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家庄对我来说渐渐变成了一个好去处,左管家笑脸迎人,丫鬟们恭恭敬敬,左回风有时会刻意刁难,大多数时候倒也还算通情达理,毕竟这个人也曾有过“长袖善舞”的美誉。然而对声名赫赫的左家庄来说,唐秋有何己所不知的价值值得如此礼待呢?在搞清楚这个问题之前,我本能地把左回风当作变量。
尽管理智告诉我,应该少往左家庄走动,应当远离左回风,我仍忍不住频繁地来来去去,让左管家对我微笑,和左回风下一盘棋,喝一杯茶,说几句话。今年秋天落雨频频,我总是湿淋淋地进门,干干爽爽地出门,再湿淋淋地回到天香楼,这是我小小的无法宣诸于口的寄托。从寒冷的地方走进温暖之处,这份温暖才愈发弥足珍贵。
随着时间的推移,右手慢慢痊愈,母亲的病却沉重起来了,她仍象以前一样不愿见我,不愿我靠近,仍会伸出瘦瘦的手抓我。我坐在那间清爽的房间里,除了黯然神伤还是黯然神伤。有时我突然想远远逃开,哪里都好,只要不是在她面前,最好,不要在任何认得我的人面前……
每次去左家庄都会先被领进客厅,左回风过一会儿才会出来,这已经成了惯例。
我其实并不排斥在客厅里多等一会儿,客厅很大很安静,又总是暖融融的。深秋的雨水是越来越冷了,我坐在椅子里,一边凝视窗外雨景,一边感觉身体里的寒意一点点褪去,心情一点点沉静下来。
左回风走进来时,总是上上下下打量我,似乎觉得我湿淋淋的衣服非常碍眼,常常皱眉,一张冷冰冰的脸配上这个表情其实不怎么相称,令我很想笑。有一次他直接开口问了:“你怎么从来不打伞?”他瞟了一眼我脚边的水渍,干净的地板已经湿了一片。
我措手不及,犹豫了一下才编出理由:“……我的伞坏了,没想到会下这么大……”
雨不大,只是淋淋漓漓下个不止罢了。
他倒也不予理会,转身走了出去:“既然来了,就下一盘吧。”
我于是跟着他到书房里,坐下来,立刻往棋盘上摆一颗黑子。既然要下,抢到先手才有胜望。
左回风不算寡言,更不算多话,下棋的时候常常兴之所至说上几句,大多数是谈棋,可也不乏捉弄戏谑之语。称呼也时时不同,若是“唐秋”倒还罢了,若是“唐公子”,后面准定没有好话。久而久之,我也习惯了。他开玩笑我就虚应过去,他若嚣张,我就毫不客气地硬顶回去。左回风倒也从不生气,似乎反而觉得很有趣。
我有时觉得这样过下去是很不错的,就算明知道只是暂时的也希望可以延续得久一些。
所以当唐门与峨嵋、青城突然大打出手的消息传来时,我心中五味陈杂,惊忧之余,也隐隐觉得自己身周的一切要开始变动了。
第一次听到这件事是在行医的时候,我的病人是个喝得半醉,头被打破的嫖客,口里骂个不停,口音乱七八糟,格老子、妈巴子、洒家等等破口而出,滔滔不绝。我和权宁相顾苦笑,由得他去,只知道他老人家的大头是被个青城派的“贼厮鸟”打破的。他骂着骂着,突然冒出一句:“老子赌一千两银子,这帮贼厮鸟没几天好活,惹上了唐门,转眼就得上西天,嗝,下地狱,勾搭上峨嵋的烂尼姑也没用……”
我正在写药方,手里的笔不知不觉在纸上晕出一团墨迹。
峨嵋和青城都是大派,与唐门一直相安无事,如今竟然正面对上了,唐斐究竟在想什么!
日子一天天过去,各种消息传来传去,真假难辨。
唐梦没有任何表示,摆明了置身事外。我与唐门已无甚关系,更做不了什么。
对于这件轰动江湖的大事,左回风在我面前不动声色,我们照样下棋。
下棋也是一个契机,这个话题最终还是提起来了。
有一次下到盘中时,黑子白子纠成一团,左回风餟了一口茶,若有所思地望着棋盘:“今天的棋势很有意思,”他点了点两大块棋子,“你看这象什么?”
