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手好柔软。」
介鱼笑着说。纪宜看着眼皮渐重的介蓝,从沙发上撑起身子:
「和你一样。」
介鱼愣了一下,被他忽然贴近後颈的声音吓了一跳。回头才发现纪宜把颈子搁在他肩头,像是孩子一般赖在他身上:「小、小蟹?」
「借我靠一下。」
纪宜小声地说着,介鱼望着已经睡在怀里的介蓝,又转头看了眼像大型玩偶一样赖着不动的情人,一时动弹不得:「小……小蟹,我……」纪宜却忽然直起上身,横过睡得正沉的介蓝,把唇压在介鱼的唇上,就这样长驱直入,给了情人一个湿热的深吻。
介鱼微微挣扎着,但终究没有太大动作的抗拒,只是担心地瞄了一眼介蓝。纪宜的吻好慢、好长,过了很久,才从介鱼的唇上抬起,从上方凝视着他:
「我喜欢你。」
介鱼心口一跳,或许是记忆中听过太多次,从同一个人口中,多到介鱼几乎要不记得,第一次对纪宜的这句话有感觉是什麽时候。他也几乎不记得,自己究竟有没有向对方说过同样的话、有过同样的感觉:「鱼,我喜欢你,我……喜欢你。」
纪宜的声音低沉地重覆着,像铅块一般沉重,又像摇篮曲一般温柔。介鱼觉得心口有什麽东西,堵得实实的,却又刺刺的,各种情绪搅成一团,美术教室的事也好、纪宜的家人也好,甚至吴瑞那些莫名其妙的言行举止也好,一下子全部涌上心来。
他忽然觉得坐立难安,抱着介蓝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我、我累了……我先把小蓝抱到床上去,再到画室里。今天晚上要赶工,你、你也早点休息。」
他说完,就转身走进了卧室,却无法忽视纪宜从背後一路凝视的眼神。
第二天一早介希夫妇倒是出乎意料,还没过中午就来接介蓝。
介鱼和今天上午刚好休假的纪宜一起出来迎接,才发现介希的样子异常狼狈,据说是一群人在海滩上喝酒狂欢,结果被警察夜巡逮到,还以为是什麽不良份子。
刚好有个朋友喝醉了,对警察出言不逊,结果整群人就连夜被带到海警署侦训,一直闹到刚刚才被放回来,
「啊——倒霉死了!老子已经很多年没这麽倒霉了!」介希一脸睡眠不足地抓了抓头,看起来活像个从粪堆里爬起来的浪人。半晌插着腰却又笑起来:
「嘛,不过也怀念的很。这才是青春嘛!」
纪宜匆匆替介蓝收拾了盥洗用具,介鱼牵着她的手,亲自把她送出门去,还塞了一颗纸折的气球给她。介蓝走出门时,还雀跃地回过头来挥手:
「爸爸再见!下次再来点爸爸的台喔!」结果马上被介希从头上弹了一下:
「臭丫头,你老子是我!你这个有得玩就叫人家爹的笨丫头!」
两人把互踹个没完的父女俩送出了家门。纪宜陪介鱼在门口好一阵子,见他一直望着介蓝的背影,直到他们走下楼梯看不见了,还一直站着不走,知道他心意似地,从後面握住了他的掌心:
「孩子这种东西,讨厌的时候烦得要命,不烦的时候却又舍不得了,对吧?」
介鱼把手从纪宜掌心抽出来,低头看了眼介蓝送他的纸房子:
「家这种东西……好像还是很重要啊。」半晌,他抿着唇说。
***
双年展的工程进入最後阶段,介鱼几乎整天都待在体育馆里。
展场的人来来去去,先把部份的作品解体,然後用专用的车子运进美术馆。介鱼在烈日下小心翼翼地在旁看顾,像看着自己的孩子那样,深怕工作人员不小心碰坏了一角。他在美术馆和体育馆间频繁地往来,几乎连公寓也不回了。
纪宜也忙於自己的工作,虽然住在一起,但实际上只有早上擦肩而过时才能匆匆一瞥对方的脸。
而且因为介鱼太忙,原先升起要好好经营同居生活、满足纪宜身心需求的念头,也随着展览日近被简单地忽略掉了。虽然偶尔会看到情人用渴望的眼神,远远看着进出画室的自己,但介鱼实在没多余力气应付他了。
