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正式比赛,比功架漂亮,比与鼓乐节奏的配合,这是文斗,你弟弟也许会赢,要说比争青……”他的话忽然被一阵鼓乐的声音淹没了,鼓点声中两头狮子蠕动着,蓦然腾起,搔头摆尾的奔向桩子。桩子由低到高再由高到低总共十根,最低的约有一米,最高的有两米五,木桩间的距离远的也有两米多。
明生和眼镜男阿番看起来是配合惯的,两个人空过第一桩,直接向第二桩扑过去。眼镜男看起来长得像根芦柴棒,力气倒真大,轻轻松松的把陈明生一抛,明生便旋身直上。阿番正要随势而上,却被已经赶到桩下的罗师傅伸脚一绊,幸亏阿番见机得快,没有被绊着,不然连已经桩上的明生也会被扯下来。明生眼看阿番避开了罗师傅的一拌,立即往第三桩上跃过去,阿番赶紧借力上跃,跳上了第二桩。这时罗师傅和张北辰已经上了第一桩。鼓手看自己人领先一着,鼓声更形激昂。
明生眼前的第四根桩和他站的第三桩有两米多的距离,他转身向阿番使个眼色,阿番一点头,明生向上一跃,阿番立即跳上了第三桩,伸手搂住明生的腰,把他举到肩膀上,明生百忙中还不忘摆个狮子探路的架势,让狮子眨巴几下眼睛表现一下惊疑之态,突然身子向前一倒,合身扑向第四桩。明生在第四桩借力一点上,把第四桩留给阿番,又上了第五桩,刚站定,忽然听见后面阿番大叫一声“小心!”只觉得身子突然被向前一推,整个人向桩下直落下去。他蒙着狮皮看不到后面,下面旁观的人可看得清楚。原来罗师傅和张北辰两人紧随其后一齐扑向阿番站的第四桩,竟是同归于尽的打法,阿番为避他们才被迫跳上第五桩。
胆颤心惊间,阿番一把绑在两人腰间的带子要把明生拉上来了。明生正要带着狮头翻了上去,却见罗师傅一个倒挂金钩从桩顶坠下来,手里寒光一现直斩向明生腰间的那根带子,明生惨叫一声,“抓紧!”一脚蹬在桩上,整个人向旁边一荡,才避过了那一刀,接着大吼一声道,“进!”他和阿番合作已久,已经异常默契,阿番随即抓住绳子用力向前甩出,明生借着这股势头已飞身射向了第六桩。
采高青的所谓“青”就悬在第六桩的下面。明生和阿番站上第六桩,第五桩和第六桩本就距离极近,罗师傅袭击未成,顺势一荡,已抓住象征青的彩球翻回第五桩。果然应了那句老话,姜还是老的辣,明生没想到他还有这下暗着,一时攻守之势逆转。
采青的规矩是,只要对方的脚还在桩上,就还未定胜负,知道了对手的强劲,明生反应奇快,腰身一拧,一记凌厉的横踢攻向双手抓住同伴的张北辰。张北辰把罗师傅向后甩出,同时膝盖微蹲一脚扫向明生支撑在桩上的左腿,明生想闪避,但想到抱着自己的阿番不能躲,便咬牙硬挨了一脚,“砰”的一声着肉的闷响,众人都是一惊。
北辰借这个空挡已撤到第四桩,明生步步紧跟,无奈左腿疼痛难忍,他也并没有多少这样的实战经验,眼看对方上了第三桩,已不在攻击范围之内,知道终是无法挽回败局,连场周围的鼓声也分明有些泄气。
罗师傅和张北辰从桩上下时,场子里安静下来,气氛有点压抑。这失败来得并不叫人服气,却也没有任何所谓公平的衡量标准,好比是不同重量级的拳击选手同台竞技,随之而来的挫败感让人如鲠在喉,却不得不硬生生咽下。
为了打破这种沉闷尴尬的气氛,明生脚一落地,一众师兄师弟立刻围上去问长问短,关注起他的伤势来。
“没事,没事,还行,不怎么痛。”明生一面应着大家的疑问,一面被阿番按倒在椅子上,卷起裤管来。小腿上有四指宽的一道青痕。阿番用手一按,立刻有“哎哟哟”的一声惨叫传来。阿番翻了个白眼,“没事?都叫成这样了,说不定有骨裂!”弯起指节在他头顶上凿了一下,“你避开不就没事了?我的骨头,可比你硬!”明生哀怨的看了他一眼,痛的是自己,还被骂“软骨头”,真是倒霉透了。
他从人缝中偷眼看了一眼李绍康,虽然知道这次不可能很轻易取得胜利,但真没想到自己会输,而且还是带伤下的场,有点不服气,但是如果是为了争场子的比赛,使出这样的手段也算不得卑鄙的。
“明生,”脑袋又被一个东西凿了一下,抬头一看,是师傅的篾刀刀柄。“我知道他要招揽你去,但那是搏命,不是舞狮。”梁师傅的脸色很严肃,“要去的话,那代价你付不付得起,你自己要考虑清楚。”
李绍康站了起来说道,“老爷子,你说是搏命,便是搏命好了。可就算是博命,他够不够格替我出战,我可还没开口。”
“你说什么?你算什么东西!”阿番跳起来,把手里的伤药往地上一摔,就要扑过去。张北辰赶紧挡在他面前。
那只是压压对方气势的话,李绍康也看出来了,陈明生正是舞狮头的最佳人选,虽然他舞惯了文狮,但下盘的扎实功底非同一般,只要在武技和攻击力上加以重视,取胜的把握相当大。
于是他看也不看阿番一眼,站起来走到明生面前。“明天晚上,请你在如意楼吃个便饭,算我赔礼好了。”
“……”
“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
“我去的话……”明生猛的抬起头来。“你给不给我掏药费?”
