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了半晌,薄安出声。
“游兄,你一日没进食了,我给你准备了馒头。”
游随行被薄安扶起,手上被塞了一个馒头,他举起手咬了一口,原本弥漫著清香的口间立刻传来了一股血腥味,游随行胃里一阵翻腾,他努力压制住呕吐的感觉强迫自己咀嚼,他要吃,不吃就没有体力。
游随行木然地动著嘴巴,他看著眼前深红色的轮廓,脑中再次出现君远濒死的模样,一次比一次清晰。
“薄安,我做了个梦。”
“嗯?”
“我梦见弟弟……他在一棵老树的树洞里,非常虚弱,我想求你帮帮我带我上山。”游随行狠狠捏住手中的馒头垂下头,他长这麽大第一次求人,他现在眼睛相当是瞎了,能求助的人似乎只有这个一直照顾他的男人。
“……你弟弟不是三年前……”薄安说了一半便没了声音。
游随行明白薄安想要说什麽,只是他不愿意放过一丝希望。
三年前的那些日子一直如梦魇般纠缠著他。他很恨自己的无能,为何在关键时刻出问题呢?如果他再忍耐一点,就再一点!也不会变成这样……
本以为入赘,他便有能力还给君远一个平静的生活,哪怕那生活中没有他。他甚至都已经想好了,把村西的那间废弃的屋子收拾出来让君远住,等到君远再大点,帮他说门亲事……不管怎麽样,他们都能以兄弟的身份度过余生。可是……是他想的太天真了。
新婚那夜,他杀死的并不是王家的闺女,而是他的丈母娘。要不是那个不知羞耻的女人……他也不会发狂!他只想当一个人,只想平平静静地,和心爱的人一起过完这一生,可是上天却连他这点请求都不答应,只是一步步地将他逼入绝路。
游随行捂住头,他可以把所有的错推给上天,推给狐妖,但只有一个错他无法推脱……。每每回想起最後在自己怀中如羽般的重量和凹陷的双颊,他便痛不欲生,本想保护君远不受伤害的,可是他却是给君远最多伤害的那个人。
游随行垂著头低笑了起来,他此时苟延残喘地活著,不为了别的,只为了守著这个家,等著还活在这世间某处的君远某一天漂泊累了、倦了的时候,能想起曾经有个地方能让他歇歇脚,而那个地方还在。
“……游兄?”薄安见游随行很久没有说话,有些不安的开口。
“我相信他还活著。”游随行的语气沈稳而坚定,对,君远一定还活著,一定是神佛听见了他的愿望,才给他托了这个梦。
“……”薄安发出细小的叹息声,然後回道:“我知道了,游兄你的眼睛不方便,就让愚弟代为寻找吧。”
“……大恩不言谢。我依稀记得那老树在往山东边去的路上,一切劳烦你了。”游随行深深地低下头,虽然他想去亲自找寻,可是他这样只会给薄安添乱吧。这个在他最痛苦的时候陪伴在身边的男人让他相信这世间还有温暖,虽然他已是无用之身,但只要有机会他一定会报答他的恩情。
薄安并没有回应,没一会游随行便听见了关门的声响,他将手中捏碎的馒头塞进嘴里,囫囵吞枣地咽了下去後走下床摸索出了雕刻一半的木像,他现在所能做的,就是继续祈求佛祖,延续君远的生命。
被绿荫遮罩下,刚漆了新漆的庙宇前飘著阵阵香火,前来拜庙之人络绎不绝。庙後铺满白色小花的草地上两个小脑袋碰在一起在看著羽毛还没长好的麻雀。
“哥哥,这只小雀没娘吗?”
“可能是从树上掉下来的吧。”
“哥哥,我们把小雀带回去养好不?”
“好,回去让爹给做个笼子。”
“哦~!娘在叫了,哥哥我们走吧!”
“嗯。”
“哥哥,哥哥!”急促的声音传来,小手抓住正在干活的哥哥,把他拽到後院。
“君远咋了?”
“小雀精神不好,喂的食都不吃。”
他看著笼子里长出美丽羽毛的鸟儿,不知道为什麽长的越大它的精神却越不好,早上放进去的小米原封不动,黑豆般的眼睛瞪著笼子外一动不动。
“也许是天凉了吧。”
“是不是小雀想出笼子?它总是在笼子里,一定很想飞吧。”
他伸手打开笼子的小门,小雀探出脑袋左右看了下便拍了拍翅膀飞走了。
“哥哥你看你看!小雀会飞呢!它看起来很高兴呀!”
