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桥心里烦乱,就又问说:「今早跟着少爷出去的是谁?」
便有人去唤了。
跟着少爷一同出门的那个下人,如今还在后面拴马,听闻叫唤,就来禀报。
明桥问说:「少爷今早出去见了谁、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你都一一说来,不许遗漏,不许隐瞒。」
原来冯琦一早就打马出门,一路飞奔,片刻不停歇,直到路边的一个茶亭,才下了马来,吃了口茶,不想就在那茶亭外碰上了小公子的舅舅,便一同回来了。
明桥心想,哎呀!这便就是鬼怪了,不然世上哪里有这样的巧事!再说了,这小公子是哪里来的舅舅!
明桥就说:「你快去寻了平德叔,把这话也学给他听,一字不许少的。」然后又说:「还有那个和尚人呢?快叫他来!等等,叫他去找平德叔!」
明桥也不敢硬跟着,结果他们一帮人偷偷摸摸的到了后园之后,才发觉园门竟然已经从里面被锁上了。
他心里也急了起来,平德叔却还没过来。这样要紧的关头,老管家也不在,他急出了一头冷汗,一时没了主张。
他急中生智,突然大声喊道:「少爷!少爷!小公子不见了!」
说完就示意一旁的家人去踹园门,一面又喊:「少爷,您倒是出来啊!」
平德叔这会儿也赶了过来,后面不紧不慢的跟着那个脏兮兮的癞头和尚,笑咪咪的看着他们踹门。
明桥急得不成,说:「大师!您救救我们家少爷吧!」
那和尚摇了摇头,用手在那门上一点,园门哗的一下就开了,正在踹门的那几个人没站稳,竟然就跌了进去。门上哪里有什么锁,不过挂着一枝白莲罢了。
冯琦竟然脱了衣裳和靴子,赤脚站在那池塘里,满脸的泥水,旁边站着那个男子,见他们涌了进来,便略略惊讶的站直了身。
冯琦正在那水里不知道弄什么,见他们闯了进来,就发火道:「不是说了不许进来么!」
明桥慌忙的走上前去,一面说:「少爷啊,小公子不见了!」一面就想下池子把少爷拉上来。
冯琦一听这话,脸色就是一变,骂他道:「好你个明桥,我还没同你算帐呢,连我也敢骗!」
那癞头和尚慢慢的走了过来,双手合十,朝冯琦低了低头,又对那男子说:「曾施主,别来无恙啊?」
那男子吃了一惊,就说:「你来做什么?」
那癞头和尚笑了笑,说:「当初众人计较了许久,好不容易等来了冯公子,曾施主却想独善其身,未免太不厚道了吧?」
那男子脸色苍白的护在了冯琦前面,说:「他命再硬,也禁不住你们那许多的鬼怪相缠!」
那癞头和尚便笑着说道:「难道你不是那许多的鬼怪之一么,又何必说得这样难听!」
众人这才算是听得明白了,原来这些人都是一伙的,要算计少爷。
这才真真叫作引狼入室。
那男子一见言语不合,便把手一攥,那池子里便射出了千万条的水箭,直朝那癞头和尚的咽喉处去了。
那些下人都吓得惊慌失措,四处逃窜,平德叔急得跺脚,叫道:「少爷快到岸上来!」
那癞头和尚却不慌不忙的拿手在半空中画了个圆,然后喝道:「收!」
那无数道银光竟然都被收到了那个圈里去,那男子脸色煞白,说:「道长,你别逼人太甚!」
那癞头和尚用袖子擦干净了脸,显出了本来的面貌来,果然就是那时的那个道士,明桥忍不住喊道:「居然是你!」
那道士点了点头,说:「曾如春,你且回头。」
那被唤作曾如春的男子却丝毫不动,只颤抖的说道:「道长,你何必做得这样绝!」
原来那池中已枯,哪里还有半滴水在?