在场的人全都呆住了。李绍康一楞之下也似觉得十分有趣,点头笑道:“好!花了多少,你只管拿单子给北辰就是。”
“成交。”
目的达到,李绍康整了整领带,起身走人。
走出几重门后,少年充满活力的吵嚷声突然传来,不由的回头,重重的景深里,穿着白色练功服的少年的翩翩身姿瞬间定格在脑中。
他停了脚步,掏出烟盒晃了下,却是最后一根烟,像是要压下不知从哪里涌上的烦乱心绪他一把把烟盒捏扁,狠狠摔到地上。
03.
家骏和阿番送明生去医院,坐在放射科外面等拍片的时候,家骏接了个电话。
“鹏哥那里有事,我先走了。”家骏打开皮夹,抽出几张钞票塞给阿番。随后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咬在嘴里,却没点燃。
“不要紧吧?”明生抬头问。
家骏皱皱眉,一挥手说,“能有什么大事?”他看看明生,“如果我没来接你就坐计程车回去,别勉强。”
明生点点头。
拍完片后,明生去了趟洗手间。在路过走廊的拐角,突然耳边飞来一句中文。明生左右看看,原来是有个人蹲在拐角处的大型盆栽旁打电话,明生瞧他的时候,他恰好也抬起头来。
他的年纪看起来比明生大一点,皮肤黑黑的,很精神的短发。长相有些犀利,额角和脸颊上却贴着印着皮卡丘的俏皮OK绷,那形象反差颇是有趣,让人不由发笑。那人见明生看他,也疑惑的回了一眼,只是很短一瞬的目光接触,随后起身走了出去。
明生注视着那个人离去的背影,挺得笔直的背,但他的步子里却有某种猫科动物似的敏捷和弹性,也许习过武吧。
经过拍片和诊断,明生的腿没什么大问题。阿番拿了药回来,说,“刚才我碰见一个人,很像家骏哥手下的小弟阿一。”
明生说,“也许是我哥让他过来看看。”
阿番点点头,“我只觉得有点像,没看清,也许看错了。”他抬手把明生的胳膊圈到自己肩膀上,“回去吧。”
正说着,一张担架床从他们旁边飞快的经过,床上的人从头到脚盖着白色的被单,床边一个染着彩色头发暴走族打扮的男人抓着扶手,痛哭流涕的哀求着医生,“求求你们,她没死,她还怀着孩子!求求你们,救救她!”在走廊等候的病人中传来小声的议论,依稀听见“酒后驾车”“自作自受”“还有人也受了重伤”等字眼。担架床被推向电梯间,明生和阿番走的是同一个方向,远开几步跟在后面。
担架床在走廊里一个拐弯,消失在视野里,随即传来一声女人的尖叫。明生和阿番对视一眼,一齐猛冲了过去。
电梯前,那个暴走族一手拿刀横在一个女人的脖子上,一手抓着担架床,眼睛血红,歇斯底里的狂喊着,“她没死,救救她!”几个医生扑过去站成一个半圆挡住围观的病人,“别过去!人质会有危险!”
一个年轻医生大声说:“先生,你冷静点,我们会救她的!”一边说,一边让人把担架床推走,那个暴走族怔了一下,见人走近,又厉声道:“别动!你们别碰她!”
年轻医生努力用平静的语气跟他沟通,“这样吧,不如你先把这位小姐放下,我们才好送你妻子去抢救室。你这样子,我们怎么抢救她?”
暴走族瞪着周围的医生,眼神里一片疯狂,“别骗我!你们不会救她!你们要把她送进冷库里!”他忽然打了个冷战,拼命摇着头,像要把什么可怕的想法甩出脑子一样。“不会,她不会死,你们给我救她,救不活她,我就杀了这个女人!”说着,他情绪更为失控,刀刃在那个女人的脖子留下了一道血痕。
那个女人开始还能保持镇静,听到这句话,不由脸色惨白,尖声道:“不要!不要!”她忽然捂住肚子,哭叫起来,“我肚子好痛,是不是流血了?我的孩子保不住了?”
