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了吗?”天怜轻轻的掀开被子,却见天尧的小脑袋深深地钻进柔软的枕头中,巴咋巴咋的发出奇怪的声响。
天怜连忙伸手将他抱起来,却见天尧睁着圆圆的黑眼睛,直直地看着他。
“五……哥。”小手一伸,紧紧的揪住他的衣领,就要往他怀里钻。
那满脸的口水将天怜小小的吓了一跳,他左右看看,扯下一条雪白的毛巾,略显笨拙生疏却轻柔地擦拭那一脸的狼藉。
扣扣两声敲门声,接着一个太监小心翼翼地在门口问:“太子殿下,您起了吗?”
“进来吧。”天怜没有回头。
吱呀——一声长响,门被轻轻地推开,几个太监宫女恭敬地捧着脸盆毛巾衣物鱼贯而入。
领头的老太监抬头一看,惊得脸色骤变,急急的跑上前。
“太……太子殿下,这种事就交给老奴吧!您千金之体,怎能干这种粗活。”
天怜点点头,将毛巾丢给他,费力地将天尧抱起来,放在地上。
“太子殿下……皇上,皇上找您呐!”
“父皇?”天怜微微一怔,眸中闪出一抹疑惑。
“是……是啊,皇上宣您在皇龙殿觐见。”
几个宫女急急的走过来,恭敬地为他梳洗,伺候他穿上衣服。
天怜揉揉天尧的小脑袋,略微有些不舍的捏捏他的脸,最终还是跟着那太监走了。
天尧茫然无措的睁着大大的黑眼睛,看着他的背影,直到脸颊被冰凉的手指掐了又捏,他怔怔地回头一看,露出傻呵呵的笑容:“娃……娃……”
冷不丁头发又被那小手揪住了,月夜黑亮的眼睛一眨,又笑成弯弯的月牙,纤长的手指拿起镜前的木梳,笑眯眯地开口:“小家伙,别乱动。”
车驾晃悠晃悠的前进,很快的来到皇龙殿的门口。
老太监急急点头哈腰的朝门口的小太监通报一声,将天怜迎了进去。
虎臻帝高高在上地端坐在长椅上,眉头微微皱着,显得很是威严。
伸手将周围的宫女太监通通挥退,皇帝朝天怜点点头,示意他坐下。
“这封上呈是你写的?”他伸手拿起桌面上明黄色的折子,冷冷地问。
天怜抬眼看看,咬紧唇,迟疑了一下,还是点点头。
“年幼无知,无法担当东宫重任,这……就是你的本意?”皇帝面色不悦。
“是。”揪着袍角的手指逐渐泛着青白,天怜鼓起勇气点点头。
“简直是废话!”皇帝暴怒地狠狠一拍桌子,砰的巨响在宫殿上回荡。他的声音冷静威严,铿锵有力,有着无法抗拒的命令口吻:“好,朕就明说了吧!你这头衔,无论如何朕是不会废除的。”
天怜愕然地抬头。
“廉儿迂腐古板,胆小木纳,缺乏征伐之胆;鸣儿深沉内敛,喜怒无常,缺乏容人之量;傲儿心高气傲,蛮横专制,缺乏亲民之心;烈儿暴躁易怒,冲动直爽,缺乏治国之才;难道你认为,他们比你更适合这个位子吗?”
天怜咬着唇,一时间难以反驳。
“听说……你昨天将尧儿接到宫中,有这事吗?”虎臻帝话锋一转,忽然问道。
“……是”
虎臻帝长长叹出一口气,语气和缓下来:“你需要心底有杆秤,不该接近的皇子,该接近的皇子,都要心底有数。记住,在皇宫里,讲那无谓的情谊,是可笑的。”
天怜似懂非懂的点头,心缓缓的沉了下去。
浑浑噩噩的出了宫殿,坐上车驾,他依旧若有所思的盯着碧蓝如洗的天空。
父皇的话犹然回响在耳边,一字一句深深的戳在他心底,痛得几乎麻木,温热的液体翻滚蔓延出来,眼眶忽然酸涩起来,似乎有什么情绪想要汹涌而出。
有谁……可以救赎他呢?
