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真醉了,路祁天第一次看到他这样,像个真正的醉鬼,不可理喻,疯言疯语。
路祁天眉头一皱,付了酒钱後,不管他大骂还是踢打,硬是把他扛在肩上带回了客栈,路上引来无数人旁观。回到客栈把他丢在床上吩咐夥计装备热水和醒酒汤,按住他挣扎着想要去找酒喝的身体,灌了几大碗醒酒汤,再狠狠地擦拭他的脸,他身上的酒味熏得路祁天头疼。
许是被他折腾得厉害,宋止行最後趴在床沿头朝下吐得够呛,一开始吐的是刚灌下去的汤汁,後来是酒液,再後来是胆汁了。
路祁天一边心疼一边拍拍他的背,嘴里不停的骂:看你还敢喝,看你还敢喝!
吐了一阵,宋止行无力了,但也清醒些了,看到路祁天,先呆呆地问,你怎麽才来?然後沈默下去,手一伸扯住路祁天的衣服,声音沙哑地道,他是因为救我才这样的……都是因为救我……一直都是这样,大家都是因为我才会出事……都是我……
这是宋止行第一次提及自己的事情,竟是如此悲恸,不知道压抑了多久,每一个字每一句话,全都带着绝望。
路祁天说不出话,不顾他身上的臭味,把他搂进怀里。
宋止行下巴靠在他肩膀上,目光幽幽,他告诉路祁天他被关进来时发生的一切事情,包括那一夜的纠缠。听到时,路祁天抱住他的双手收得更紧。
对不起。
宋止行听到他这麽说,他轻轻摇头,说:不,错的都是我,都是我,要是我没有去偷酒就不会遇上这些事,一直都是我……
宋止行越说越绝望。
他们说酒能忘却前尘往事,所以我不停的喝,喝得离不开,喝得上了瘾,若是没了酒,以前的那些事情又会回来折磨我,好难受。以为沈浸在酒里就可以逃开了,只要有酒一切就会好起来,可是……可是……仍然有人因我而死……我仍然,是个祸害……我早该死了……为什麽还要活着……为什麽……
宋止行睡着了,路祁天把他轻轻放在床上,凝视他的眼睛充满哀伤。
莫乌一直守在房间外,眼睛看着紧闭的门口,若有所思,手指卷起自己黑黑的长发接着松开,然後再卷起来,一直机械地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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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36
路祁天开门出来,走廊外站着湘琪,莫乌不知踪影。
“路大哥。”
“湘琪。”先把身後的门关上,看到她一脸憔悴,路祁天的声音不由放轻。
湘琪视线落在他关好的门上,幽幽道:“我和师父明天就带师兄回冰心堂。”
路祁天顿了下,才道:“湘琪,需要路大哥帮你们做什麽吗?”
湘琪抬眼看他,口气有些重:“路大哥,听说你和那个宋止行是朋友,他有告诉你我师兄为什麽会变成如此吗?”
路祁天目光略微黯淡,思忖片刻,便隐了一些事情,把事情大概告之於她。说宋止行与宣亚被关在地牢里,算是患难相交,而後宣亚受制不得不为某个人恢复功夫却因此受了寒毒,宋止行好心给他抵御寒气的符却因此引来杀身之祸。
路祁天不擅於欺骗,虽然他只是隐下部分事实,但表情仍然迟疑飘忽。湘琪把他的一切都看在眼底,等他终於说完,湘琪冷冷一笑:“怕不仅仅是如此吧?”
“湘琪?”