众人几时在光天化日见过这样的情景,都吓得腿脚发麻,躲在暗处不敢露面。平德叔气得浑身发抖,对那道士说:「你们、你们两个竟然是一伙儿的!」
冯琦站在那泥中,脚边是一株白莲花,与别的都不同,看着却十分的眼熟。
冯琦眼看着这池中的水被那道士统统收走,也是呆了一下,突然怒声骂道:「你使得什么妖法!快把池里的水还回来!」
那道士笑嘻嘻的说道:「冯公子,救一个也是救,救十个也是救,你何不好人做到底?」
那曾如春刚要开口,却被冯琦拉住。
冯琦把眼一眯,突然就笑了起来。
明桥跟了这人太久,知道这是主子发火的前兆。
果然,就听冯琦一扬眉,大声说道:「我以为你是要求我,没想到你这是在逼我了?我偏偏只救他一个,你能如何?」
那道士哦了一声,意味深长的看着冯琦的脚下,说:「这池子里没水,只怕不好吧?」
冯琦气得厉害了,却越显得笑容可掬,说道:「你究竟想怎样?难道要逼我拿血养他么?别以为我做不出。」
曾如春吃了一惊,心慌意乱的看着冯琦,冯琦却并不理他,只是瞪着那道士。
那道士笑了一下,说:「上次多谢了冯公子的超度,曾小姐已经转世投胎去了。」
冯琦哦了一声,说:「不客气,举手之劳罢了。你若是要人超度,何不早说?」
那道士笑嘻嘻的说:「冯公子,我如今只和你要一件物事,只要你舍得,我自然不再多来纠缠。」
冯琦说:「什么?」
那道士嘿嘿一笑,说:「那苏玉的梅花小镜,你拿来给我,我就与你们各走各路,从此相逢不相识!」
明桥的心一沉,不由自主的就把胸前护住了。
那道士口中的苏玉,只怕就是他的亲姊姊,他被卖入冯家之前,原本就姓苏。
曾如春惊慌的大叫道:「万万不可!那小镜上怨气太重,千万不能给他!苏玉的亡魂不曾超度,如今不知所终,这次若是被他拿去,不知要做出什么好事来!」
冯琦不动声色的从池中走了上来,拧了拧裤腿的水,然后才悠闲的说道:「你若要那个,早说便是了。」
说完又叫平德叔,说:「去把小剑儿叫过来,说他姊姊的东西留不得了,如今有人要呢。」
平德叔点了点头,脸上看不出一点儿不自在,就朝园外走去了。明桥却还糊涂着,也跟着朝外走,他是怕胸前的小镜被那道士抢去了。
曾如春的脸色发白,刚要开口说话,冯琦转过去就喝斥道:「你发什么呆,过来给我披衣裳!」
一面说,一面朝曾如春挤了挤眼睛,曾如春勉强的走了过来,把衣裳给他披上,又帮他穿好。
冯琦略整了整,随便的套上了靴子,就朝那道士走了过去,热情的说道:「早说要那个,哪里还打这半天,走走走,先去前面喝杯热茶。」
那道士也笑了起来,说:「冯公子真是个爽快人!」
两个人说说笑笑的也朝园外走去了,倒显得亲热,曾如春不大情愿的跟在后面,还是一副暗暗着急的模样。
没想到刚跨过园门时,突然迎面泼过来一盆鲜血在那道士身上,同时斜侧递过来一把剑,冯琦当即就伸手捉住,把剑抽了出来,转身就把那剑身抵在了那道士的脖颈,笑吟吟的说道:「道长,你的好手段,如今还使得出来么?」
原来平德叔泼上去的那一盆,却是狗血。
那道士一身的血污,难堪之极,脸色青一阵儿白一阵儿,终于苦笑着说道:「冯公子,实话与你说吧,我当年一时起了妇人之仁,救了那莲花十三娘。哪里想到她竟异想天开,想与我结为夫妻,我是出家之人,因此不肯。她便将我苦命孩儿的魂魄拘在莲蓬之中,日吸阳气,才教那孩儿慢慢长大。她以此胁迫,逼我听命于她。我若是得了那小镜的阴气,炼得一把至阴之剑,才救得出我儿从此脱离苦海,不再枉害性命。」
冯琦哦了一声,说:「怪不得你当初竟肯帮他。」
曾如春却说:「若是你炼成那剑,只怕连十三娘她们你都想一并杀了吧!」又对冯琦说:「此事万万不可!」
冯琦沉吟半晌,却说:「等我问一个人。」
