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喂,发生什麽事了?你为什麽今天早上忽然跑……喂,老师,老师!」
介鱼发觉自己中了暑,很快又演变成高烧,躺在床上动弹不得。
好在小乔是他所见过最机伶的孩子,他打电话给附近诊所的医生,和他说家里有人病倒了,问他能不能来看一看,又拿了药,还亲自去了超级市场,买了食材回来煮粥,再拿到床边让介鱼自己喝。
十岁的孩子,这些事情做起来丝毫难不倒他。介鱼声音沙哑地和他道谢,以为他会说什麽「你真没用」、「几岁了还这样,真丢脸」但小乔却只是盯着他苍白的脸色,还有急促的呼吸,最後爬上床缘,对着他皱了皱眉头:
「我……可以帮什麽忙吗?」他试探地问着。
介鱼咳了两声,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小乔依旧盯着他看,半晌又问:
「还是……你希望我请什麽人来帮你的忙?感觉发生了不得了的事情啊。」
介鱼恍恍惚惚地看着小乔,那瞬间竟浮现那个人的脸。眼睛毫无预警地酸涩起来,几近溃堤边缘,但介鱼不想让个十岁的男孩,也看出他的没用。
「不……没有。」他咬着唇说。
小乔看着他翻过身去,还把被子拉起来,把自己从头到脚裹成一团,好像叹了口气,他从外头抬了水盆来,把毛巾浸到冷水里,盖到介鱼的额头上。
那种温柔谨慎的动作,竟又让介鱼想起了那个人,他觉得自己当真是病了,无论听见什麽、看见什麽,都会浮现那个人的影子。他忽然觉得难过,又觉得羞愧,看着小乔奋力抬起水盆的瘦小背影,忍不住叫住了他:
「我……谢谢你,小乔。结、结果真的变成让你照顾我……」
小乔老成地耸了耸肩,稍微别过了视线:「没什麽啦……因为老师是个漂亮的人,所以也没想像中那麽令人厌烦。」
这回答倒是让介鱼吃了一惊。他虽然向来不太在意自己的长相,但也知道自己的脸蛋,最多也只能用清秀、可爱之类的形容。要说漂亮的话,纪宜才真的称得上是美人,第一次在宿舍见面,纪宜拿下眼镜时,介鱼回想着,他就觉得这男人的五官好精致。
到底为什麽纪宜会喜欢上自己,介鱼到现在也始终不明白,明明除了他以外,纪宜应该还有很多更好的选择才对。还为了他这种怪人,丢弃这麽多美好的东西。
不要再想了,不能再想那个人了……
他看着小乔那张扭曲焦黑的脸。见他仍旧待在床边,眼神里有孩子掩饰不住的担心,忍不住伸出手来,在男孩的额发上抚了抚:
「小乔也……很帅啊。」
他微笑着。小乔睁大了眼睛,很快别过了头:
「少来了,别开我玩笑。」脖子根竟微微红了。
客厅电话还是一整夜响个不停,後来小乔乾脆把电话线给拔了,介鱼还是睡不安稳,整夜都在不安和自我厌恶中挣扎。
偶尔做了几个梦,梦里全是有关纪宜的事,人体模特儿的纪宜、室友的纪宜、英国雪地里的纪宜,还有在床上吻着他、搂着他,温柔俯瞰着他的纪宜。他甚至梦到纪宜站在舞台上,远远对他笑着。
他忽然发现,他竟没有看过纪宜演的戏。他从没有试着了解过纪宜的世界。
第二天一清早,就有人在门口按门铃,小乔一脸凶神恶煞地去应门,才发现竟然是大锅老师:「介鱼,介鱼那小子在吗?」她似乎很急的样子,也没时间注意到小乔的存在。直接往卧房冲,一副这是她自己家的样子。
介鱼头痛欲裂地从床上支起身,大锅一看他这个样子便愣了一下,在卧房里东张西望:「纪宜那家伙呢……?」介鱼现在一听到那名字就心痛,闷闷地开口:
「他不在,出远门去了。」
「出远门?!你发生这种事,那小子竟然出远门?」大锅瞪大了眼睛,
「那你快打电话给他啊!我刚从美术馆那边回来,真受不了那些人!明明给了你金赏,却一点都不了解你的人!听着,介鱼,老师知道你绝对不会做这种事,虽然我老弄不懂你在想什麽,但这一点我多少明白,你不是那种会亵渎创意的艺术家。」
介鱼一句话也没答,虽然明知大锅是好意,介鱼却有种说不出的厌烦感。这种听起来就像是同情的辩解,听在介鱼的耳里,怎麽听都觉得好廉价。
可不可以,就这样什麽都不要管,继续做他的作品就好?