“……嗯。”
哥哥看著天空的模样不知道为什麽有些伤感。
“哥哥,我们把笼子打开吧,等小雀回来休息。”
他拍著手叫著跳著,为鸟儿的快乐而快乐。
“收了吧,它不会回来了。”
“为什麽?它累了总得有地方休息呀?”歪歪头,他不明白哥哥为什麽这麽说,他们可是从小把小雀养大的,他相信它一定会回来。可是哥哥不再出声,只是转身回了房。他蹲在笼子前将食盒里的小米和水装满,满心欢喜地等著鸟儿回来。
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食盒里的水附上了一层灰,搁放很久的小米也不见减少。他有些伤心地坐在笼子旁看著蔚蓝色天空,心里不禁有些生气,觉得会飞後的小雀是那麽的忘恩负义。
在渐渐忘记这件事的时候,他在院子里发现了躺在地上的小雀,和记忆中不同,残缺的羽毛和瘦弱的身躯,只是从额头和胃尖的一抹白色看出这是他曾养过的鸟。
他兴奋极了,小雀最终还是回来了!他迫不及待地将小雀捧在手里,却赫然发现手掌上出现了深红色的液体,像是被那抹红色吸引一样,他缓缓地低头,直到哥哥的怒吼声让他回过神。
看著一脸盛怒的哥哥将鸟的尸体埋在树下,他抽著鼻子不明白为什麽哥哥会那麽生气。
游君远被刺眼的阳光晃醒,耳边传来鸟鸣声,他枝叶的缝隙中看出去,发白的天空让他愣了神,竟然梦到了过去,清晰的就像是昨日里才发生过的事情一样。现在想想,那只小雀是因他而死的吧?被人类饲养後它已经失去了独自生存的能力,他不确定到底是被饲养的小雀幸福,还是为自由死去的它幸福。游君远缩了缩身体,天气越来越冷,而身上单薄的衣衫也已抵挡不住早晨寒冷的空气。
狐说远行 23
每天除了在山崖上外看老屋外,他又多了一件事情做,就是凭著自己的记忆去寻找那棵老树,他也不知道为什麽要这麽做,或许是闲的无聊吧?自嘲了一番,他准备起身时,突然看见薄安拎著几只活鸡顺著山道朝狐庙走去。
又去喂狐了麽?游君远跟在薄安身後上了山。和上次不同,那群小狐们这次离薄安很远,还一个个做出了防卫的姿势。
[我们再不要你的鸡了。娘说你已经不再是狐族的一员。]
[没错没错,俺以前很尊敬你唉,可是你竟然为了一个臭人类不要了修为。]
[俺娘说没了修为你比普通的狐还不如,俺们以後都是要成妖的,不能再和你一起了。]
[就是啊,沾满上人类的臭味後好几天都消不掉。]
小狐接连不断地说著,薄安只是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地听,什麽话都没有。等到小狐们的话说完,他俯下身子把活鸡放在地上後转身离开。等见不到薄安的身影,那些狐对视了下後不客气地上前把鸡叼走。
游君远在远处的树後面走出来,他看了看小狐们离去的方向自嘲地笑了出来。以前他是那麽想当一只狐,可以活的自由自在,不会被束缚不会被鄙视,可是现在他需要好好考虑下,在他看来人和这野兽根本没有任何不同,一样虚伪、自私、忘恩负义。
回想起来,薄安这些日子已经取了四个人丹了吧?七七四十九朵花意味著四十九条人命,薄安对游随行的感情已绝不是报恩便能解释的。他望著老屋的方向揪住了胸口的衣襟,有这样一个为了游随行舍弃一切的人在,那个家似乎已经没有他的位置了吧?
摇摇头将纷乱的思绪甩开,游君远怀中的硬冷馒头掏出来,坐在溪边一口口地吃著,吃到一半才突然回忆起这里是小时候经常来玩耍的地方,抓小鱼,游泳……对了,玩耍完後他们还会去村背後的玉米田拣苞米,然後生火烤著吃。没有苞米就去西山的柿子林摘熟透了的柿子,游君远笑了出来,但那笑容却立刻僵在了嘴角。
他感觉到嘴角有些微咸,垂下头径自看著水滴一滴滴打湿身下的枯草,之前焚烧著他全身的恨意和现在的孤独感比起来,似乎变得微不足道。他不忍再看眼前萧条的景象,忍著喉间的酸涩闭上眼睛,他现在想要一个家,不需要太大,一个茅草屋也行,只要有温暖的被褥和可以做热食的铁锅……
游君远就著泪水咀嚼著硬冷的馒头……再等等,等到明年春暖花开时,不,等他看见游随行的眼睛治好,他便离开这里,随便去哪都行。
日落西山之时,游君远找到了那棵老树,他深吸了一口气,将过去那些痛苦的记忆藏在心底,然後钻进了树洞,一股夹杂著草叶发霉的潮气冲进鼻间,他蜷缩起身体一动不动看著地从树洞透进来的昏黄光线。
大雪纷飞,刺骨的寒风让游君远更紧地裹紧了单薄的衣服,脸上温热的血液在推门而出的瞬间结成了冰,刺痛著他的皮肤。他顶著风雪行走在房檐下的阴暗处,怀中揣著的银两如千斤坠一般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没想到冬天会这麽快来临,没有钱购买冬衣的他,只有在“解渴”的同时掠夺别人的银两。
罪恶感渐渐风雪的吹打下麻木,快接近旧衣店时,他下意识地用手背擦了擦冻得僵硬的嘴,镇子里连续死人已经让那镇民起了警惕,像他这次“解渴”也是隔了十三天才找到的机会。
就在他准备推门进入旧衣店的时候,身後突然传来喊叫声,游君远下意识缩了下脖子,正想是不是他杀人被发现时,却看见薄安苍白著脸从他身边跑过,还没回过神来,他便被随後跑来的镇民撞在了一边。
“就是他!我女人就是被他给杀了!”
