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鱼抓着手机说,但他还来不及说下去,就被纪宜温柔的嗓音打断了:
「你一定没问题的,」纪宜温和地说:
「鱼,你要相信你自己。你比你想像的要更有能力,才华就不用说了,我一直注视着你,所以我明白。你只是不习惯,小鱼,只要你愿意走进人群、不再害怕他们,总有一天一定可以在人群里找到归属。」
「纪宜!」介鱼有些急了,他并不想听到这些话:
「纪宜,你听我说,颁奖典礼在下星期二,早上十点彩排,地点就在美术馆……」
「我订了火车票,今天下午就会南下。」
纪宜仍旧没有听他说下去,只是平静地叙述着:
「我本来想邀瓜子一起去,但想想还是一个人旅行比较自在,那男人太吵了。你放心,每隔一段时间,我都会写e-mail给你,你应该会开e-mail吧?」
纪宜低低地笑了一声,那嗓音既平淡、又柔和,像平常的小蟹一样温暖。介鱼却忽然觉得生气起来,他觉得眼睛涨得好痛。
「纪宜,陪我去颁奖典礼!我要你陪我去!」
电话那端似乎愣了一下,然後是男人的苦笑:
「对不起,鱼,我不能去。」
没想到会被拒绝,或许是记忆中,纪宜从来不曾像这样子,正面拒绝他的恳求,介鱼竟一时震得呆了。就连纪宜後续的解释,也没有听入耳里:
「我已经和公司请好假了,现在也不能更动,放心,只是两个礼拜左右的旅行,很快就会回来。你就安心去领奖,如果真的觉得害怕,那我打通电话,看看瓜子愿不愿意陪你去,有这麽耍宝的家伙陪在身边,保证你什麽紧张都忘了……」
纪宜还在交待事情,介鱼只觉得一口气憋在胸口,而且越听那个带着磁性的嗓音,他胸口就越乱,几乎要把他的胸膛撑破。他终於忍不住大叫出声:
「不用了!你不去就算了!我一个人也没问题!」
他近乎尖叫地说着。因为人在会场听手机,不少人回过头来看他,也包括在角落采访评审的吴瑞。
介鱼发觉自己的视线模糊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麽会这样,只觉得心里好气,但又不是单纯的生气,他甚至不知道气得是谁。
他把手机扔回西装外套,开始大步跑起来,跑过白色的长廊,跑过一座座得奖的作品,最後跑进了装有女阴的男厕,把自己关进其中一间厕所里。
胸口传来些微震动的声音,电话又响了起来,介鱼却没有去接。
他只觉得胸口好痛,眼睛什麽都看不见了,眼眶烫得像要烧起来一样。过了好半晌,他才看到自己的眼泪,一滴一滴的,像雨珠一样落在西装裤上。
他索性抱住双膝,坐在马桶上,把头埋进双腿间,声嘶力竭地大哭起来。
胸口还在持续震动,一阵阵地熨着介鱼的心脏。他忽然有种感觉,好像有什麽人,从他的身後搂住了他的胸膛,正静静地搓揉着他、抚慰着他。
而震动最後也静止了,手机再也没有响起来,寂静无声的厕所里,介鱼有生以来第一次,有被什麽抛下的错觉。
介鱼把手机拿到厕所的窗口,用尽力气砸了出去,看着机件在墙角散个粉碎。
「小蟹……」哭到哽不成声时,介鱼终於忍不住呢喃:
「小蟹……回来……」
小乔想陪介鱼出席,但是又担心自己的脸会引起骚动。
介鱼倒是不在乎这种事,有小乔总比一个人被推上断头台好。虽然美术教室的经验,多少缓解了他的人群恐惧症,但一想到会场会有这麽多人盯着他看,还有记者,介鱼就不寒而栗。
大锅也打了好几次电话来,确定他一切没问题,还问他愿不愿意接一些装置艺术的设计工作。介鱼忽然发现,自己身边,其实还是存在许多关心他的人群,只是他以往从来不曾主动去注意而已。
