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尼特神甫此次要从夏特尔到瑞士的圣加尔修道院拜访麦特兰院长。他准备把我推荐给他。
圣加尔修道院座落在康士坦斯湖畔,虽然规模不大,但因其藏书丰富、学术气息浓厚而在基督教世界中闻名。当时的修道院除麦特兰院长外,还有两名执事,四十多位修士,七、八名见习修士,还有在修道院中做杂役的当地农名二十余人。
麦特兰院长此时有五十岁,是在十几年前由修士们推选出来的,深受爱戴。
我和埃尼特神甫见到他时,他正在研读神学家阿奎纳的书稿。
“‘世界上的一切事物都属於不同的等级,分成了各不相同的层次,是可以比较的,这个比较又是相对的。’怎麽?埃尼特兄弟,您觉得这话怎麽样?”
“您还是没有变啊!还是这麽喜欢做研究。”神甫握著院长的手,高兴地说,“的确如此,每种事物都有优劣之分,但最终总有一个最善良、最完美、最尊贵的至善者,这就是上帝。”
两位老人相视而笑,他们在书本和研究中找到了人生的乐趣。
“这位是爱德华.赫利兄弟,”埃尼特神甫指著我说,“别看他只有二十岁,却和我有一样的观点哦。”
同我行过礼後,院长说:“那麽赫利兄弟是认同新教的人。”
“不、不,”神甫说,“不是宗教观点,我们相同的是历史观。”
“历史观?我只记得五年前在夏特尔时你我曾经为英国国王理查三世展开过一次大辩论。”
“正是如此。赫利兄弟也认为理查三世是一位正直、善良的好国王。”
院长看著我,眼中显出感兴趣的样子。
“赫利兄弟,我倒很想听听你对历史的看法。”
他是在试探我吗?因为我太年轻,所以不可能有成熟的历史观吗?但我并不像他曾经认识过的那些人。
“是,院长,”我回答,“历史,并不一定是符合因果关系的、连续的,它充满分歧性、偶然性,有另一种被发现的可能。我们应该不仅仅关心历史是从如何到如何,更应该研究历史为什麽被书写成如何。这样我们才能发掘到一些被埋藏的知识。”
在我叙述的过程中,院长用一种仿佛是看著从遥远的格陵兰来的人一般的眼光看著我。
“我真想不到,您会有这样的见解,孩子。您会成为埃尼特神甫的得力助手。”
“他可不是我的助手。”
神甫插话说。到了这时,他才把我被抓捕的事情告诉院长。
“可您真想做个修士吗,孩子?这意味著你要向上帝献出你的一切。”
“我甘愿如此。”我回答。
“好吧。我们先去教堂看看。”
教堂在修道院的一角上,是一座庄严的建筑。此时正值黄昏,几抹最後的夕阳余晖透过彩色玻璃窗流泄进高耸的礼拜堂内,散发出一种变幻不定且隐晦的光芒。巨大的列柱向上延伸,将肋状梁木举向空中。穹隆就架在那些大肋上,黑洞洞罩在头顶。感觉那些柱子所指向的不是石造的屋顶,而是无形的天空一般。
一队修士正在念颂玫瑰经。他们的面容在烛光的映照下和蔼而带著超脱之色,仿佛他们做的不是单调机械的祈祷,而是在念著一首赞美诗,通过它来想象受难中的耶稣基督。静静地坐著,身心平和,让上帝的声音径直进入体内。
那些拉丁文可真美。
我喜欢这情景,被它深深打动。
因为这一切离世俗的人间是那麽遥远,连燃烧的蜂蜡味都有一种抚慰心灵的力量。
“我自愿成为一名修士,把自己奉献给天主在人间的事业。”我这样对麦特兰院长说。
12
我成为圣加尔修道院的一名见习修士,在我修行一年後,才能成为正式的修士。
在圣加尔修道院四十多名修士中,我认识的第一个是弗拉,最初是他微笑著把我领到分配给我的房间。不过,对他这个人,我总有一些奇怪的印象:弗拉那年十九岁,已做了四年修士,因为有绘画的技巧,他平时主要是为图书画插图。弗拉是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淡蓝色的大眼睛,嘴唇薄而红润,手指尖细修长。在绘画时,他总会露出迷惘的神情,这使他就像是个早夭的少女。
修士们都很喜欢他。不仅仅因为他长得美,更是因为他那充满幻想的画。美人鱼、牛头怪、长翅膀的马,很多异教的场面出现在画纸上。其他人已习以为常,但我却隐约觉得能画出这样东西的人,其心灵里也许像它们一样充满著梦幻和荒诞。
有一天,弗拉将他新完成的插图给我看:
画面中间分三行写著“太初有道,道与神同在,神就是道”,在这些字周围,用连续不断的“圣哉、圣哉”组成一个圆环,每个字母都被描绘上许多优美的花草图案。在画面的上半部,左右各有一只喷火的龙,中间有一个人首马身的怪物在用手中的长矛刺入龙的眼睛。而在画面下方,有两个人赤裸的躯体,一个弯身向下,一个仰身向上,彼此亲吻;倘若不了解这幅画所蕴涵的深刻意义,必定会毫不犹豫地指责这是荒诞的画。
“很漂亮。”我说。
“谢谢。”
弗拉听到称赞显得很高兴,他羞涩地微笑著。
“你应该将这些图画改掉。”
一个声音从我身後传来,我与弗拉一起回头,看到另一位修士卡思伯特正站在旁边,从我肩上盯著那幅画。
“为什麽要修改。”我说,“画得很好啊。”
“你真的这麽以为吗?”卡思伯特指著画上的怪兽,“这些是异教的恶魔,在表达对上帝荣耀的敬意的书上不应该出现冒渎的东西。”
“尊敬的卡思伯特兄弟,”我说,“我常常发现,最诱人的罪恶描述,往往出现在道德最崇高的人所写的书页,虽然他们描写的用意是谴责。这是表示这些人被揭发真理的迫切所驱使,出於对上帝之爱,毫不迟疑地把那些罪恶诱人的外衣一一指出,把恶魔的伎俩告诉别人。”
“但圣贝尔纳说过;描绘恶魔和揭示上帝万物前兆的人,最後会以他所创造的怪物本质为乐,在它们之中找到欢愉,结果他眼中所看到的便只有这些。”
卡思伯特一边说,一边看著弗拉,那严厉的眼神迫使後者低下了头。
“可是……”我想继续和他辩论,却被弗拉拦住。
“算了。”他说。
“弗拉!”
“我还是把这画改一下吧。”
弗拉拿起画,回到他的桌子那去了;而卡思伯特向我点点头,也走了,剩下我一人在那里发呆。
奇怪,弗拉和卡思伯特两人自始至终都心平气和,一点也不像有矛盾的样子;反倒是我有些生气。而且,我很惊讶卡思伯特指责的重点是龙和人首马身的怪物,并不是赤裸的人体,那不是更为修士们以为可耻吗?
更奇怪的事情还在後头。
一个星期後,我见到弗拉重新画的画,但被修改掉的恰恰不是怪兽──它们仍保持原样,被改掉的是那两个人体,现在那里画的是两个跪地祈祷的修士。
是弗拉的记忆出问题了吗?我想不是。我觉得在他和卡思伯特之间有一种隐秘的、不为人知的交流。
他们两个不会是……?
我强迫自己停止涌动的思潮。在经历过这许多年的生活後,我知道一个人不应该胡乱猜测和懿想,何况这里是修道院呐。
不过,这件事之後,弗拉和卡思伯特都开始疏远我了。
一年的见习期结束後,我成为正式的圣加尔修道院修士,由於我学识渊博,见解深刻(这多半要归功於我漫长的生命),院长允许我带领一位见习修士。
德吕亚。他是我的第一个学生,当时他十五岁,是从法国送来的孤儿;他有一头漂亮的黄头发,一双大大的眼睛炯炯有神,脑袋具有法国南方布列塔尼脑袋的特色,如果按照十九世纪颅相学的理论,这种头颅非常适宜於发展倔脾气。
“人能达到内心生活,每天锻炼理解上天奥秘,便是真福;人能一心信仰上帝,藐视尘世的一切障碍,便是圣洁。”
德吕亚在读书,但现在他合上书本,对我说:
“赫利导师,我有一些不同的看法。”
“哦?是什麽?”
“现实的情况:人们把宗教说成是由清规戒律和外在的宗教仪式组成的,他们完全不懂得虔诚的真正本质。”
“就这些?”
“当然不是。圣彼得说过:‘我们抛弃一切来跟随基督’。但是那些将宗教外化的人,他们为自己置可土地、城市、贡品、赋税,甚至整整一个国家作为家产;他们为了保存这一切,怀著对基督的热爱,不惜使用刀枪,使基督徒流血。他们以为当将所谓的敌人撕成碎片时,就是在以使徒的身份捍卫教会。”
我知道他指的是谁,罗马宝座上的人。
“德吕亚,”我说,“你的见解和德国新教很像。”
“我觉得路德是对的,‘平信徒皆为祭司’,广大的信众有根据信仰来裁判的权利。神的裁判就是义人蒙受神恩所经历的裁判,就是信仰。所以,只有圣经才是信仰的唯一源泉,而不是教皇。”
“可是路德也说过,每个信徒可以以自己的方式自由解释圣经。所以你还是努力学习吧,等到了你的学问可以辩论的时候再发表意见。”
我与德吕亚讨论的正是日後将席卷整个欧洲的宗教改革运动。而早在1517年,路德就发表了他那著名的《九十五条纲领》。接著,骑士暴动和农民战争迫使德国成为了一个新教国家。而在瑞士,以苏黎世为首的几个地区支持新教,其余的地区(包括圣加尔)仍站在正统的天主教一边,两方冲突不断。
这似乎是预示著一个新时代就要来临。新教日益强大,天主教能抵挡住信仰的危机和它自身的腐化吗?
