的环境下,仿佛女鬼的吟阿,渐渐的,哀伤的语气逐渐转为凄厉,尖锐刺耳得让人头皮发麻。
随即,四周都响起了哀伤凄厉的尖嚎,歌声曲调时断时续,仿佛女人要断气时的呻吟喘息。
而后,又再次转为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天尧攀上一堵墙,探头看向窗内,一个年轻的嫔妃微笑着,在镜前梳理那一头垂地的黑发,一遍一遍的梳,桌面上跳跃的烛火投影在墙上,构成狰狞的鬼影,天尧心头一抖,几乎有种恐惧从心底直窜上来。
稳定了一下情绪,天尧扯下一块布遮住下半边脸,随后曲起手指,在窗上叩叩地敲打。
“嘻—嘻嘻——”那个女人忽然没来由地低声笑起来,笑得花枝乱颤,长长的头发海藻一般抖动着,掀起一层小小的波浪,而后她的声音逐渐放大,凄厉得让人耳膜嗡嗡刺痛:“呵呵呵呵——哈哈哈——”
干……干什么?天尧没来由的一阵腿软。
却发觉四周的寂静忽然又掀起了骚动的浪潮,凄厉的尖嚎又响起来,隐隐还有哀婉的琴声合音,在走廊四壁上回响着,嗡嗡耳鸣。
一群疯女人,天尧手一抖,一阵没来由的惊慌失措,加快了脚步,直直朝走廊尽头直冲而去,愈往深,那些歌声也愈微弱,最终消失于彻头彻尾的黑暗之中。
似乎来到了新的区域,这里安静得有些诡异,浓重的黑暗似乎连呼吸声也吞没了,死一般的寂静,天尧眸光一转,选定了一个窗户,攀了上去。
往里一看,一个似乎已过中年的嫔妃手拿着艳红的胭脂,往脸上涂涂抹抹,不时对着镜子傻傻吃笑,自言自语,喃喃有声。
摸摸脸上扎得牢靠的布料,天尧继续叩着窗户。
这回倒是很快地引起那个女人的注意,她露出一抹柔媚的微笑,脸上的水粉簌簌地往下落,她迈着小小的步子,缓缓来到窗前。
“那个……”天尧正待开口,却被那女子一阵娇笑声打断了。
她咯咯地笑着,伸手扶在窗上,纤细的手指尖得吓人:“小弟弟,你看姐姐美吗?”
姐姐……恶……呕……饶是自认为定力超常的天尧也一阵反胃,嘴角抽搐,这个女人,作他母妃还嫌老,竟然自称姐姐。
不过对一个疯子,是不能用常理来看待的,天尧镇定下来,冷冷瞥了她一眼,决定无视她的问话。
“你们冷宫总管住在哪?”
“冷宫?”那个嫔妃一阵错愕,既而尖声大笑:“你在说什么啊?姐姐住的是紫瑶殿,你问我冷宫,我怎么知道呢?”
一直笑着笑着,那个女人忽然就流出了眼泪,露出一抹哀怨的神情,哽咽起来:“皇上已经好久没来看翠儿了,这里好冷,好寂寞——兰妃!一定是你!你这个贱女人——”她的神情忽然癫狂扭曲,凄厉尖叫:“贱女人!一定是你害了我!是你——!”
天尧脸色一变,兰妃?那个以温柔宽容著称的四妃之一?
不过,后宫本就是黑暗勾心斗角的地方,即便是如此也不足为奇,天尧皱起眉头,手一松,重新落回走廊,这种事,他也不想去管。
抱着最后再试试的想法,天尧又一次攀上了墙。
这次倒是比较正常,温柔浅笑的女子认真的描摹着一副字画,清丽的脸上隐隐有岁月的痕迹,但素面朝天,看着很舒服。
还没等他叩窗,那个女子便如有所悟地抬起头来,微微一笑,走上来打开了窗。
“有事吗?”
这个似乎很正常,天尧有一瞬的错愕,随即问道:“你们冷宫的总管在哪?”
“总管?”那个女子蹙起细眉,思索了半晌:“是夜总管吗?”
“夜总管?”天尧一怔,但这冷宫也只有一个总管,应该就是他了:“是。”
“我想想。”那个女子手抚着额,想了半天,扭头问道:“小言,你知道总管在哪吗?”
小言?天尧一楞,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有雪白的一堵墙。
“哦!总管住在走廊尽头。”那个女子恍然大悟的点点头:“不过他现在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