大概正如纪宜所说,小孩子是不大会记仇的生物。
渐渐和美术班的孩子熟起来以後,课也变得没之前那麽难熬。之前被汽球吓到的那个孩子,後来超喜欢跟在介鱼的屁股後,而且不知为何喜欢偷打老师的屁股,看到介鱼一脸惊吓的样子,全班同学就会哈哈大笑。介鱼也只好跟着傻笑。
那个坐轮椅的女孩子每次都准时出席,有次还很羞涩地递了一只纸鹤给他:
「我、我……我喜欢老师的课。」
小女孩这样笑着说。介鱼看着她年纪轻轻,就几乎毁容大半的脸,还有脸上毫不褪色的笑容,生平头一次为了什麽人的命运感慨起来。
那天那个单眼的男孩小乔却没有来上课,他还是不改以往,上课时总是窝在角落,完全不参与任何劳作活动。这样一来介鱼不在意,反而是那些和介鱼熟起来的小朋友开始排挤他,上次介鱼教大家做免洗筷木筏,还有个男生拿木筏去逗小乔:
「孤僻鬼——笨——蛋——丑八怪!」
介鱼一惊之下马上出言制止。那个男孩自己也是脖子以下严重烧伤,介鱼实在不明白他怎麽忍心骂另一个同样处境的人丑八怪。
但他把事情讲给吴瑞听,吴瑞却说:「这很正常,同情心是由教育培养、成人才有的东西。」介鱼反驳,
「我、我以为小朋友都很善良、很单纯。」
「是很单纯没错,但单纯从来不等於善良。而且那些孩子,也不会觉得自己跟其他人一样,要是有一天你摔断了腿,你会觉得全天下断腿的人都和你一样吗?」
「不……不会。」
「是啊,要是我的话,还会努力证明自己和其他断腿的不一样呢!比他们更优秀、更坚强一点之类的,搞不好还会谴责那些不努力的人。」吴瑞有些残酷地说着。
下课之後,介鱼还特别去找负责开办课程的林先生,询问关於小乔的事。以前的他是绝对不会这麽做的,小孩来不来都与他无关,介鱼直到最近,才忽然感觉到,原来生活在他周遭、这些行走、坐立的人群,不是与他完全无关的。
「Joe吗?啊……他好像请假了,不好意思介老师,没跟你说。」
林先生抱歉地弯着腰,介鱼忙挥了挥手:
「没、没关系,我只是担心,随、随口问问……是感冒了吗?」
「不是他……好像是他外婆去看医生,所以陪着去的样子。不好意思,那孩子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吧?但他其实是个好孩子啦。」林先生笑着说。
「外、外婆吗?」介鱼想起每次下课後,来接小乔的那位妇人:
「请、请问……那个孩子……小乔的爸妈呢?」
「妈妈去世了,爸爸嘛……这个……」
林先生好像有点难以启齿似的,抓了抓那头微秃的白发:「……我也不是太清楚,不过听社工局那里的人说过,小乔那孩子脸上的伤,就是他爸爸弄的。」
装置爱情 六
林先生好像有点难以启齿似的,抓了抓那头微秃的白发:「……我也不是太清楚,不过听社工局那里的人说过,小乔那孩子脸上的伤,就是他爸爸弄的。」
「咦、咦咦?」
「嗯,很不可置信对吧?对那麽小的孩子……事情已经发生过两年了,那时候小乔大概七岁,刚上小学,好像是他妈妈想要逃跑,因为他爸爸……你知道的,这种案子社会局有好多,长期地虐待他妈妈,结果他爸爸气得要命,拿起旁边滚烫的油锅就往她妈妈头上倒,他妈妈首当其冲,全身都被烫得焦黑……几乎当场就死亡了,」
大概是看到介鱼的脸色,林先生适时收住了话头:
「小乔看到妈妈被攻击,本来想跑过去救妈妈,结果反而被波及……据说住了好一阵子烫伤病房才救回一条小命。他身上也有不少其他烫伤,是个可怜的孩子呀。」
介鱼有些说不出话来,对於身边的人,对於活生生的人的情感,介鱼与其说是感觉得到,不如说是善於想像。像这样深刻又突然地,打从心底碰触到另一个人遭遇的痛苦,这种经验还是头一遭,几乎要让他站不稳。
就是因为这样,那个叫小乔的男孩子,对於成人,对於他们这些伤害他的成人,才会比任何人都来得有戒心吧?
