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安静,连虫鸣鸟叫声都没有,空气里还有一股说不上来的淡淡的腥味,不是树林里腐叶的味道,反而比较像是……血腥味……
一手紧紧捂着嘴,将粗重的喘息尽量困在喉间。另一手扶着树干,小心前行。忽然踩到一段软软的东西,视线缓缓下移。待看清脚下的事物,一股凉意瞬间席卷了全身。那是一条两指粗细的死蛇,色彩斑斓,头还是三角形,昭示着它的危险性。看来马就是被它吓跑的。最耐人寻味的是,它只剩下半截身子,断口平整,血还没有全部凝住,显然是被利器砍断,而且时间并不长。
心脏不受控制的狂跳起来,继续前行,又断断续续看见不少的蛇尸,无一例外都是半截。
越来越强烈的恐慌就快把我淹没,不敢细看,却又强制自己不放过任何一个地方。一股力量忽然自后面扯住我的衣衫,在我喊出声前,人已经跌在一副温热的躯体上,一只灼热的手同时捂了上来。熟悉的声音在耳边轻声道:“弃玉,是我。”
淡淡的四个字,却仿佛浸透了魔力,满心的不安像潮水一样迅速退却。犹自不敢置信,试探地问道:“显儿?”
“我在。”
扒开他的手,倏地转过头去。真是他,还好只是稍显狼狈。仔细检查,嗯,很好,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的,满意地点点头,然后两条胳膊都在,就是手边的一把剑看起来血腥了点,应该是……
“蛇血?”
他点点头,压低声音道:“一闻到香味,我就知道是你。可不知道那些人走远了没有,我们还是小心点好。”
果然是被人袭击。
“我来的时候什么人都没看见,想来如今只有我们两个人了吧。”
“你还说!”些微扬起的声调,显示了主人极度的不满,还有一丝掩饰不住的焦急,“你怎么来了?”
“你说呢?”无视他口气中隐含的危险信号,我继续检查。视线下移,一直到他的小腿上。左腿完好无损,右腿……
严厉的目光注视着他,同样严厉的口气质问:“这是什么?”一小段白色的布条松松垮垮地扎在右小腿上,布条以下的部位微微泛着青色。
刚才还熊熊高涨的气势一下子没了,他讷讷的道:“呃……这个,蛇太多,一不小心……”
三两下除去他蹩脚的包扎,借着些微光线,细细查看着伤口。咬伤的地方确实隐隐映出些黑色的血液,可是毒素似乎没有扩散的很厉害。
看出我的疑惑,也是为了安我的心,他忙解释道:“内力压制着,现在只是稍稍有些麻痹,不方便走路而已。”
从内衫上撕下一条雪白的带子,紧紧扎住伤口上方,希望这样能稍微减缓毒素向上蔓延。光是靠他的内力压制,哪能让人放心。
一边替他重新扎好伤口,一边听他讲着之前的经历。
“你知道我的坐骑一向神骏,今日又恰好遇到一头毛色极为漂亮的火狐,心痒难耐,就追上去了。”
“然后就把别人甩在了后面?”不满的瞪视着他,有人这么不把自己的安危当回事的吗?
“照理应该不会很远,可是它今天不知怎么,疯了一般,到最后竟然越过了那头火狐,一头扎进了这密林之中。事有蹊跷,我就舍了马匹,打算走出林子。”
“那这些蛇呢?”指了指最近的一具尸体。
“我才走出几步,就有蛇从天而降,直到半个时辰前才停止,定是有人暗中作梗。”
“看起来是有人想制造‘意外’事故,好把自己撇开。”
不用多说,这个人是谁大家心中有数。
“你不见了,自然由他指挥。然后他一定负责我们所在的这一片,让茗剑他们负责另一片。等茗剑找不到人再退回来时,你多半也已经……”担忧的看向他的伤处,他一个伸手,硬是把我的脑袋转了过来。
“不许给我想什么破烂点子,我撑得住。”
“好好好,你撑得住。怎么,不再扮演温顺的绵羊了?”
他脸一红,别过头去掩饰自己的尴尬。从刚才起,他就有意无意的把话题从蛇毒上引开,为的就是怕我担心。难为他装了这么半天,却被我一语戳破。
静了一会,我站起身道:“这毒要尽快清理,拖久了不成,还是我背你走吧。”
他看了眼我的身板,一副“你行吗”的不屑眼神。
“好歹我也有功夫在身的,你可别瞧不起人,再说小时候我也背过你。”
“不行,你吃不消。”
“喂喂,话别说这么满。”
“我说不行就不行。”
懒得与他争辩,正伸手要强拉他起来,他拨开我的手,威胁道:“你再乱动,我就点你的穴!”
