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可以去,这星期三。」
「咦?嗯?啊……可以去吗?真的吗?工作不要紧吗?」纪宜显然喜出望外。
「嗯,只是吃个饭的话,可以。」介鱼说。
「嗯嗯,那……那我星期三去接你,去你工作的地方……」
「不、不用,你告诉我地址,我自己去那家餐厅找你。几点?」
介鱼不想让纪宜看见他和小朋友相处的情况。以情人的个性,多半又会提早个十几二十分钟到,然後靠在教室的玻璃窗上,一脸慈爱地和家长一起旁观上课的情形。
啊,只是他不是学生家长,而是老师的「家长」罢了。
「我订六点,那……我们在楼下会合?那间料理店在八十八楼。」
「好,就这样。」介鱼说着,一边想着在八十八楼的日本料理会不贵才有鬼。
***
到了星期三那天,介鱼因为前夜通宵赶工,差点赶不上儿童美术班的课。到场的时候,所有的小朋友几乎都已经到了,七嘴八舌地玩在一块。经过半个暑假的课程,孩子们自己也建立了自己的友谊,介鱼甚至都有点管不住了。
小乔又出现在教室里,虽然还是像以前一样窝在墙角,介鱼发觉自己竟有些高兴。教大家用彩色的软铁丝装饰铅笔盒时,忍不住特地捱了过去。
「那、那个……」
介鱼一走近,小乔便明显防备起来。烧得狰狞的脸斜视着介鱼,一副想在他脸上捅一刀的样子,但是介鱼发现,他唯一完整的那只眼睛非常漂亮,是现代人少见的丹凤眼,眉目的线条也很柔和。
介鱼几乎可以想像他以前的样子,一定是个像介蓝一样讨人喜欢的孩子。
「你……不喜欢做作品吗?」介鱼小心地问着。
小乔斜眼看了他一眼,介鱼几乎要以为他不会回答了,他才忽然开口:
「……无聊死了。」
介鱼手上拿着铁丝绑成的向日葵,试着拿到小乔面前:
「要、要不要试试看呢?说不定不像想像中那麽无聊啊。」
或许只有介鱼本人才知道,这话真是鼓足了他毕生的勇气。虽然对象只是个不到他一半大的男孩,他却像面对评审般认真。
小乔看了介鱼笨拙的笑容一眼,但很快又推开了向日葵。
「我不要,」他背过身去,又抱着膝盖:
「什麽玩具啊,小动物啊,把人当小孩子耍啊!要不是阿嬷叫我来,我才不会来这种地方,幼稚死了……」
介鱼不禁觉得有些好笑,心里的紧张也去了大半。他蹲到小乔身前:
「对、对了,要不要……要不要试着做一束花,送给你外婆?百合之类的……生病的人看到花,说不定精神也会跟着好起来?」小乔听了他的话,显得有点讶异,看的介鱼手上栩栩如生,绽放着阳光活力般的向日葵。
「假的……阿嬷才不会喜欢。」半晌他说。
「虽然是假的,但、但是是你亲手做的啊。艺术这种东西,最重要的就是发自内心了,小、小乔亲手做的话,你外婆一定会喜欢的。」
介鱼努力地表达着自己的意思。大概是对介鱼那种明明拙劣、却又拚命劝说的傻劲感到没辄,男孩露出一副莫可奈何的表情:
「……是林伯伯叫你来的吧?」
「林、林伯伯?」
「就是叫你来教我们的人啊,那个人,我最讨厌了,总是装成一副好人的样子,其实根本不关心我们,开什麽美术班嘛,无聊死了。你也是吧!人家叫你来你才来的,其实你根本不想教我们,特别是我这种小孩,你叫我一起来是因为我不加入的话,你会被那个伯伯骂,他们会说你不是个好老师,其实你根本不想管我,对吧?」
介鱼愣了愣,就十岁的孩子来讲,小乔实在是他见过口齿最伶俐的孩子,连他这个大人也甘拜下风,一时竟不知如何回话才好。
大概是介鱼愣了太久,其他小朋友已经在背後叫着「老师,老师!我不会绑这个」、「老师老师,刚刚那个再教我们一次!」但介鱼好像还在思考他的话般,一点反应也没有。小乔露出一副很受不了的表情,伸手抢过他手上的向日葵:
「我知道了啦!跟着做一个就对了吧?受不了你,有够没用的,你这样还算是个男人吗?」
介鱼还没有反应过来,但小乔已经一脸不爽地坐回地板中央,拿起几根黄色的软铁丝,搭在绿色的上面,再一上一下地转紧:
「刚刚我有不小心听到,一开始是这样对吧?啊然後咧?」
介鱼这才惊醒过来,忙爬着靠了过去:「啊,是、是的!接、接下来是这样……」
这大概是介鱼参与这堂课以来,最兴奋的一次,同时也是最紧张的一次。小乔的手明显比介蓝要笨得多,但脑袋却异常灵活,除了纪宜以外,介鱼是第一次碰到让他明显感受到「这家伙头脑真好」的人。
虽然小乔一边做一边叨念无聊,但做完了交代的向日葵,又开始向介鱼询问其他花卉的作法。课程接近尾声的时候,小乔身边已经堆满了一束向日葵、一把玫瑰花、几枝鸢尾花,还有一朵怒放的百合。
他把这些花通通凑成一大束,介鱼给了他包装纸,他就仔细地把花紮起来,一脸满足地抱着它笑。抬头发现介鱼在看他,不禁涨红了脸:
「看、看什麽看啦!有哪里不满吗?」
介鱼赶紧摇了摇手:
「不……我、我只是想,这样的话,你外婆一定会很高兴的。」
小乔闻言没有说话,只是把那束铁丝绑成的假花搁在膝上,调整了一下彼此的位置。带着金属色泽的粗铁丝,在花样繁复的包装纸中彼此交缠,自然的花卉外型下是充满现代工业感的材质,格外有种妖异的美感。
「嗯,大概吧。因为阿嬷她也很幼稚。」唇角却微微笑了。
课程结束後,小朋友们像以往一样,纷纷被家长们带回家。几个小朋友还对着介鱼挥手说再见,介鱼忙迟钝地回应。回头想起今天是纪宜约他吃饭的日子,看了一眼手表,便匆匆收拾教材离开教室。
然而走到休息室前,介鱼才发现小乔坐在椅上,手上捧着刚才做的那束大花,竟然还没有走。
「小……小乔?」
介鱼在门口叫他,他抬起头来,看见介鱼,似乎也怔了一下:「喔……是你啊。」
「怎、怎麽了?为什麽还待在这里?你外婆…… 没来接你吗?」介鱼问。
小乔撇了撇嘴,一副老气横秋地说:「没什麽啦,她一把老骨头了,大概是做什麽事耽搁了,要不然就是忘记了。她最近常这个样子。」声音却掩不住些许动摇。
介鱼觉得自己不能这样一走了之,於是就走进休息室:
「真的……没问题吗?要不要给你外婆打个电话?」
「阿嬷很没用,她不会用电话。」
小乔把膝盖抱到椅子上,那束做好的花就插在他怀里,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像是被花团簇拥一般:
「不要担心啦,阿嬷她老是这样,我已经习惯了。倒是你这大人,没事情做吗?待在这里干嘛?有事就快点走啦!」
介鱼听他说话老气横秋,穿着短袖的手臂却细得惊人,或许是冷气太凉,竟似微微颤抖着。他只犹豫了一下,便提着沉重的教材,走回小乔身边坐着。
「我陪你一起等。」他点点头说。小乔露出讶异的表情,随即骂起人来:
「干嘛啦!谁要你陪我一起等啊,你这个一脸呆相的男人!」
「我、我一脸呆相吗?」
介鱼倒是第一次被人这样形容,惊讶之余也觉得有趣。小乔见他无动於衷,却也不再赶他,只是嘴翘得老高,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从头到尾都不看介鱼一眼,手上依然紧紧地抱着那束色彩斑斓的人工花。
介鱼於是也不再打扰他,只是转回头,用剩下的软铁丝做起奇形怪状的花来。