「所以说了,你快点打电话给纪宜,那小子比较机伶,有他帮衬着……」
「我自己一个人也没问题!」介鱼忽然大吼着,把头从棉被里抬出来。
这些人,小乔也好、吴瑞也好,现在连大锅也是,每个都一样,开口闭口都是纪宜,好像他没有纪宜这个人就活不下去似的,介鱼从来没有这麽讨厌这些人过。
大锅似乎也吃了一惊,本能地住了口,看着介鱼双眸泛红,指节发白的样子,终於叹了口气:
「因为你手机打不通,家里电话又持续忙线,所以我才想亲自过来通知你一趟。评审委员会决定先暂时扣留你的奖项,同时为了避免争议,会先把你的作品从展场撤除,等进一步的讨论後再决定结果,现在他们已经在拆了。实在是……」
介鱼几乎是立时跳了起来:「拆什麽?我的作品吗?」
「对啊,虽然我也算是整个委员会里的一员,但凭我一个人的力量,对决定的影响有限。真是的,那些连中文都讲不好的老头子,凭什麽对我的学生品头论足啊?我一直觉得国内美术竞赛的评审制度很有问题,特别是那些客座评审,近年来在比例上也……」
介鱼不再听大锅那些抱怨,他从床上撑起身子,却因为腿软而绊了一跤。小乔跑进卧房里扶他,大锅这时候才注意到他的存在,盯着他的脸,讶异地看了一下。
介鱼觉得自己的脑袋嗡嗡作响,他什麽也没办法想,就连眼前的小乔,看起来都好陌生。他现在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他必须保护自己的作品。
美术馆的工作人员看见他穿着接近睡衣的白袍、穿着拖鞋的介鱼现身在展场时,似乎也吃了一惊。展出「单恋」的小角落已经被封了起来,工作人员在上面架了简单的鹰架,还运来天梯,正一串一串地卸下悬在天花板上的长针。
有个人抓住天花板油画的一角,竟像拆装潢一般用力一撕。介鱼只觉得自己的脑袋瞬间死白了一下,想到没想就大叫出来:
「不要随便碰我的作品!」
这一叫引来了包括参观民众等等许多人的注意。介鱼感觉到四面八方投射来的视线,好奇的、惊讶的、询问的、嘲笑的……但介鱼已经顾不了那麽多了。
工作人员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他就脱掉拖鞋,把梯子上的男人赶到一边,自己急切地伸出手,抓住油画的边缘,小心翼翼地拆卸起来,
「我自己来。」他生硬地说道。
每撕掉一个部份,介鱼就有一种自己的心脏,也跟着被狠狠撕去一块的错觉,什麽地方在淌着血,血淋淋的,他闻得到唇齿间弥漫的血腥味。拆得越多,他的心口就空的越多,好像自己也正被拆解、被剖开检视一般,直到那些起伏的针雨全拆下来,变成一根根废铁也似的钢条时,介鱼有一种自己也跟着死去的感觉。
他从头到尾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紧紧咬着下唇,大锅不知道什麽时候也跟到展场,在梯子下面担心地看着他。介鱼不要任何人帮忙,连展场的主管也被他的气势给震慑,等到拆完最後一根钢条,介鱼的脸上已经一点血色也不剩了。
他勉强地扶着梯子,一拐一拐地爬下来。踩到地面时几乎站不稳,晃了一下才扶住墙壁:
「请把他送到体育馆……或是送到家里。拜托不要随便把它们丢掉。」
他颤抖着最唇说,然後便推开大锅的搀扶。离去却听见终於敢聚拢回来的工作人员,在他背後悄悄地窃窃私语起来:「抄袭的人还这麽嚣张啊。」
大锅老师跑过来按住他的肩,问他:「介鱼,你打电话给纪宜过了没有?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麽事,但是这种事情,还是多少让他知道一下比较好吧?」