「那……他的外婆……」介鱼又问。
「现在听说身体很不妙呢,虽然这样讲有点失礼,不过好像患了很严重的心脏病,最近都在家里和医院往返,没办法照顾小乔,才把他送来这里。承老师你所知,这些课是基金会赞助的,所以伤残儿童的家长几乎花不到什麽钱。」林先生语重心长地说。
「这样啊……」
他和吴瑞见面的次数,不知不觉越来越多,甚至超过和纪宜相处的时间。主要是吴瑞人也在展场工作,两人忙进忙出,经常碰在一块儿。
有一次介鱼在展场碰到他,他就一边挥着手,一边好像跟他很熟似地迎了过来,
「真是大规模的作品啊。」
他一边观摩着介鱼的作品,一边感叹似地说。介鱼就站在那一堆钢针前,看着草图,指挥工作人员把他往天花板上吊:
「主题是什麽?我看看……是叫『单恋』吗?」
介鱼点点头,吴瑞就仰视着从天而降,规模壮观的黑色针雨,眯着眼睛说:
「你对轮阔还有线条的设计非常敏锐呢,第一次看你剪罐子就这麽觉得了。配色也是,而且感觉不像是刻意设计出来的,而是自然就知道应该要怎麽做那样……单恋吗?感觉好像可以理解。」他说着,忽然看了介鱼的侧脸一眼:
「总觉得你……最近的作品,和以往很不一样。」
介鱼有些吃惊,这是他第一次被面对着面、而且还是认识的人评论自己的作品。一时不禁有点忸怩:
「以、以往是……?」
吴瑞笑了一下,「认识你以後,我去试着找了你以前的作品,包括一些在艺大的得奖作品。你不知道你还算小有名气吗?在年轻一辈的装置艺术界,所以不难找,我看了你学生时代的作品,还有一些近期的作品。」他又看了一眼那座「单恋」:
「你以前的作品,给我很纯粹的感觉,很纯粹、却又很震憾,好像从一个最原始的地方,跃然成形那样。」
他伸出手来,像要抓住那些针雨般地缩拢五指:
「但是这次的……怎麽说,很不一样,我也说不出是哪里不一样,但给我的感觉不如以往那些直接。怎麽说呢……反而迷惘了一点,好像在思考什麽似的,但是反而有另一种魅力、某种想让人伸手保护的脆弱……看过的人搞不好会爱上你喔。」
他看着介鱼的表情,又露齿一笑:「别看我这样,好歹我也是专业的艺评记者。」
介鱼听着他的评论,心思却飘到了别处。或许他和纪宜经常没话聊的原因,就是纪宜虽然全力支持他在创作上的活动,但本身却对现代艺术一无所知。应该说虽然知道某些知识性的,却往往无法感同身受。他们生存的世界并不一样。
但这样一想,介鱼又觉得自己的想法太过奢侈。能遇到纪宜那样,全心全意忍受他艺术家脾气的人,已经很不容易了,他隐隐约约也明白。
吴瑞伸手笔记了些什麽,半晌又抬起头,东张西望了一阵子:
「他呢?」他忽然问。
介鱼现在已经很习惯别人这麽问他了,
「小蟹很忙,他自己也有自己的工作。」他沉静地答。
吴瑞闻言却抚了抚下颚,左右端详了他一阵子,光看不够,还从鼻尖发出打量的哼声,弄得连介鱼都有些不自在起来。
「我说……你们真的有在交往吗?」最後他问。
「嗯……嗯?」
「因为你感觉起来好像不是很喜欢他……怎麽说,当然也不是完全不喜欢,但是不太像情人的感觉,要不就是相处很久,激情已经归於平淡的那种感觉……可是你们才开始交往没多久不是吗?」