两大块棋子,一块黑子占优,一块白子占优,通观全局,僵持不下。
象什么?象两国交兵。我凝神看着棋盘,一时有些胡涂。
左回风淡淡道:“天下之大,你最关心的是什么地方?”
最关心的地方,我的心突地一跳:“你是说,这是唐门、青城和峨嵋?”
说完才发现失言了。
“不错,青城与峨嵋已正式结盟,现在与唐门相持不下。”
能与两大门派僵持不下,唐门的势力确实壮大了,不能否认唐斐是个很有才干的人。但这一次不像他的作风,总觉得操之过急了,要称霸蜀中还有许多别的方法……
“你打算帮哪边?”
左回风扫了我一眼,似乎觉得我的反应来得太过平淡,有点不满意;“黑子是唐门、白子是青城和峨嵋,我不过是个观棋的。人常道观棋不语真君子,故此,不关我的事。”
我有点好笑:“左少庄主已然身在局中,此刻再谈置身事外,不觉得已经迟了么?”
左回风的眼睛里带上了几分笑意,竟是说不出地温和:“何以见得?”
我正色道:“我曾在书上读到,求胜当分三步,一为智谋,二为和谈,三方为开战,事先没有把握,便应按兵不动。如果我所料不错,必有其中一方与左家早有默契,是也不是?”
一颗白子落下,堵住了黑子一个活眼:“你确实很聪明,只是聪明人都活不久的,特别是象你这样的聪明人。”
“你……打算帮助峨嵋和青城?”我忽然觉得呼吸有些困难,声音也突然有点抖。
左回风没有马上回答,抬头看去,他正紧盯着我,连一点点表情都不愿遗漏似的。
“两边都来知会过我,不求援手,但求不要插手。我自然如他们所愿,两边都不帮。”
话说到这里就顿住了,他朝棋盘看了一眼,象在催我落子。
我草草放下一颗棋,也堵住了白子一个活眼,示意他说下去。
“我准备让他们斗个平手,哪边占了优势,我就帮另一边。”
“你是说,你想让他们两败俱伤?”心里又是一紧,声音一下子变得干涩起来。
“两败俱伤倒也不必,只要十年中不会卷土重来就行了。”
十年?就是说三派好手总得折损十之六七才行。
“你打算从中渔利?江南与蜀中相隔何止千里,你的手再长,又怎能伸到蜀中……”我忽然住了口,这么简单的道理,左回风又怎能不懂?“莫非……”
“你明白了?”左回风若无其事地往棋盘上又摆了颗子,“你我下棋,除了输和赢之外,还有一种结局,就是和局。对天下武林来说,白道黑道之间以及各自内部,争斗是免不了的,但是不需要输,也不需要赢,只要和局就很好。均衡才是最重要的。”
我回了一步棋,感到自己的手指开始有些抖:“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你关心唐门,我看得出来。”左回风的视线象以往一样滑过我的额头落在棋盘上,可是这次,他的目光很是灼烫,“有些事情是不得不做的,希望你知道这一点。你看看这盘棋。”
棋盘上,四个最重要的活眼都已被塞住,乌糟糟地一片,已几乎无棋可下。
局终,和。
抬起头来迎上了左回风的目光,淡淡的寒意后面一片冷静平和。
在担忧与无奈的微微痛楚中,我仍然可以感到内心深处有一处柔软的地方不住紧缩悸动,像突然收到了渴望以久的礼物般急促而幸福地鼓动。
那一刻,我想我开始了解这个人了,他的想法、做法,他的孤寂以及骄傲,我确确实实看到了。而他,应该是希望我看到这些的。
第六章、风满楼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想该怎么做。方才那种莫名的兴奋还充塞在心里,使我的思考顺畅起来,许多平时不肯去想的问题渐渐串在了一起。左回风的话很有道理,可是我不能让他所说的情形在唐门发生,那里毕竟是我的成长之地,千丝万缕的联系是斩也斩不断的。退一万步讲,我现在依然姓唐。