介鱼的拳头紧了一紧,眼前刹时又模糊了:
「……我把他赶走了。」他小声的说。
「什麽?」大锅错愕了一下。
「我把他赶走了!」
他开始试着回想纪宜,回想他的拥抱、他的亲吻,看能不能从中获得一丝慰藉。但没有用,他忽然想不起来纪宜的脸,无论怎麽努力都想不起来,被眼泪模糊了:
「我把他赶跑了!老师,是我赶走他的,他离开了,永远都不会回来了。是我的错,是我的错!老师,全都是我的错……」他彷佛要说服自己般大叫着。
大锅呆滞地看着状若疯颠的介鱼,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介鱼於是又跑了起来,他飞快地穿过围观的人群,排开那些指指点点的手指。经过办公室时,介鱼在门口看见了黄先生,那个慈眉善目的前辈艺术家,看见他时似乎也愣了一下。
介鱼还来不及打招呼,就看见他横了自己一眼,然後像没看见似地掉头走了。
介鱼还记得很清楚,他打电话给自己时,赞不绝口地说了些什麽:
『你这孩子很有前途,以後我在路上遇到你,都要让路给你啦!』
他忽然觉得好讽刺,反而顿时不那麽紧张了。只觉得冷,彷佛从头到脚的血液都被冰冻起来,就连缓缓跳动的心口,都感受不到丝毫温度。他好冷、好冷,冷到无法忍受,就算独自走在七月的艳阳天下,他也一滴汗都流不出来。
有多久没有下雨了?介鱼不记得了,似乎从纪宜说要离开他那夜之後,这城市就不曾再飘过雨。他忽然好渴望一场雨,一场把他淋得湿透的倾盆大雨。
这样他或许就可以回想起,在上一个大雨的那夜,那个人的体温是如何温柔。
他忽然想起今天是星期三,美术教室上课的日子。课程已经差不多快结束了,算起来还剩最後两堂课,那些孩子大多就得去上小学,或是特殊学校。
想起往後漫长的人生中,同样一批人,常常再也无法聚首,介鱼就觉得有种淡淡的哀伤,却又有种淡淡的幸福,不管怎样,至少孩子们还在等着他。
他匆匆回家提了教材,上了计程车,赶到青年活动中心。
到的时候上课时间已经过了十分钟了,他气喘嘘嘘爬上楼,经过林先生的办公室时,却意外看到那里围了一群人,像是记者或是专栏作家之类的。
介鱼心中升起不详的预感,果然林先生透过人群看见了他,马上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啊,介老师……请留步!」
林先生排开那几个记者,一边擦着额头的汗水,一边朝他走近。介鱼脸色依旧苍白,还不自觉地退了一步。
「那个……介老师啊,你今天可以不用来没有关系。」
林先生一如往常,露出那种「不是我的意思,实在是情势使然」的表情,他又擦了擦汗,向介鱼哈了哈腰,一副真的十分抱歉的样子:
「……诚如老师你所看到的,好像很多人对介老师在双年展的事情有兴趣,刚刚还跑进来说想采访你呢!这样去上课的话,恐怕会给孩子们和家长添麻烦啊,那就十分不妙了……」
大概是看见介鱼摇摇欲坠、脸色死白的样子,林先生忙挥着手补充:
「老师你不要误会,我个人啊,是绝对相信老师的。像老师这麽有爱心的人,怎麽可能做出……那个抄袭这种事呢?一定是有什麽误会啦,不过老师你也知道,我们办事的人,还是要以学生和家长的安全为最优先考量啦,所以不好意思……」
介鱼张开了口,却发不出声音,嗓子整个是乾的,
「我以後……都不能来了……吗?」声音细若游丝。
「嗯?没有没有,我没有这个意思。啊,不过介老师,课也只剩两个礼拜而已啊,所以还好嘛!如果下个礼拜骚动比较平息了,介老师想加堂我们也不会反对喔!」