人们只知道黑暗的痛苦和恐惧,孰不知,终日浸染于绚烂的阳光下,那华丽耀眼的牢笼仿佛无形的屏障,剥夺了他每个夜晚的自由,天真烂漫的童真时代,惊险刺激的夜间冒险,其他皇子们能享受的,他只能静静地呆在自己这个终日亮如白昼的宫殿里远远的羡慕。
难道,他只能在华丽的东宫金冠下,在富丽堂皇的殿堂之中,在苍白的光芒下,独自忍受着永远的寂寞,在没有人知道的角落,静静地等待时光的流逝,直到肉身一点一点的腐朽,灵魂一分一毫的崩溃,难道,这……就是他的结局吗?
耳边传来太监尖锐的叱喝,他怔怔地转过头。
沙堆中蹲着一个小小的身影,那满脸灿烂的笑容一时间深深地烙印在他的眼底,刺眼的阳光似乎瞬间黯淡下来。
“……五……哥。”天尧傻呵呵的扒拉着黑灰色的土泥堆,仰头看见他,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
天怜深深地凝视着那微微涣散的瞳仁,有着无暇的深黑色,仿佛刚出生的婴儿一般纯洁透明。
你……会是我的救赎吗?
“五……哥……”天尧伸出脏兮兮的小手,似乎要去触碰天怜雪白的衣角,却被一旁的太监急急的拦住了。
“九皇子,您自重……太子爷他……”尖锐的声音戛然而止,他傻愣愣地张大了嘴,一脸的惊愕。
因为他看见,那一尘不染,高贵淡雅的太子爷竟轻轻的跳下车驾,站在了沙堆边,任由那黑灰色的沙泥染上那雪白的衣袍。
天怜轻轻的抚摸着天尧的脸颊,声音飘渺脆弱的几乎消散在清风之中。
“你……再唤我一声好吗?”
“五哥……”天尧露出满脸稚嫩的笑容,口齿不清的叫着。
话音未落,天怜已紧紧的抱住了他,他将头深深地埋在天尧的颈窝,忍了许久的泪水终于冲破了闸门,汹涌而出。
你……会是我的救赎吗?
他又一次,轻轻的,仿佛是自言自语的呢喃着。
番外卷第四节胖娃娃
一白一黑两道残影飕飕掠过车驾,双双挡在天怜的身后,隔住太监们的视线。
月夜笑咪咪的把玩着掌心的飞刀,银色锐利的刀刃看得那些太监一个个毛骨悚然。
星夜一脸淡漠,手静静垂放在腰间的剑柄上,蓄势待发。
老太监吓得一个哆嗦,虽说他们年龄并不大,但那金牌暗卫的头衔可不是假的,他丝毫没有怀疑,他们可以在瞬间解决这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可怜奴才们。
悄悄地看了一眼太子爷的背影,见多识广的老太监怎能不明白这些,他暗暗地叹口气,他终究还只是一个孩子。
朝那几个愣神的小太监打了个手势,他们抬着车驾悄悄退到不远的树下,静静地等待。
这种皇家的事,可不是他们这些奴才可以参与的。
小孩的个性,总是一会儿风一会儿雨的,纵然是天怜也不例外。
刚才还在自怨自哀,现在却已然满眼新奇的蹲在一旁,看着天尧认真的糊着泥巴。