13
黑夜是美丽的。我喜欢黑夜,当夜晚降临,其他人都进入梦乡,好像什麽事都可能发生。尤其是我躺在修道院粗糙的床铺上,望著夜空中闪烁的繁星的时候。我见过很多人,生了又死了;我见过的夜空却依然故我。
在这个房间中,在这星光的注视下,有多少人来来往往,没留下一点痕迹;我也不会总在这里,也不会留下痕迹的。连风吹过也会发出哩哩的声音,但是不,没有一条皱纹,没有一道裂缝。
门外的走廊传来一点响动,是对面弗拉房间的门打开又关闭的声音。
我忽然想起来下午在图书室时,弗拉不小心将颜料盒和纸张打翻在地,因为当时接近黄昏祷告的时间,他没来得及收拾,那现在他应该是收拾东西去了。
但他为什麽在这麽晚的时候才去,又这麽小心、这麽谨慎,并且没有拿蜡烛呢?
我披上外衣,溜下床,俯在门边,听著他的脚步声越走越远。然後我推开门,跟了出去。
弗拉从宿舍出来,穿过走廊,从礼拜堂後面绕过去,来到修道院主楼。主楼的一层是餐厅,他没有停留,沿楼梯登上了二楼的图书室。
看来他是来整理东西的。
我回转身,准备回去,却突然发现在餐厅和厨房连接的通道口处有一个黑魖魖的人影。
“谁?”我压低声音问,小心不让楼上的弗拉听到。
“赫利导师……”那个人小声地说,但显然有些激动。
是德吕亚。
我走到他身边,把他拽进厨房,这时才说。
“你怎麽半夜跑出来了?”
“我发现有人离开宿舍,就跟出来了。”
“怎麽?你也发现弗拉了吗?”
“弗拉?不,不是他,是卡思伯特。”
“从我房间对面出来的是弗拉。”
“可住在我房间左边的是卡思伯特啊。”
我听到这里觉得事情蹊跷。
“他们两个怎麽都出来了?德吕亚,你看到卡思伯特去哪里?”
“楼上。”他向上指了指。
图书室。
这太不正常了,我和德吕亚决定跟踪上楼看个究竟。
图书室的门虚掩著,我们透过缝隙看进去。里面的确有两个人,但他们在阴影里,看不清楚。弗拉似乎在和卡思伯特说话,声音非常低。
过了一会,说话声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湿漉漉的吮吸声和越来越粗重的喘息。
紧接著弗拉的身体躺下来,正处在月光下,那身体赤裸、泛著银白色的光。卡思伯特埋首於他的胯见,头部不停地摆动,而随著他的动作,弗拉的身体也在扭动。
我压制住即将出口的惊讶的喊叫,抓著德吕亚的胳膊准备溜走。
但他却没动。那少年正瞪大眼睛看著就在眼前发生的事情,而娥摩拉和所多玛正是因为这罪孽而被神毁灭的。
“快离开。”我在他耳边说。
“他们在做什麽?”
“这跟你没关系。”
“可他们在做什麽?”
“我说过了,这不关你的事。”
“那我就不走。”
他气呼呼地坚持留下。我只能一只手挽住他的腰,一只手捂住他的嘴巴,防止他会突然叫出来或冲出去。
“千万别出声。”
而在图书室的地面上,卡思伯特也来到月光下,那两个人叠在一起,互相亲吻著。然後卡思伯特直起身体,分开弗拉的双腿,他们赤裸美丽的身体呈现在我们眼前,还有他们饱涨挺立的阴茎。
德吕亚的身体一阵颤抖。他明白了。
趁这机会,我拉著他悄悄地溜出了主楼,回到宿舍。一进他的房间,我就把他按到椅子上,说。
“德吕亚,关於今晚发生的事,你记住,一定不能说出去,不论你看到了什麽,听到了什麽,决不能告诉别人。”
但他并没有在听我说。他的呼吸急促,双手一直放在双腿间。刚才那一幕在这少年身上起了反应,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看著我,目光像火一样热,带著哀求。
我惊恐地後退一大步。
“天主啊……”
我喃喃地叹著,像逃跑一样冲出了德吕亚的房间回到我的屋子里。
我看到了什麽啊!燃烧的情欲吗?我曾经也爱过一个男人,但我与法兰西斯之间的爱近乎於纯粹的精神爱恋,除了亲吻之外极少掺杂其他欲望的成分,爱情对我们来说就是相知相惜,就是把共同的生命献给英格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