包括那个人,介鱼忽然觉得说不出的後悔。
然後那件事就这样发生了。
***
仔细算起来,人的一生,其实常常是坏事多过於好事的。
对於那些可以信誓旦旦地告诉别人,人生很美好、活下去一定会有好事发生的教育家、宗教家,介鱼总觉得他们不是乐观到超乎常人,就是为了某种目的不断说谎骗自己。
可是就是因为如此,宗教才显得有意义,如果人生不痛苦,就不需要这麽多人拚命寻找它有何美好之处。
好事总是千辛万苦,而坏事总是来得很突然。颁奖彩排的隔天,家里的电话忽然响了起来。他本来还以为是纪宜,结果是吴瑞。
「介老师,你到会场来。」
是吴瑞的声音,听起来很严肃。但他一向是那种会忽然严肃起来的人,所以一开始介鱼也不太在乎:「唔……什麽事?颁奖典礼……不是下午吗?」
「你快点过来,时间不够的话我去载你也行。出事情了。」
「什麽……事情?」
虽然吴瑞最近对他本来冷淡,但是这次特别冷漠,好像在告知一个不认识的陌生人,这让介鱼又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最近他对这种感觉特别敏感。
吴瑞似乎犹豫了一下,最後还是开了口:
「有人向评审委员会投诉,是和你一样,互动艺术组的参赛者。」
「投……诉?」介鱼愣了愣。
「对,他向『装置爱情』的评审委员会投诉,今年度装置艺术展的金赏得主介鱼,抄袭他学生时代的作品。」吴瑞说。
「抄……抄袭?」介鱼整个人傻住,他张开了口,却发不出声音。吴瑞似乎在等他说些什麽,但介鱼完全无法在短时间反应,吴瑞只好再开口:
「有个艺术家叫袁回,你认识吗?」吴瑞问。
「完全……没有印象。」
「就是他指控你抄袭,他以前是和你读同一所艺大的学生,文件还有影像证据都很明确,我刚才看过,确实有讨论的余地,他同时也把投诉书送到各大艺术杂志,现在整个评审委员会应该都在处理这件事。过不久大概会打电话通知你前去说明。」
介鱼还处在呆滞的情绪中:「可是……你……」
「别误会,我不是要协助你什麽,只是做为记者,我想第一个接触到你。」
吴瑞声音中的冰冷和猜疑让介鱼蓦地惊醒过来,他握紧话筒:
「我没有抄!我怎麽可能做这种事!」他叫着。
「是吗?总而言之,我劝你快点到现场来,现在办公室里一团混乱,杂志社那里也是,而且应该很快就会传回你母校,毕竟这圈子不大,大家都是熟面孔。」
吴瑞说着,竟就这样挂断了电话。介鱼的脑子还一片空白,拿着话筒的手甚至在发抖,他已经无暇去想吴瑞怎麽会有他家里电话,依稀是有一次吴瑞带他去喝酒时,醉眼朦胧时被轻易问出来的。客厅电话却又无情地响了起来,而且接连不断。
小乔从卧房跑了出来,纪宜离开之後,小乔就睡在纪宜平常睡的位置。他手上还拎着枕头,一边揉着眼睛,看着脸色惨白的介鱼:
「老师,怎麽了,发生什麽事了吗?」
介鱼没有心情解释。他匆匆换下了睡衣,也没时间穿西装,套了件休闲衫就匆匆出门。一路上什麽也没法想,手脚都是冰的,觉得寒意一阵阵从心口上涌,一会儿觉得害怕,一会儿又觉愤怒,心情红红绿绿,连司机问他前面要左转或右转都没听到。
他想到应该打电话给纪宜,但拿起了电话,又忽然没那个勇气。他觉得自己像只被鲨鱼咬住的小鱼,遍体鳞伤,又无力得可笑,他不想让纪宜看他的笑话。
到了展览会场,里面的状况更让他吓了一跳。双年展已经开始了,里面到处是来参观的一般民众,而且因为是假日,还有不少民众携家带眷,自己的作品就放在门口进去最醒目的小房间里,下面还摆着今年度金赏的字样,旁边别着生疏的名牌:
『作者:介鱼(27)自由艺术工作者』。
但除了民众之外,作品旁还围了不少人,一看就知道是记者之流。
介鱼匆匆用工作人员证走进美术馆,才踏进就被人扯住手臂。一看之下,却是吴瑞。
吴瑞只摸了他一下,就抽回了手,有些惊讶地看着他:「你手好冰,吓我一跳。」介鱼哆唆得说不出话来,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麽这麽难受,明明什麽也没做。
「现、现在……是什麽情况?」
「刚刚委员会打电话去你家了,可是你没接,我就猜你大概出门了。他们现在都在楼上办公室,主办单位要求那个叫袁回的人暂时不要通知杂志社,等事情弄清楚再说,但是对方态度很坚决,而且他自己没有出面,是他工作室的人替他来的。」
「我……我真的……真的不认识那个人!我也没有看过他的作品!」
介鱼像要说服吴瑞般,伸手攀住他的手臂。吴瑞盯着他的眼睛,
「是这样吗?但是那个人说,他是你念艺大时的同班同学。」
介鱼愣了一愣,有些尴尬地咬住了下唇:「我……我和美术科的同学……都不熟,在学的时候是,毕业之後也没联络……」吴瑞看着他彷佛越缩越小的身躯,似乎叹了口气,半晌拿出一本像是画册的照片集来:
「这是你们学校历年校内比赛的画集,还有照片,其中也有一些优秀校友在校其间的创作,之前我去翻找你前作时找到的。你看这里,青穗奖是美术科和其他三所学校的美术科联合举办,最大的学生校内美术竞赛,对吧?」
「嗯……是……」介鱼觉得自己连口舌都僵硬了。
「你看看这里,大四那年,那个人曾经和你参加同一个比赛,但是只拿到佳作。当年青穗奖的得主就是你,你真的没有印象吗?」
介鱼依旧咬着唇:「我拿过……很多奖……我也不太记得……」
装置爱情 十一
介鱼依旧咬着唇:「我拿过……很多奖……我也不太记得……」
吴瑞有点无奈似地看着他,「算了,你看看这张照片。这是那作品唯一的官方纪录,还有一些那个作者自己拍的照片,但光是这个就够了。」
介鱼往照片集上看了一眼,上面有自己多年以前的创作,而在跨页照片的一小角,罗列着当年度佳作的作品。介鱼看到那张照片,血色便从颊上褪去了。
「这个是……」
「很像不是吗?应该说有某个部份简直是一模一样。而且巧的是,这作品的名称就叫『单恋的天空』,只不过下面的评语说,这个学生的基本设计功力太差,意念表达也不明确,虽然立意新颖,但有待加强,所以当年度只给了他佳作。」
「我没有印象……我没有看过……」
介鱼慌张地抬起视线,瘦小的身躯整个颤抖着。吴瑞却蓦地放下照片集,伸手掐住了他的手腕:
「介鱼!你冷静点!」
介鱼睁着苍白的大眼,看着眼前的男人。他忽然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好陌生,这个美术馆、这些参观的人群、这些艺术作品和评审,这个质问他的男人,还有他自己,全都好陌生。他不知道自己为什麽站在这里,为什麽要接受这些指控。
「你这种说辞,到委员会面前肯定完蛋。你懂吗?我不知道你得过多少次奖,但那奖是你大四时的事情,离现在不过五年,对方又是你同班同学,和你参加过同一个比赛,作品和概念还如此相似,一句不记得就想塘塞,是行不通的,你明白吗,介老师?」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介鱼心口乱成一团,眼角又像第一次去美术教室那样,热的像要看不见眼前景物一般,但身体却又如入冰窖,只有吴瑞握着的地方有温度:
「好,你现在冷静地回答我,你到底有没有看过这个作品?」
「我不知道,我……」
「你参加过这个比赛,联合青穗奖的比赛,在你大四那年,对吗?」
「对……对。」
「你每次参赛的时候,会参观所有的作品吗?」
「不……不见得……但……多少都会看。我……我喜欢看展览……」
「所以那个人和你参加同一场比赛,好歹也是佳作,当初也和你在同一个展场展出过,你就不可能连看都没看过,对吗?」吴瑞看着他的眼睛。
「对……大概是……」
「你再仔细想想,其实你对照片里的作品,并不是完全没印象的,对吗?」
「好像有……又好像没有……」介鱼已经几乎说不出话来了。
「好,那麽我再问你最後一件事。」
吴瑞似乎犹豫了一下,再看向介鱼时,眼神里充满着严肃与认真:
「这样说来,有没有可能是这样子?你在学生时代,在偶然的一次比赛里,从一个做得不怎样的作品,看到了值得注意的概念。所以你在创作新作时,不自觉地引用了看过了概念,经过一些简单的改造,让他变成自己的作品。虽然你不是故意的,但有可能下意识地就用了别人的东西,也有可能是这样子不是吗?」
介鱼已经完全傻住了,「是……我不知道……有可能……但是……我不知道……」
吴瑞忽然按着介鱼的肩膀直起了身。介鱼发现,他看着自己的目光,竟充满怜悯。
「我知道了。」
他忽然笑了一下,把照片集从地上拾起来,夹回腋下。在介鱼惊惧的眼神下转过了身,背对着他晃了晃手上的录音笔:
「谢谢你接受本社的采访,介鱼老师。」
介鱼全身动弹不得。直到背後有人重重拍了他一下,抓住他的肩膀把他往後拉,介鱼才用朦胧的视线往後一看,却是大锅老师:
「介鱼!你在这里!整个评审委员会的人都在找你!」她看了一眼介鱼的脸,叹了口气,鼓励似地拍了拍他的背:
「好了,先什麽都不要想,跟我走吧!再不走就真的糟了。」
整个询问的过程,介鱼都心不在焉。委员会好像也不想让气氛变得太僵,毕竟金赏已经给出去了,还是他们自己评的审,这种状况可以说是最尴尬不过。
然而虽然名为询问,通译的语气也很温和,但介鱼觉得这些人的视线,就像已经笃定他是犯人一般,剩下的只是细节问题,还有如何定罪而已。
他只觉得好想躲起来,好想远离这些视线、这些问题、这些人。光是坐在这里,介鱼就用一种被刀子狠狠割过的感觉,越是被问,他就越退缩。他一直抓着膝盖的长裤,几乎把布料都给磨破了,但是冗长的询问像是永远不会结束。
大概是刚才被吴瑞弄混了,介鱼对委员会的问题一问三不知,说起话来支支吾吾,张开了口,却只能慌张地挥手,徒然逼出一额的冷汗。他得强忍着,才能勒令自己不在这麽多陌生人面前掉泪,事实上比起掉泪,他更想找个地方大吼大叫。
後来是大锅帮着他,询问了几个简单的问题,还有和投诉人袁回之间的关系,委员会才放过他。
而整个询问过程一结束,介鱼立刻就抓着背包,逃命一样地奔出那间会议室,在一堆民众惊异的目光下埋头冲出美术馆。
大锅却在门口拉住了他,一脸担忧地看着他死白的脸色:
「介鱼,纪宜呢?你要不要找纪宜来,你现在……」
大锅的声音,逼溃了介鱼最後一丝防线。一听到那个名字,介鱼便再也把持不住,他一边逃跑,积在眼眶下的泪水便开始打转,他拚命吸气,用不怎麽乾净的衣袖伸手去擦,还是没有用,世界在他眼前模糊起来。
那天晚上他很晚才回家,小乔一看到他就迎了过来,艺术界的新闻向来不是大众媒体喜欢的素材,所以他也无从得知发生了什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