「我……想至少……跟那些孩子……道别……」
介鱼咬着唇。天知道他有多想逃离这个人眼前,但脑海里浮现那些美丽的笑容,介鱼实在无法放着不管:
「上个半堂也好,我想跟他们说话……」
「唉唉,介老师,你这不是为难我们嘛!」
林先生忽然变了变脸,但声音依旧有礼,有礼得过分。後面已经有几个记者探头探脑,目光全往介鱼身上堆:
「要见面还有的是机会。如果是担心他们的话,这边会负责找到代课老师,今天就请老师先回家休息好不好?啊啊,不用担心,之前的讲堂费用,基金会这边全部都会照价给付的,就连老师後面没上的堂数也会照付。不用担心,No
problem!」
他自以为幽默地笑着,似乎不想再和介鱼夹缠,又回去和记者谈起话来:
「其实我们之前并不认识介鱼先生,只是因为他在数起国内竞赛中得过奖……」他隐约听见林先生的声音。介鱼握紧了装教材的袋子,握到连手臂都微微发抖,脚却一步也动不了,那种冷的感觉又袭上心头,这次还扩大到视觉。他连电梯的门都看不见了。
转角那里传来轮椅的声音,介鱼茫然地抬头,才发现是那个曾说很喜欢她的小女生。她的父母都陪在身边,好像是刚到教室的样子。
她很快发现介鱼的存在,先是看了眼介鱼手上的袋子,又把视线移回介鱼脸上:
「啊,是介老师——」
一阵突如其来的恐惧忽然袭上心头。介鱼十万火急地转过了头,找到楼梯就往楼下狂奔。他提起手来摀住耳朵,避免听到那个孩子用天真的声音说:「介老师,你是不是抄袭了别人的作品?」「老师,你以前得过的奖,全部都是抄袭别人的吗?」
他甚至可以想像到女孩轻蔑的视线,他承受不住。
有个记者似乎尾随着他下了楼梯,介鱼连沉重的教材袋也顾不得拿了,他也不记得自己到底丢在哪里。从有记忆开始,他只记得自己跑个不停,一边跑一边躲,躲完了又继续跑,冲过马路时还差点被大卡车撞到。
他跑得大汗淋漓,甚至早就没有人在身後追他了,他还是无法克制地继续奔跑着,因为只有跑,彷佛才可以不再恐惧。
天空似乎听到他祈愿似的,开始飘起了小小的细雨。很轻很轻的,像绒毛一般,平静无边地落在街道上、车流上,还有介鱼冷得发抖的身上。
他身上还穿着从家里匆匆套上的睡袍,烧也还没有退,现在好像有加剧的倾向。
从昨天晚餐就没吃什麽下肚,肚子里空虚的发疼,他觉得口乾,整个身体彷佛搁浅的鲸鱼般涸渴。冰凉的雨落在颊上,竟像是火烧一般烫,介鱼觉得自己烧起来了,从头发、从眉间、从身上每一个受伤的创口,火辣辣地烧着。
装置爱情 十二
从昨天晚餐就没吃什麽下肚,肚子里空虚的发疼,他觉得口乾,整个身体彷佛搁浅的鲸鱼般涸渴。冰凉的雨落在颊上,竟像是火烧一般烫,介鱼觉得自己烧起来了,从头发、从眉间、从身上每一个受伤的创口,火辣辣地烧着。
他已经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在哭了,因为眼睛和其他地方一样地烫。
他发抖着走到一座天桥上,从那个地方,可以远远看见市立美术馆的影子。好远好远,远得像假的一样,就在几天前,他还紧张兮兮地背诵着讲稿,害怕面对颁奖典礼上钦羡他的人群。现在这些似乎也离他好远,远得像不曾发生过一样。
到底有什麽东西,是真实的?这世界有什麽东西是真实的?
介鱼用颤抖的手,扶上了天桥的栏杆,整个人站到栏杆边缘,看着下方来往的车潮。车流像是河流一样,载着许多形形色色的人群,一刻也不停歇地往那方流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