湘琪一脸苦涩地看着他:“路大哥,宣亚师兄在冰心堂是一个特殊的存在,他极其冷漠,就连师父他都不放在眼里,其他同门有时候他连多看一眼都不肯。他那麽特别心肠又那麽硬,为什麽他还能留在以济世救人以己任的冰心堂呢?是因为他的身世,我听闻师父当初把他带回来时,他一身是血奄奄一息,师父和冰心堂里所有医术卓绝的前辈花了三天三夜时间才把他救回来,养伤的时间就足足用了一年。他曾经遭遇过什麽,很少有人知道,但只要他一脱下衣服,看到他身体的人绝对会惊叫出来,太多太多的伤痕遍布整个身体,即使没看见也能知道他承受过多大的痛苦,心软的人甚至会哭出来。师兄伤好後就一直是那副淡淡的性子,大家都是理解,从未抱怨过。虽然师兄有许多怪癖,对同门也不放於心上,但他仍然是我们的师兄,高超的连师父都惊讶的医术,淡漠飘逸的性子,师兄他是我们眼中崇拜敬仰的对象,孤傲卓绝,难以接近,只要能看着他,就算是远远看着也好……”
“这样的师兄,我从来都不认为他会把谁放在心上,也不相信有谁能令他舍命相救,所以从来都不奢望,就这样当他的一个小师妹,能够时常出现在他面前便好。”湘琪话里带着哽咽,路祁天只能无言地看着她。
“可是为什麽?!”湘琪抬头直视他,“为什麽是这样的一个人,他有什麽好,不止是你,连师兄都这麽在意他。真是荒谬,师兄居然为了这样一个人再醒不过来。不止如此,师兄舍命相救後他居然一眼都不过来探望,还有心情喝酒,他凭什麽啊!”
湘琪红着眼眶忍了又忍,才没让泪流下来:“明天我们就要带师兄回冰心堂了,路大哥,请你转告那个宋止行……”湘琪的视线透过路祁天看向他身後,目光带着强烈的恨意,“我,湘琪,永远都不会原谅他!”
说完,她转身离去,路祁天转过身去,门口不知何时开启,一脸苍白的宋止行立於门後。湘琪离开了好久,他才回过神般转身往屋内走,路祁天跟上,他有所察觉头也不回地道:“我要喝酒。”
路祁天不再听从他的吩咐,一直走到他的身後,正要伸出握住他的肩膀,他却蓦然转过身推了他一把并喊道:“去给我拿酒!”
“你再喝,身体会受不了的。”路祁天目不转睛地看他。
“但不喝,我的心会受不了!”宋止行的眼里只有绝望。
“你……”
“我要喝酒!”
他低低地喊,路祁天没动,他索性自己去拿,却被拦住。他彻底被激怒,用力地喊:“路祁天,你算什麽,凭什麽管我!”
路祁天怔住,宋止行趁着空档甩开他跑出去,可很快又被路祁天拉回来。
“不要再喝了,你会受不了的。”皱紧眉头的路祁天声音带着一缕乞求。
“路祁天,你不要逼我动手!”
听闻他话里的决绝,路祁天心一抽,忍不住道:“好啊,你要想出去,就先杀了我!”
宋止行停下,深黑的眼睛静静地看向他,突然勾起一抹残忍的笑,冷声道:“杀你?路祁天,你也配!”
路祁天彻底呆住,愣愣地看着宋止行跑出房间,可他的脚才跨出门栏,屋外火光一闪,他的身子软软地倒下,莫乌出现在屋外。
“你对他做了什麽!”路祁天紧张地跑过去查看。
“放心,只是让他暂时昏睡罢了。”莫乌的声音如她的美貌,悦耳动人。
仔细一看,果真如此,路祁天明显地松了一口气。莫乌在一旁看不明白。
“他明明如此伤你的心,干嘛还对他这麽关心?”
路祁天把宋止行抱起,送他回床上躺下。
“他是故意这麽做的。”虽然听到那句话时,灵魂像是突然被抽掉,整个人呆住了。
“你刚才去哪里了?”路祁天问她。毕竟他们是一起来江南的,他有责任照顾她,不让她出事。
“去看那个宣亚了。”
路祁天沈默片刻,才沈声道:“他怎样了?”