天色渐渐晚了,休息室墙上的时钟,不知不觉也指向九点,青年活动中心都快关门了,介鱼的身边也几乎被各色精致的花卉给淹没,小乔的外婆还是没有现身的迹象。
介鱼看了一眼唇抿得越来越紧的男孩,又看了眼天色,忍不住推开了满怀的花:
「我想,要不要去看看你外婆的医院?还是你家在哪里?我、我说不定可以……」
正询问着,忽然休息室的门被人推开,出现的是林先生那一脸焦急的样子:
「Joe……小乔,小乔在这里吗?」
介鱼和小乔都站了起来。「怎、怎麽了吗?林先生?」介鱼先开口问了。
「小乔!你在这里!太好了,我还担心你等不到外婆,已经先回去了……介老师,你也在?」林先生有些讶异地看了介鱼一眼,介鱼就问:
「请……请问,小乔的外婆她……」
「小乔,你快去医院!刚刚医院的人打电话给我,说你外婆……你外婆快不行了……小乔,你先别紧张,因为这边也还不清楚状况……」
介鱼回过头,发现小乔的脸色很明显蓦地白了一下,
「等一下,为什麽这麽突然……?」
装置爱情 七
「等一下,为什麽这麽突然……?」
「好像是一直拖着的病,今天早上因为天热病发了,加上年纪又大了。我不知道,电话那边也不是讲得很清楚,小乔,你还是快点去看一看,介老师,能请你陪他去吗?不好意思,因、因为我接下来还有应酬,老师应该没事吧?」
林先生从外套里拿出手帕,像是紧张似地擦了擦汗手。介鱼问明了确切的医院和住址,回头握去了小乔的手:
「我……我们走吧?」
没想到小乔却甩开了介鱼的手。介鱼一脸惊讶地看着他,他就别过头嘟嚷:
「谁要你鸡婆……又不干你的事。」介鱼满心紧张,忍不住蹲下来按住他的肩,
「对、对不起,可是,你外婆她……」
「说不定只是老毛病犯了而已啊!外婆每次都这样,一点小病小痛就唉唉叫的,老是嚷着说什麽自己快要死了,叫得我都快烦死了。这次一定也是这样啦!不要管她,过一会儿她就好了,根本就……」
「跟我去医院!」
介鱼突如其来的吼声,连林先生都吓了一跳。介鱼也不知道自己为什麽会那样激动,只觉得脑海里有许多模糊的影像,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在一个微雨的清晨,某个地方挤满了人,人声嘈杂的几乎要让他掩上耳朵。
而他在雨中拚命地跑、拚命地追,心里想着一定要再见某个人一面。他是这麽的努力,这麽地期望着,满心希望再听一次她的嗓音……
小乔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大概也是见到一向温和、被小朋友欺负也不会生气的老师,第一次这样疾言厉色的缘故:
「去医院!我们一起去!马上就跟我走!」
介鱼强硬地拉起小乔的手,彷佛被某种执拗的念头牵引着,那种突如其来的气势连小乔也不敢反抗,
「等、等一下,花……」小乔被拉得踉跄,只好挣开介鱼的手,回到座位上去捧花。介鱼看着那束色彩鲜艳、本来是要拿来送给某人的花,视线竟悄悄模糊起来。
「快点……」他沙哑地开口。这次小乔也不再反抗,乖顺地让他握着手,两人一起跑向微雨渐剧的街道外。
介鱼叫了计程车,和小乔一起坐到後座。看着玻璃窗前频率渐快的雨刷,介鱼的心也跟着剧烈跳动起来,他从头到尾都握着男孩的手,比起介蓝,这双手好小、好瘦,而且僵硬,被雨水淋得冰冷,仔细去摸的话,还可以摸到几处起茧的伤口。
他发觉男孩在颤抖,是害怕的颤抖。
很害怕吧?应该是的,害怕知道真相。
就像潘朵拉的盒子,如果一直不去揭开、不去相信,就连死生大事,似乎都能欺骗自己一辈子。