这种黑灰色的泥灰是白虎国的特产,平日里需要浇上水,让它保持湿淋淋的,具有柔韧的粘性,待揉合成满意的形状后,放置阳光下暴晒半个时辰,直到黑灰褪去,变为深沉的瓷红色,完成后的作品会像瓷器一般,变得光滑易碎。虽说是特产,但却也少见,市面上的价格不菲,一般是豪门贵族请来大师,做上几件,作为炫耀的资本。但在皇宫之中,却是只供给皇子们玩耍,如果让那些贵族看见了,肯定要直叹暴殄天物。
不过懂事一点的皇子,都有一点洁癖,对这种东西,倒是没有兴趣,平日里也只见几个还小的皇子在这咿呀咿呀的糊泥。
这退后几步,一眼看去,才发现天尧的身旁还有一个粉嘟嘟的天耀。
高大健壮的奶妈子战战噤噤的守候在旁边,手中捧着雪白的毛巾。
正看着,冷不丁一团泥打到眼前,天怜吓了一跳,抬头一看,天尧一脸傻呵呵的笑容扑到他的眼前,脏兮兮的小手捧着灰泥:“……五……哥……泥……”
看他努力地从嘴中吐出含糊的字眼,天怜一怔,看着那一团黑灰色的泥土,不由有些迟疑。
“泥……泥……”天尧瞪着圆圆的大眼睛,固执地将小手伸到天怜的面前。
天怜看看白皙纤细的手指,再看看天尧一脸的希翼,终究还是伸出手,将那泥灰握在手中。
“泥……”天尧开心的笑起来,扑腾扑腾爬到天怜的旁边,圆溜溜的黑眼珠直直盯着那团泥。
天怜手足无措的动动手指,满眼兴奇的看着那团泥在手中不断的变换形状,不由也来了兴趣,灵巧的手指认真地揉捏着那团泥球,缓缓捏成一个胖胖的人形。
看了一眼在一旁歪着小脑袋的天尧,天怜目光重新投回手中的半成品,努力地想描摹出脸的形状。
天尧好奇地瞪着眼,看着那小小的泥灰仿佛变魔术一样缓缓变成一个咧嘴大笑的小胖娃娃。
天怜擦擦额头的汗,有些不满意地蹙起眉,但又随即莞尔一笑,虽说这个肚子圆球一样,肥嘟嘟的小娃娃,五官歪歪扭扭,头也格外的大,但是那一脸的天真无邪,倒是和天尧有几分神似。
看它一脸的憋态可掬,天怜越看越觉得像,不由扑哧笑出声来。
天尧瞪着黑眼睛,抓过娃娃,扑腾扑腾爬到一旁,倒是有规有矩地将它摆放在阳光下。
天怜跑过去,坐在他的旁边,反正他已经满手满身都是泥污,也不怕再脏点。
两人一眨不眨地盯着,黑灰色的泥娃娃在阳光下逐渐泛出润红的光泽。
天尧忽然转头,傻傻地盯着天怜看了半晌,忽然低头在身上胡乱摸索一通,小手揪出一根脏兮兮的发带。
“五哥,红……红……”他挠着小脑袋歪着头想了半天,忽然咯咯的笑起来:“红……红线……”
天怜愣了愣,虽说被黑灰色的泥土染得脏兮兮的,但依稀还能看见那光润的雪银色。
“胖胖……”天尧小手胡乱挥舞一通,指着那已然泛红的胖娃娃。
这是要他给那娃娃系上,天怜恍然大悟,伸手接过那发带,又转头看看那憋态可掬的胖娃娃,心下有些不舍,这可是天尧第一次拿出来的东西,迟疑了半晌,他终究还是将这发带握在手中,伸手扯下头上扎着的浅蓝色发带,认真地系在那娃娃胖嘟嘟的脖子上。
一个小太监扑腾扑腾地跑过来,恭敬地弯着腰,捧着雪白的毛巾,为三个皇子认真地将手擦干净,随即,一个宫女躬身递上一个托盘,上边摆放着几盘小小的点心。
天怜哑然失笑,天耀连说话都不会,还能吃这点心?