“追!”
一群人跑远时,看热闹的人纷纷开了门探出头来,一时流言四起。
“看到那人的脸没?”
“看到了看到了,就是住在村西的老屋的书生啊。”
“啧,说起来我以前听人说村西的老屋以前的女主人是狐妖。”
“那这男人……”
“不好说不好说,你看过之前那些女人的死相了麽?”
“没,你看过?”
“一个个都和干尸一样。”
“呕……”
……
游君远站起身,拍了拍黏在身上的雪,犹豫了一下後跟了上去,他有不好的预感。雪越下越大,飘落的雪花没一会便将路上的脚印掩盖,游君远拖著僵硬的腿边走边寻找。
途径老屋前,游君远惊诧地看见被推到的院墙,散落在一旁的砖瓦只落上了一层薄雪,难道?游君远的心脏吊到了嗓子眼处,他看了看上山的路,一咬牙转身走向了老屋。
步入狼藉的後院,卧房的房门洞开著,游君远有些焦躁地走了进去,屋里像是遭到了洗劫一般,桌子翻在一旁,看见倒在散乱的佛像中的男人後,他慌乱的上前将他扶起。没死,游君远下意识地松了一口气,手上传来温热的触感,低头一看才发现鲜血不停地从游随行的头顶冒出。
游君远咬牙心想那些人下手竟然这麽狠毒!正准备找东西把伤口捂上时,他的胳膊却被紧紧地抓住,过大的力道甚至让他觉得自己的骨头都在咯吱作响。
“为、什麽……”沙哑的声音从游随行口中蹦出,他无法聚焦的眼直直地瞪视著前方,压抑的声音中全是愤怒。“……薄安……这些人为什麽想将我逼入绝境?他们接受了我赎罪刻的佛像……那又算什麽?”
游君远咬住嘴唇将痛呼声压抑住,他看著渐渐扭曲的充满愤怒的脸,他要怎麽说?难道告诉他其实他所有的佛像此时都在一个阴暗的洞穴里吗?没人知道他的赎罪,也没有人接受!
“呼……呼……”游随行的面色突然变得通红,额角的的青筋突突地跳动著,他松开手捂住头,前仰的身体大幅度地抽搐著,游君远眼看著眼前男人青筋暴起的手上出现如野兽般的指甲。
“薄……安……走……快……”游随行的身体震动的幅度越来越大,他像是在忍耐什麽似的伏在地上环抱住自己。游君远只是手足无措地愣在原地,他也曾发过狂,只是没想到亲眼见到时却如此让他震惊。下一刻,他扑上前抱住游随行,下定决心似的闭上眼睛。
“放开……薄……唔啊啊!”被抱住的男人猛地一挥手,游君远感觉脖颈处一阵刺痛,随後便传来一声清脆的破碎声,他顾不得其它,只是更用力的收紧手臂。
完全失去意识的游随行猛地咬上了游君远的肩膀,锋利的尖牙刺入皮肉,剧痛让游君远拼命地咬紧牙根。忽略从肩膀传来的痛感,他将头埋在游随行的肩窝处,鼻间传入令人怀念的味道,他突然觉得就这麽死掉也无所谓。
感觉到自己的血液从全身各处汇聚到左肩,然後快速流失,游君远闭著眼收紧胳膊等待精血尽失的那一刻,突然,火热感从肩膀处消失,随後传来布帛撕裂的声响。他吃惊地退开身体,却对上充满血丝却看不见光亮的双眼。
不可以!游君远扯住被撕开的衣裳转身想要逃,却被发了狂的男人从背後扑住,疯狂地撕扯著他的衣裳,裸露的肌肤接触到冰冷的地面,耳边传来兽化的男人无意识叫出的,属於他的名字让游君远低笑了出来。
他放弃挣扎地趴伏在地上,温热的血渐渐在眼前形成一个湾暗红,隐秘处传来撕裂的痛感,布满青筋的手撑在了有些凝固的血泊里,他像是被那种妖异的情景吸引,颤巍巍地伸手抓住散发著异常热量的手腕。笑著闭上了眼睛。
“哥,我们一起……死吧。”
狐说远行 24
身体很沈重,但是还有心跳还有呼吸,也能感觉到左臂传来剧烈的疼痛,游君远睁开眼,他直视著暗色的屋顶不敢轻易地转动视线。他还活著那意味著游随行……脑中掠过那些皮包骨的可怖尸体,他不禁打了个冷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