到医院的时间像是永远不会结束,计程车终於停下来的那一刻,介鱼还有一点反应不过来。直到司机回头吆喝,介鱼才像是从漫长的梦境中醒来般,匆匆掏了车钱,连找钱都没拿,就牵着小乔的手,双双奔下了计程车。
在柜台问明小乔的外婆已经住进了加护病房,介鱼赶紧抓住他的手腕,就往三楼跑。
走到楼梯间时,小乔却忽然停住不动,任由介鱼怎麽拉都没办法拉动。
「小、小乔?」介鱼焦急地问,试探地扯了扯他的衣袖。但是小乔一动也不动,单眼睁得大大的,满目疮痍的脸孔整个扭曲了。他一手扯在胸口。那束对他而言有些过大的花束,就这样从指尖垂落,静静地掉在地上:
「老……老师……」
他抬头看着介鱼,介鱼也看着他。这是他第一次听这个倔强的孩子用这种声音说话:「外婆……外婆……阿嬷他走了……她死了。」
介鱼大惊,他看了一眼空无一物的转角:
「你在说什麽?现在又还不知道……」
话音未落,转角那头却忽然跑出一名护士,往这边看了一眼,然後叫着:
「陈XX女士的家属?有家属在吗?麻烦请快点过来!我们需要家属的协助……」
介鱼脸色一变,很久以前,他也曾在医院目睹这一幕。这些人每天与死亡相伴,却不轻易言死,他知道这样的说法代表什麽意思。
介鱼看了一眼小乔手上的花,嘴唇颤抖到说不出话来。
他忽然也和小乔一样动弹不得了,甚至没有走过转角的意愿。几个人从椅子上站起来,看来是小乔母系那边的亲属,有几个还瞥了小乔一眼,好像认识的样子。还有一两个还叨念着:「妈有没有说什麽?她死之前有说什麽吗?那张地契……」
介鱼按着小乔的肩,两人就这样呆立在人流间。介鱼的手微微发颤,鲜明的景象再一次掠过脑海,把他又拉回多年前的那个日子。
下个不停的大雨、被雨淋湿的宿舍、音乐系学姊的啜泣声、还有肩头属於现在情人的、安慰似的拥抱。
而包围在这些之中,宛如睡着的精灵一般,躺在移动担架上、身上盖着白布,脸色像纸一般苍白却美丽,被医疗人员推进救护车的女人,介鱼至今想不起来她的名字,或者不敢去想、也不敢去叫一声那个名字。
他只记得,就在那一天,有一个叫介鱼的男人,永远错过了什麽,永远在那里遗失了什麽。就这样错过了,就这样轻易地错过了。
介鱼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只是当他发现时,这个医院已经不是小乔外婆的医院,也不是任何一家医院,而是当初那个大雨构筑的小圆圈。
他也已经不太记得,当一切结束以後,他是怎麽样冒着大雨,就在她离开房间的窗口下,一张张捡拾着被雨打湿、打烂的乐谱,再带回房间,用晒衣夹一张张晒起来。
看见一排脏兮兮的乐谱,在炽阳的照抚下再次随风摇曳,介鱼就有种那个人再次活过来的感觉。
「不要……」毫无预警地,介鱼的眼泪奔流出颊,他抱着小乔的肩膀,双脚再也站不住,就在走廊上慢慢跪倒下来,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来得及见你,对不起,我们没人来得及见你……我想看你,我很想你,我们全都很想你,只是来不及,真的来不及……所以,对不起,对不起……」
小乔被他抱着,身体也止不住颤抖。半晌他咬紧了唇,眼泪一滴也没掉,只是把头靠上了介鱼的肩,看着他哭到通红发抖的眼眶:
「……你白痴啊?」
小乔才说了一句话,就再次咬住了唇,捏着花束的手蓦地一紧,「又不是死你阿嬷,是死我阿嬷耶!白痴老师,为什麽你哭得比我还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