扭头一看,天耀眼睛发亮的伸出小小的手,努力地捧起一个小糕点,张开只长了两颗小白牙的小嘴,啊呜啊呜地努力啃咬,忙了半天,连屑都没咬下来,干脆巴咋巴咋地舔得那小小的糕点湿哒哒的都是哈巴子。
啃得不亦乐乎但却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天耀,还有从来就不喜甜食的天怜,于是乎,那几盘点心,都顺理成章地进了天尧的肚子。
天耀瞪着眼地看天尧啊呜啊呜地将那些点心风卷残云,不由鼓起了肥嘟嘟的腮帮子,咿呀咿呀的抗议。还没等他的抗议引起众人足够的重视,一个小小的石子啪的打在他的小手上,粉嫩嫩的肌肤迅速乌青了一大块,天耀巴眨巴眨眼睛呆愣了半晌,忽然爆发出震天的啼哭。
一旁懒懒打呵欠的奶妈子登时吓得清醒过来,急急跑过来,心疼而惶恐的抱起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小皇子,低声的哄着。
不远处茂密的树丛中,天魅啧的翻了个身,嘟囔了一句:“竟然打歪了。”
仰躺着,隐隐看见阳光逐渐灿烂得晃花了眼球,包得严严实实的皮肤依旧感觉到炙热的疼痛,他翻身坐起,扯扯头上的斗笠,转头远远地瞪了天尧一眼,不甘愿地跳下树,朝东宫直奔而去。
吃饱喝足,天尧仰着小脑袋,圆溜溜的大眼睛直直地瞪着树梢上翻腾乱飞的小鸟,傻呵呵地咧开了嘴,眼睛熠熠发亮。
“飞……”他小小的手虚空抓了几把,失望地瞪着眼,傻愣愣地看着,忽然,他回过头,扑到天怜的怀里,抓着他的衣领:“五……哥……飞……”
天怜捏捏他柔软的脸颊,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不会。”
“五……哥,学……”天尧一脸的希翼,小小的手指着和星夜打得不亦乐乎的月夜,努力吐出竟然清晰的字眼:“娃娃……飞……”
天怜微微怔住,皇宫中有专门教导皇子功夫的武师,但一来,他天生病弱,并不适合学武,二来,教导文辞的夫子对太子比较严格,功课繁忙也没有机会去学习,再加上父皇母后的不支持,他甚至从没有见过那个武师。
伸手轻轻地理顺天尧凌乱的黑发,天怜若有所思的蹙起眉,忽然,嘴角绽放出一抹浅浅的笑意:“好,如果你喜欢的话,五哥去学。”
清风柔和地拂过脸颊,温暖的阳光沾染着甜甜的香气,轻柔地抚摸着仰躺着的胖娃娃,那肥嘟嘟的小脸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嘴角大大咧着,瓷红色的皮肤泛着玉一般温润的色泽,也许是错觉,它脸上的笑意,仿佛愈发灿烂起来。
月夜星夜远远地看着,眼底悄悄地浮起一抹柔和。
但是,谁都没有注意到的是,远远的树下,那华丽的东宫车驾旁,两个小男孩直直地看着这边,露出怨毒嫉妒的目光。
番外卷第五节治疗
夜里,梁御医梁誉的府上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贵客。
贵客到来之时,他正按照平日里的习惯,腰上系着围兜,手捧装满各色草药的药盆,认真地眯着昏花的老眼,对着昏暗的灯光一点一点的将零散的药草分类摆放。
直到守门的小厮揉着惺忪的睡眼,挪着步子走进来,禀告说门外停了一辆小小的轿子。
他不耐烦的嘟囔了一句,狐疑地走到门口,才一眼,老脸上的不满神情立马变成了恭敬愉悦的微笑。
“太……太子爷?您怎么来了?夜里风凉,您可要担心。”
门帘微微掀开一角,露出天怜苍白纤秀的小脸,乌黑清澈的眼眸在漆黑的夜色中显得更加清幽。
梁誉登时老脸煞白,连滚带爬的扑到轿边,慌乱地摸出身上的火折子将轿上挂着的灯笼点上,昏暗的灯光一亮,天怜轻轻地喘出一口气,朝梁誉露出浅浅的微笑。
“太子爷,您这体质特殊,为什么不点灯呢?”
看着轿内漆黑的空气,梁誉几乎吓得心脏都停滞了,幸亏由东宫到御医所不过短短的一段路程,不然这体质特殊的小太子恐怕就不只是呼吸困难的问题了,从这时常病弱的太子爷出生开始,梁誉就常常为他开药,大概也能算是看着天怜长大的,此时见他不乘坐虎臻帝为他特意定做的里边嵌满夜明珠的车轿,甚至轿内还不点一掌灯,在疼惜之下,不由恼怒起来,语气里早已忘了带了恭敬的口吻,那急冲冲的质问就像是个长辈教训不懂事的晚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