“伤得太重了,能留下一条命算不错了,想醒过来,很难。”
路祁天仔细地为床上的人掖好被子。
看着他细心体贴的样子,莫乌眨眨眼睛:“他就是你心中的那个人吗?”在来江南的路上,路祁天告诉过她,他不会和她在一起的。她问他心里是不是有人了,他沈默半天才说,算是吧。
路祁天愣了愣,看着床上明明和自己一样的男子。是的,他承认这个人比谁都令他在意,对他产生的情感是陌生且奇异的,想留在他身边,想一直看着他,尽管很多时候都做些令他头疼的事情,却从未真正放在心上,反而更尽心尽力去讨好他。其实心里早隐隐察觉到这是什麽,他是没经历过但他不是傻子,可是,这又於世俗不合,是悖德是禁忌的,怎麽能如此?
可是,宣亚与他,他与自己……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想那麽多干嘛?”莫乌似乎知道他是为什麽而沈默,“我们云麓弟子只要喜欢上,不管他是人是魔,是男是女,都会不顾一切去追求。世间的许多苦果,都是因为迟疑害怕而种下的。”
听到她这一番话,路祁天放在身侧的手握了又放,他想起与宋止行相遇相识的种种,一点点的入侵,到最後的情不自禁,还有吃下牵魂丹时梦里的缠绵与他的指引,一切都是这麽温暖且难忘,他可以口是心非,却抑止不了自己的心意。
视线落在那麽苍白睡不安稳的脸上,路祁天坚定且郑重地道:“是,他便是让我放心底的那个人。”
终於得到他的答案,莫乌目光一黯。她逼他,是希望他否认,所以他此刻的坚定令她失望。
路祁天在屋里坐了一会儿便走出屋外,遇上凌息,他说谭阿那帮人似乎要撤离江南,他要追上去。路祁天让他先去,说他安顿後这边的事情便去寻他。凌息也不诸多废话,道一声保重後即离去,路祁天看着他离去才走向另一间屋子,他想去看看宣亚,这个愿意舍命救下宋止行的人。
“祁天。”
路上,路祁天被走出房间的若菱叫住。
“若菱堂主。”路祁天站在她面前。
若菱先是仔细看一遍他,才轻轻叹息一声:“方才湘琪把事情跟我说了。祁天,你不要怪她,我一直以为她对宣亚只是敬慕,没曾想……也怪我看不清,硬是想撮合你俩。”
“若菱堂主千万不要自责,我和湘琪只有兄妹之情,就算没有这件事,也不会在一起。”路祁天赶紧道。
若菱点点头,随後又道:“听说之前你回去天机营了,是不是你师父出什麽事了?”
路祁天略略想了下,才把事情由来一一告诉她,若菱听完思忖片刻,方道:“冰心堂也得到了一些消息,不过武林盟并没有派人传来消息,想也许目前还不会出什麽大事,你就听从你师父的命令再仔细调查。宣亚的身子不宣停留在外太久,我想赶紧带他回冰心堂,那里有足够的条件让他得到更好的治疗。”
“宣亚他,就真的从此长眠不醒?”路祁天慢慢地说。
若菱侧过头看向安置宣亚的那个房间:“我不想回答是,但他要醒来的希望很微渺。不过,毕生之年我都会想尽办法医治他。”
“我听说冰心堂前掌门紫荆也是长眠不醒……”
“两者不同,紫荆掌门中的毒吞噬的是魂魄,一点一点消损,最後成为一个活死人。而宣亚却是内脏尽裂,只能依靠药物和外力勉强维持生命,却难以醒来。”
话尽後,两人长久不语,最後,路祁天轻声道:“若菱掌门,我想去看一看他。”
“去吧,湘琪也在。”
说罢,若菱转身下楼,路祁天走到门前,先轻轻敲下门,得到湘琪的应答,才推门进去。
路祁天看着宣亚,第一次看得如此仔细认真,如果不是脸色过於苍白,如果不是湘琪的提醒,他会以为他只是睡着了。脸上没有一分苦楚,安宁祥和的,就像在做什麽美梦。