使性子也不该在这种时候,看他认真的样子,我唯有无奈败下阵来:“了不起。”
他这才绽开笑脸,伸出一只手,引着我坐到他旁边,然后惬意的躺到我怀里:“茗剑总会找来的,不用太担心。现在,陪我说说话。”
“说什么?”
“就说说当年你掉下崖之后的事,还有去年我离开以后的事情,你的一切事情,我都想知道。”
现在什么情况,茶话会?自己的小命不紧张,倒问起陈年旧事来了。
忍不住敲了敲怀中的脑袋:“现在是讲这些的时候吗?”
“怎么不是?”他反驳道:“在营地里的时候,光是他们死盯着你看,就快让我爆发了,恨不得剜了那些个鱼眼珠子。难得有独处的机会,你不知道我等了多久。而且,”声音忽然低了下去,“他们俩肯定早就知道了。不能陪在你身边也就罢了,可是连知道都不知道……”
“好好,我说了,可你确定能坚持到他们找来?”
显儿信誓旦旦的赌咒发誓,我才稍稍放心,便从那年坠崖开始讲起。
第78章
“显儿,显儿?”轻拍了拍他的面颊,怎么我才说了一会,他就有些不对劲了。额上冷汗直冒,脸色苍白,嘴唇微微泛起不详的青色,神志不清,躲在我怀里连声音都没有。
掀起他的衣衫下摆,小腿上被咬之处一片乌青,还向上扩散了一些,肿得厉害。就这居然还敢发誓?以后再也不相信他了……
身下是软软的垫子,温凉的手掌覆盖在额头上,夹带着淡淡的香气,犹如身在云端,舒适无比。
这是楚闲醒来的第一个念头,然后才反应过来,自己是枕在别人的腿上。双眼睁开,长长的睫羽扫过那人手心。面上的手掌轻轻一颤,向上挪动了些。
眼前忽然由暗转明,尽管只是淡淡的月光,一时之间也难以适应,他只好眯起眼睛,过了一会才重新张开。
漆黑的夜空,薄薄的云层被风吹散,这会月亮透出大半个脸蛋,泻下水幕似的银光,四野里亮如白昼。
月光下,眼前人的肤色更显细致白皙,恍若透明。一双满怀关切的眼睛正一瞬不舜地看着自己。楚闲的嘴角不自禁弯了起来,无意识的抬手,捉住额头上的手掌,正打算细细摩挲,双眉忽然蹙起,脸上的欣喜也瞬间消退,一把抓起那只手递到眼前,翻来覆去的看着。
纤细的手掌上分布着一道道血口子,长短不一,沿着袖口往上,直到脖颈甚至脸颊,也是同样的情况。一身的衣衫划破了许多地方,比起自己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质询的眼光有如实质,不断上下扫描,而且还有伴奏,是那种不悦的哼哼声,直看得我透不过气来,只好供认不讳:“我骑马来的,只是快到的时候被它甩下来了,一点点小擦伤而已,不用……”
“再说一遍,你怎么来的?”听着有些咬牙切齿了。
“呃……骑马。”
手臂被大力扯向前,人也扑到了他的身上。我愕然抬头:“这样最快不是吗?难道你让我走着来找你?”
“你知道那有多危险?你根本不会,会死人的你懂不懂!”
“原来是为了这事,你看我现在不也好好的。”见他面色依旧不善,我忙讨好道:“这样,我以后再也不骑了,除非得到你的允许,可以吗?”
好像在验证我的话是否可靠,他紧盯了我许久,这才满意的点点头,放开我。我重新坐直,把他往怀里紧了紧。
才消停一刻,他的疑问又冒出来了。
“我怎么睡着了?”
“是啊,你怎么就睡着了。”
“那我怎么就醒了?”
“睡够了,自然就醒了,你若是不醒,我才要急死了。”
过了半晌,狐疑的视线缓缓转到我的脸上:“为什么我觉得体内的蛇毒清了一大半?”
“真的?那太好了!”
他起身往小腿上看了一眼:“为什么伤口流出来的血是红色的?”
“耶?”跟着他看过去,然后惊喘:“你什么时候把毒逼出来的?”
装,你继续装!对面的眼睛明显地发出这样的暗号,而且火光熊熊。无辜的眼神继续与他对视。
“啊!你嘴边怎么会有血迹?”突出奇袭。
“我又没做什么,哪里来的血迹,你睡糊涂了吧。”不动明王稳如泰山。
“我就不信拆不穿你!”