说完,就看向了明桥,唤道:「明桥,你过来。」
明桥呆了一下,却觉得胸前的小镜嗡嗡的作响,他慌忙的按住了,不想那小镜却颤动得越发厉害了。
他只觉得心口一痛,忍不住便拉开衣裳去看里面,原来那小镜的裂口处划伤了他的胸口,沾了他的血,镜面上雾蒙蒙的一片,突然化出一层雾气来。
那气凝了起来,在明桥面前显出一个红衣女子的模样。
他呆了一下,带着哭腔喊道:「姊姊!」
那女子转过身来,看着他的脸,然后伸出手来摸着他的头,喃喃的说:「小君!真的是你!」
那道士和曾如春看到那镜面上沾了血,脸色都是大变,冯琦不知道轻重,居然说:「原来你就是明桥的姊姊。」
苏玉似乎这才瞧见了冯琦,就转过身去,缓缓地行了个礼,说:「明桥这孩子能跟着公子,实在是三生有幸了,我在这里替他谢谢公子您了。」
曾如春看这女子似乎并不糊涂,心里先是暗暗的松了一口气,便说:「你若是为了明桥好,就该早日转世投胎,别再徘徊不去才是。」
苏玉眼神突然就变了,厉声说道:「我为什么要早日转世投胎?老天无眼,不能主持公道,我宁可化作厉鬼,就是为了取仇人的性命,又怎么会轻易离开!」
那道士突然说:「苏姑娘!你是至阴之体,要找世间之人寻仇,机会难寻!你若是肯帮我,我必然替你手刃了那仇人!」
曾如春当下就说:「苏姑娘,莫信他的话!」
苏玉大笑了三声,眼神变得怨恨刻毒,说:「你们方才的话我可全都听到了。这世上至痛,莫过于丧子,我偏偏就信他。」
说罢,就飘到了那道士面前,说:「全凭道长做主了!」
那道士伸手一抓,苏玉顿时消失在了半空。
冯琦稍迟一步,只不过在那道士脖子上划出了一条血痕。
那道士又惊又喜,后退了两步,说:「各位,咱们就此告辞!」
曾如春「啊」了一声,惊慌失措的叫道:「道长!」
明桥大惊失色,哭着喊道:「姊姊!」
那道士说:「曾公子,你莫怕,十三娘虽然如此对我,我却不会取她的性命。」又对明桥说:「这位小哥,实在是对不住了。」
说完一撩道袍,就看到袍下翻出数股白水来,众人慌忙闪躲,再看时,哪里还有那人的身影。
冯琦跺了一下脚,对明桥说:「莫怕,我们寻个有本事的,去灭了那混帐道士的威风,好教你姊姊安息!」说完又看向曾如春,说:「是不是?不能叫那牛鼻子威风了去!」
曾如春蹙起了眉,却并不答腔,明桥也知道是没了指望,鼻间一酸,就有两行热泪落下。
曾如春见他难过,心里也是十分的过意不去,说:「是我把他引来了这里,不然也不会如此。你放心好了,我总归会想出个法子来,让苏姑娘尽早转世为人。」
明桥一听这话,知道姊姊受罪是在所难免了,更是难受,却强忍着不哭出来。
冯琦挑了挑眉毛,说:「说什么胡话?怪只怪我这个做主子的不好,与你有什么相干?」
明桥听到主子在言语之间对这人是十分的维护,也不敢贸然接话。只是他心里虽然难过,可一想起这人刚才在池边和那道士说的话,心里不免又翻江倒海了起来,觉得这人来历可疑,他又担心姊姊,又担心少爷,一时之间,竟然不知如何是好了。
这时开口的,却是平德叔:「不知这位曾公子……」
冯琦哦了一声,毫不在意的说道:「这是阿衍的小舅舅,如今来看我,就在家里住下了,你们见了他的面,就好比见了我一样,不许有丝毫的怠慢,不然教我知道了,绝不轻饶。」
平德叔却慢条斯理的说道:「曾夫人是我看着长大的,从来没听过有什么兄弟,难道是老奴糊涂了?」
冯琦被噎得半晌说不出话来,原来当初为了掩人耳目,所以尽量做得鬼神不知,这事情知道的人原本也没几个,没想到如今反被平德拿来将了一军。
再说小公子也是平德亲自去带了回来的,平德如今信口开河,别人却是不疑的。
曾如春就笑了一下,说:「我的确不是小公子的亲舅舅。」