路祁天突然觉得有些羡慕,在发觉自己的心情时,他不知所措,什麽伦理道德世俗纲常瞬间淹没他,致命他活在痛苦与愧疚之中,面对宋止行,只能竭尽全力把不该有的情感深深埋藏。为了宋止行而死,不仅能够在那一刻倾尽心中的情意,也能够连同身体一起毁灭这不该出现的爱,这样的方式是他所能想到的最好的处理方式,所以他羡慕。
师兄一直都在受苦。
湘琪在用湿巾轻轻擦拭宣亚的脸,神色幽黯。
觉得空气分外压抑,路祁天很快便退出了房间,一出来,莫乌眨着水润的双眼告诉他,宋止行跑出去了。
你为什麽不拦他!路祁天忍不住冲她吼。
我为什麽要拦他?莫乌一脸无辜,若不是眼中闪过精光,她的外表很容易骗得人去相信。
路祁天心急,也不同她诸多废话,直接奔出客栈找人。宋止行常去的酒馆,常去的地方他都找了一遍,那里的人都说没看见他,路祁天找人的范围从镇上渐渐转扩展到小镇外。
在太阳变成咸蛋黄黄挂成天际时,路祁天才找到他。
木渎镇外有一座大湖,叫明镜湖,湖水清澈,湖面平静无波,甚广甚深,宋止行泡在湖水里,眼睛盯着变成咸蛋的太阳,一边往嘴里灌酒。路祁天走近才看清,他脸上有几处肿伤。他出来时身上应该没有银两,此刻会有酒喝,八成又是去抢了。
路祁天走过去,想拉起坐在湖水里的人,可手一摸上他冰冷的肩膀,就不敢动也不知道该说什麽了。沈默中,宋止行剧烈地咳了起来,他的左手紧紧抱住酒瓶不让它掉进水里,右手却软软垂在身侧,咳嗽之间,他面前的湖水染上几缕红丝,路祁天惊讶地抬起他的脸,才看到他一嘴的鲜血。
“你!”路祁天去抓他的肩膀,却见他露出痛苦的神色,再仔细一看,他的右手已经脱臼难怪刚才咳得再厉害都没用手去捂。
“谁打的你,竟然伤得这麽重?”
路祁天心痛得都要说不了话,看得出来打他的人应该是下了狠劲往死里打才会如此。
“谁?”宋止行迷迷糊糊地道,“咳……没,没谁……对了,酒……他们说只要打不死就给我……”
宋止行瘫倒在路祁天怀中,路祁天直视进他的眼睛,内心不由一凛,这样空洞的双眼,竟是第一次见,宣亚的事情,竟令这人如此在意吗?
把湿後贴在他脸颊的发丝撩到他耳後,再看他时,他已昏睡过去,只是左手还紧紧抱住酒瓶,怎麽也松不开。路祁天先用衣袖试去他嘴角的血渍,再轻轻把他从水中抱起,清风一拂,怀里的人不自觉地缩起,他便更把他往怀里带,用健壮的身子为他挡住凉风。
回到客栈,路祁天让闲着没事的莫乌去请大夫,莫乌有几分不愿但还是去了,在此期间,他为湿透的宋止行换下湿衣,当看到他一身乌紫,路祁天几乎咬碎银牙。若菱她们还在客栈里,甚至整个木渎镇的大夫也没她们医术高明,可路祁天不敢去请她们,也觉得宋止行若是醒着也不会让她们来为自己医治,不是害怕,而是因为愧疚。
年迈的大夫来了,为宋止行上药接好右手收下诊金便走了,这次路祁天一直守在宋止行身边,看他昏睡中皱紧的眉,看他难看的苍白脸色……
“路祁天,他看起来在意那个宣亚更甚於在意你。”自送走大夫後便一直没有离开屋子的莫乌在一旁看了许久,终於忍不住出声。
“我知道。”路祁天仍然目不转睛地看着床上的人。
“那你干嘛还对他这麽好?”
“情不自禁。”
是啊,情不自禁,自发现自己的情感起就努力去逃避,却避不过他一举一动所带来的诱惑,轻易便让他乱了方寸。
莫乌轻哼一声:“宣亚醒不来他便这样要死要活的,你拦得了他一时,拦得了一世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