只听见他低低的咆哮了一句什么,趁我不注意,两人的姿势瞬间逆转,我已经被他稳稳地压制在身下。
他也不说话,猛的一个俯身,苍白的唇畔就贴了上来。这才意识到他要做什么,连忙紧咬住牙关,两手死命的向外推。上齿咬着下唇,这回可是真的要咬出血来了。
猛地吸了口气,使力推他的左臂。他刚醒还有些晕眩,借着俯冲才压住我。被我全力一推,终于向一边倒下,我忙从另一边露出的空隙里滚了出去。哪知才把背脊对着他,就觉得身上某处被他轻轻一点,浑身的力气就泻了,软软的趴在了地上。
他躺在我身侧喘息了几口,然后坐起身,把我扳过来面对着他,伸出右手食指在我面前晃了晃。
“还是这招管用。”
撬开我的牙关,一条灵活滑腻的舌头刚伸进去,就听他咕哝道:“果然,猜得没错。”然后把每个角落都扫到了,这才不情不愿的退了出来。
“唔,好腥。”他皱眉咂了咂嘴,“总算清洗干净了。”又盯着我道:“可还是不能大意,得尽快驱毒。”说着就打算背起我,谁知右腿麻痹无力,刚站起来又摇摇晃晃的倒了下去。
虽然全身动弹不得,好在还能说话。
“不许乱动了,血行加速蛇毒扩散,你想让我白费功夫吗?”
“是,既然你不把自己当回事,我为什么要费心照看你的劳动成果?”
“我……我若是不那么做,你就算不死,那条腿也废了。”
“一条腿算什么,我连命都不想要了。”
“胡说些什么,你也不小了,怎能轻重不分。”
“我没胡说。”背对着我的身子慢慢转了过来,看见那双久违的兔眼,幼年的记忆忽然像幻灯一样闪过。
“显儿……”斥责的话哽在喉间,再也说不出口。
他蹲下身抱住我,尖尖的下巴抵在我的肩上。
“为什么,你为什么这么不爱惜自己。明明连自保的力量也没有,就不要逞强护着别人了。什么事都憋在心里,知道我有多心疼?你以为救了我,可我宁愿不要你救!我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毛孩子了。我有能力保护你,更想好好的照顾你、疼惜你,可你却不给我机会。一条腿算什么,只要你说一句,这条命就是你的。我们相遇那年,我就喜欢上你了,比喜欢更喜欢,白天夜晚满脑子都是你,一直到现在,只有你……”
“可……”
“不许拿那套冠冕堂皇的理由敷衍我,什么太子,什么王爷的。”他有些恼怒的抬起头,注视着我的双眼道:“告诉我,抛开那些,你心里有没有我?”
一番话像炒豆子似的又急又脆,他的烦心企盼一股脑全抛了出来,在我心底掀起澎湃的浪潮,直让我不知如何是好。
“你……”
“我就知道有。”他迅速地自问自答,然后又埋头进我的肩窝,把那双越发明亮的兔眼深深的藏了起来。
“那什么乱七八糟蛊的,你不要放在心上,哪有他们说的那么恐怖。我打听过了,你在楚晟府里这么久,从来都没有出现过他们说的那种症状,他们是骗我的吧?”
“对。”
喋喋不休的声音忽然停顿了半晌,然后沮丧地道:“原来没骗我。”仿佛还嘟囔了一句:“回答的这么爽快,一听就是假的。”
接着他又恢复了原先的声调:“不过没关系,天下万物相生相克,解药多半藏在哪个地方,我就不信找不到。”
“显儿……”
“嘘,等一下,我还没说完。这次一回去,我们就要救你出来了,然后着手准备对付二弟,取得解药。之后你要是还有顾虑,全交给我解决就是,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唔,差不多先说到这里,好了,你说吧。”
“……从来不知道,你有这么……多话。”
虽然看不见,但肩膀上传来的热度不会有错,可以烙饼了。他一向是行动派,今日却成了话唠。
又是半晌的沉默,他才恨恨地道:“我憋了十年的话,这才只是利钱,以后有你受的。”这语气,总算有点恢复成我认识的那个显儿了。
“可以放开我了吧?”
后背轻轻一点,消失的力气又从四肢百骸汇拢过来。他还是紧紧地圈住我,闷闷地道:“我说的你都得牢记在心里。”
“嗯。”
“那说一遍给我听。”
“一,以后不得逞强;二,回去后就等着你们来救我;三……”
俊逸的脸庞倏然抬起,难得地露出紧张的神采,眉宇间尽是满满的期待与不安。
“三呀,那个三是什么来着?哎呀,那个三——”存心逗逗他,以报他的一“点”之仇。眼看着他的脸越来越长,媲美他的爱马,不,更甚之,我终于良心发现,“想”起来了:“喔喔,三,这个……三……”
既已下定决心,我也不想再逃避自己的感情。可是,真到了这一刻,却又羞赧起来,几个字卡在喉咙口,吞吞吐吐出不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