有一点慢慢变得明晰了:唐斐不笨,他大概并不是真的想扩大唐门的势力,他想要的只怕就是三败俱伤,得利的自然另有其人;蜀地的势力并非只有三大门派而已,三派削弱了,其它势力自然就崛起了,这是唐斐盼望的结果。
想清此节,冷汗不禁涔涔而下。
还有希望,我反反复复告诉自己。既然左家庄抱着削弱三派实力的目的准备插手,那么这场冲突必定会演变成双方的长期对抗,短则几个月,长则一年半载。等此间事情一了,我就动身回唐门去。那个时候事情应该还不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只要挑起事端的唐门掌门改变了主意,只要左家庄肯帮忙,裂痕或许可以一点点弥合起来……
自己也知道这个想法有点天真,事情不可能这么顺利,可是我还是想试试,我相信唐斐认清一切后会改变主意。唐斐并不是完全无情的人,至少他在两年前把唐梦送来了温暖的江南,没有让她卷入是是非非;可惜,他对我完全没有这么客气。
其实是我很怕见到他,然而许多事情并非逃开就可以解决。如果什么都不做,我会后悔,唐斐日后会更加恨我。
在今天以前,我本能地拒绝考虑与唐门有关的事,然后我发现在下定决心的此刻,自己开始想念唐门,想念所有的故人,包括唐斐。记忆中的唐门也是依山傍水的好地方,那里也曾春光明媚,鸟语花香,我在那片葱茏的春天里渡过了如今做梦也会梦到的幸福光阴,那些回忆其实几乎是我的全部。
不承认也没有用,无抡走到哪里,那个地方都一直一直伴随着我。拒绝回想过去,就代表了永远无从摆脱。
一切都还是不可测的未知,然而那个时候,当我在秋末连绵的寒雨里疾步前行,越走越快的时候,我清楚地感觉到有许多曾经属于唐悠而不属于唐秋的东西悄无声息地回来了。
许多年来,第一次觉得自己有可能得到梦想中的安宁。我抬起头,朝着透明的烟灰色天空努力地微笑了。
蜀中三大门派果然进入了僵持状态,敌对的两方把剑和暗器从腰间取下来放进怀里,从明刀明枪变成了冷枪冷箭。左回风对这种转变讳莫如深,任我旁敲侧击,再不肯提起半字;唐梦则冷眼旁观,只作与己无干,然而日复一日显得心事重重。
在一场场冰凉的雨中,冬天到了。
她的状况越来越坏了,我一方面频繁地出入左家庄,一方面开始计划远行。最棘手的当然还是左回风,要怎么在他眼皮底下开溜呢?左回风依然对我很好,有一次他甚至不经意地说:“想多陪陪你娘的话,你可以搬进这里暂居。”我装做没在意这句话,不动声色地把话题引了开去,心里却着实受宠若惊了一下。
所以说连个招呼也不打就偷偷溜走是大大不妥的,可是面对面地告辞又很别扭,也许应该向唐梦借张十万两银票,封在信封里叫权宁送去当作道别,这边厢就背起行囊堂而皇之走出金陵?好象和偷偷溜走也没多大差别,有没有其它法子呢,蜀中的事还需要左家的帮助……
一颗棋子用力地拍在面前,把我的注意力拉回眼前的棋盘。左回风慢条斯理地把棋盘上一小块棋子一颗颗取走,一颗颗丢进棋盒里,虽然他没说话也没变脸色,我可以从那对微蹙的眉毛上读出“不悦”二字。
这盘棋又要输了,已经好几盘没赢过了,我有点可怜巴巴地盯着左回风拿棋的手指。
左回风看看我,扬了扬眉,好象心情一下子又好起来了:
“你已经连输了三局了,好象也不怎么着急。这样下去太没意思了,下一局我要赌个彩头。”
还要下?他的兴致怎么这么好!我心中开始打鼓:“你要赌什么?”
“下完再说!”他不由分说地把两色的棋子分别丢回棋篓里。
我心里忽然一亮,立刻正襟危坐:“既然如此,我若赢了也要有个彩头,也是下完再说!”说着立刻把颗黑子往棋盘正中星位上一摆,这一局决不能输!
左回风瞥了我一眼,一脸很想把我的棋子丢回棋篓的表情:“你想要什么,我大概猜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