吴瑞按着下巴看着他,介鱼紧闭着唇没有回答。吴瑞又说:
「咦?你不否认吗?真让我惊讶,我以为你至少会否认一下的。你不否认的话那家伙不是太可怜了吗?」吴瑞笑着说。介鱼却忽然别过头,没拿草图的手一下子握紧了:
「又不是……我要他这麽做……」介鱼咬住了唇:
「我……从来没要他……做这些事情。照顾我也好、替我收烂摊子也好、不站上舞台也好……还、还有去英国的事情也好,我从来没要求他做这些事情过……从来……」
他说得很小声,近乎呓语,但吴瑞很明显地听见了。他的表情严肃起来:
「……你不是认真的吧?」吴瑞忽然按住他的肩,
「你和我说过对吧?是你自己把他找回来的,既然把人家捡回家,就要负起责任来,要不然当初就乾脆放手。你这种做法,等於是把对方推向死路……」
他好像也察觉自己太过激动,终是放开了介鱼,同样把视线别到一旁:
「……总有一天,你会逼死他。」
介鱼想问,这个男人为什麽对他和纪宜的事这麽积极。但不知为什麽问不出口,甚至连反驳也办不到。
展览前几夜,介鱼在忙碌之中,忽然接到纪宜的电话。
本来没有住在一起前,纪宜几乎每天都会打电话给他,往往一聊就是几个小时,虽然内容多半言不及义,但两人都很有聊兴。
同居之後,因为想着反正回家会见面,讲电话的机会反而少了。
「鱼?」
纪宜的声音,听起来像平常一般平静、温柔。介鱼便应了一声:
「嗯,小蟹。」
「你在忙吗?现在方便讲电话吗?啊,不会花太多时间。」
纪宜小心翼翼地问着,介鱼却宁可他再直接一些。
「什……麽事?」
「可以吗?那太好了呢。嗯,就是……鱼,这星期三晚上,你有空吗?」
听着纪宜活像第一次约会的邀约般,谨慎怯懦的语气,介鱼不知为何心揪了一下。
「什麽事?」
「如果有空的话,我在你教室附近的一家日本料理餐厅订了位置,你别误会,不是太过高级的餐厅,只是上次和同事去过,觉得还不错,所以也想带你一起去吃吃看。吃完之後,看你是要继续赶工还是在附近走一走都行,」
大概是介鱼沉默了,纪宜又连忙补充:「不会花太多时间。只、只是想说最近,我们已经很久没一起去什麽地方……一起做些什麽事了。」
介鱼保持沉默了半晌,
「小蟹,这星期六展览就要开始了。」
纪宜愣了一下,随即发出抱歉的笑:
「啊,说、说得也是,你没有空吧,这也是当然的。」
「对不起,我不能去。等比赛评分过後,再说吧。」
「嗯,是、是啊……那就等到那时候吧。」
「那,我去忙了,再见……小蟹。」
「嗯,再见,鱼。」纪宜的声音满是温和。
介鱼伸指到挂断键上,却不知为何游移了一下,有什麽东西在喉口窜动,骨鲠着不肯离去。介鱼於是又匆匆把手机贴到耳畔:
「喂,喂!纪宜?你还在吗?」他叫着。
本来以为对方已经挂断了,因为话筒那方有一时的沉默。没想到过没两秒,却传来纪宜有些惊慌的声音:
「啊,嗯?鱼?我……我还在。」一副从发呆中惊醒过来的样子。
介鱼猜想他多半是被自己拒绝後,就一直拿着手机发呆,或许就在哪个街角,怔怔地看着街道,连挂断键都忘记按下的样子。介鱼想着想着,眼角就莫名地湿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