冯琦就「哼」了一声,明桥摸了摸脸上的眼泪,把剑鞘拾了起来,小心的把剑收好,递了过去。
冯琦好笑了起来,虽然接了过去,却又递给了曾如春,只是说:「你们怕什么?他若是心怀不轨,我也不必专程带他回来。你们尽管放心好了,有他在这里镇着,只怕什么鬼怪都不出来了。」
曾如春微微的脸红了,却自然的拿过了剑,仔细帮冯琦理了理剑上的穗子。
平德叔看这情形,心下也明白了,他是再知道少爷的性子不过了,虽然不信这人能长久,但看这情状倒丝毫不假,也在心里来回的掂量了好一阵儿,终于才说:「那还是请曾公子起个重誓才好。」
冯琦倒没有二话,笑着说:「这是件好事,不必推托了,指天起誓便好,怎么都成,就是不许负了我!」
明桥这才算是看明白了,原来这男子竟然跟少爷是这样的一层关系,当时就弄得他红了脸,心里好不尴尬,只是不知道究竟是个什么妖精鬼怪了。
曾如春略一沉吟,就说:「若是我对冯公子有了二心,或是起了歹意,便叫我……永世见不得天日。」又见平德叔的神色似有不然,便笑了一下,补了一句:「若真有那一日,不论鬼怪,皆可以我为食。」
冯琦怔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还是没有开口。
平德叔暗暗长叹,心说,真是冤孽。
明桥抿了抿嘴唇,还是忍不住,偷偷的问说:「少爷,难道……您还真要留下他不成?」
冯琦看他问得认真,也有些好笑,就说:「你还小,跟你说了你也不懂。」
曾如春侧过脸来,看着他略微的点了点头,却含笑不语。
冯琦又吩咐了平德叔几句,这就捉起了曾如春的手,径直的朝后园走了,走了两步,又回头和他说道:「苏姑娘的事咱们再想想法子,那道士眼下也不能如何,你一个人可别再乱想了。」
明桥的眼圈又红了,赶忙答应了,只是心里却也知道,少爷说的想法子,八成也就是听那个曾公子的主意了。看起来那道士倒是和那个曾公子有渊源的,只是帮不帮得上,他却觉得难说了。
平德叔见他难过,就说:「这也是她命苦,性子又太烈了,唉,所以反倒被那道士钻了空子。」
他低着顽,捡起了那污脏的小镜,半天没说话。平德叔虽然没有责怪他,他心里却是又懊悔又难过,想起平德叔要他埋镜,他却不肯,弄到如今这样,也实在怪他自己,当断不断,反把姊姊给断送了。
平德叔毕竟年纪也大了,知道他想到了哪里,也于心不忍,又安慰他说:「各人有各命,少爷这样为你着想,也是你的福分了。苏姑娘一心要寻仇,就算是神仙来了也拦不住啊。」
他含着眼泪点了点头,说:「您说得是,如今我只盼着,姊姊大仇能报,早日转世投胎。」
平德叔在心里暗暗的叹了口气,便带着明桥出去了。
两人走得还不远,就听得冯琦在后园中欢喜不已的喊道:「有水了,如春,你看,这里好不好?」
又听冯琦放软了声音:「等你缓一缓,就把那道士的根底说给我听听,怎么得想个法子,把苏姑娘救出来才成。」
明桥忍不住心口一缠,就回头了。
园门虚掩着,他什么也瞧下见,可少爷的声音却也让他宽慰了许多,他揉了揉眼睛,在心里默默的念道:「姊姊,愿你早日托生。」
《完》
番外:猫
初夏的时候,有天清晨,曾如春突然说要去乡下消暑。
冯琦正半睡半醒,听了就随便应道:「这还凉着呢,消的什么暑?」
曾如春坐了起来,问他说:「你去是不去?」
冯琦睁开了眼,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说:「你自己去么?还是要我作陪?」
曾如春点了点头,说:「你自然也是要一同前去的,记得带上明桥。」
冯琦就有些疑心了起来,说:「叫他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