站在旁边的一个医生赶紧安慰道,“没事的,没事的,你别害怕。”
那个女人转头哭着对暴走族说,“求求你,放了我吧!我怀孕了!”
暴走族把刀在女人脖子上用力一勒,“闭嘴!”
这时明生听见两个医生相互悄悄道,“叫了警察没有?”
“叫了。”
“警方十分钟内赶到。”
正在这时,旁边在等电梯的一个中年妇女尖叫道:“她流血了!”
一道粘稠的鲜血顺着那个女人的小腿内侧慢慢的淌下来。
被劫持的女人听到这句话,歇斯底里的哭叫起来,场面一时就要失控。明生一推阿番,“我去换人质吸引他的注意力!你从上面坐电梯下来,电梯一开你就抢他的刀!”
阿番一点头,悄悄从人丛中闪身出去。
明生对那位年轻医生说,“我去交换人质!”医生对他点了一下头,让出一个空隙,明生站进圈子里,对暴走族走近一步,“这位小姐跟你妻子一样是孕妇。你不要吓着她,我来换她怎么样?”
明生又迈进一步,“你的妻子和这位小姐都急需治疗,你让我换下她,有什么事好商量。”
那个暴走族用刀子一样的目光直直的盯着明生,像是要透过明生的眼睛从里面剜出什么一样。明生顶着巨大的压力直视着他的眼睛,几秒钟后,那个人移开目光,握着刀子的手轻微的移动了一下。明生轻呼一口气,微微移开目光看了一下电梯的显示板。向下的箭头一下跳成了闪烁的数字“3”,再过几秒,电梯门就会打开。
来不及了,明生一咬牙,兵行险着,突然抬手一指担架床,“啊!她醒了!”话音未落,他趁暴走族一分神,整个人已经合身扑向那个暴走族。
这时,随着“丁冬”一声,电梯门打开,一只手从门缝中伸出来,紧紧握住暴走族拿着刀的手臂。
两股力量都非常大,转瞬之间,那个暴走族拿着刀的右手被一下扳向头顶,明生一记侧踢正中暴走族的手腕,刀子飞了出去,暴走族随即被压倒在地,被劫持的孕妇被迅速抬走抢救。暴走族还在拼死挣扎,明生屈起膝盖用力压住他的背部。另一个人抓住他的头发让他的头向后仰起,随即一记漂亮的上勾拳砸在他的下巴。这一拳让暴走族一下昏了过去,停止了挣扎。
明生一拍那人的肩膀,“阿番,好棒!”
那人吃惊的抬头起头来,却不是阿番,而是刚才在拐角打电话的华裔少年。
这时,旁边传来阿番的声音,“明生,不好意思,我上去的时候电梯已经下去了。已经解决了吗?”
因为这个熟悉的声音,明生刚才一直绷得紧紧的神经一下松弛下来,随后感到腿部传来的越来越剧烈的疼痛。他捂住腿咬了咬牙。一层冷汗湿透了衣服,不知从那里来的风吹落到身上,透心的凉。
那个少年把手伸过来,“你是练腿上功夫的?”
明生有些吃惊,犹豫了一下以后,他握住那个少年的手,任凭他把自己搀扶起来。
“你很不错,真希望什么时候能和你交下手。”那个少年微笑了一下,眼角堆起一些笑纹,给那种精悍的强烈印象平添了几丝柔和的气氛。
身后忽然响起衣物摩擦的窸窣声,明生回头一看,那个暴走族已经醒了过来,正在用手撑地慢慢向担架床爬去。
刚才的一阵骚乱后,担架床被遗忘在了一边的角落。床单被从窗外吹来的风掀了起来,露出包裹在里面的那个少女沉静的面容,她闭着眼睛,仿佛只是睡着了。阳光洒在她的脸上,她脸上细小的毫毛和长长弯翘的眼睫都闪烁着暖融融的金色光芒,一只手搭在胸前,无名指上的戒指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几个穿警察制服的人出现在走廊里,那个少年走过去挡住他们。
那个暴走族模样的男人已没有了刚才的凶狠表情,他像是用尽全力地站起来,一步步的向那个少女走去,那是任谁也无法动弹的情景。男人那不容有错的步子,仿佛是摇摇晃晃的行走在世界的边缘。
然后,他慢慢弯下腰,拉起床单一寸一寸盖上了少女的脸。
“家骏哥开车来接你了。”阿番轻声说着,拉了拉明生的胳膊,在转身的一瞬间,明生听见身后传来的,仿若受伤的野兽一般的呜咽声。
04.
陈家的房子是前店后宅的格局。明生和家骏从医院里回来的时候已经错过饭点,前面的店堂里没什么客人,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在店里做兼职的留学生桔子趴在桌上,头一点一点的在打瞌睡。
听见门响的声音,她习惯性的一下子跳了起来,用日语喊了句:“いらっしゃい!”喊完后她才发现进来的是谁,脸腾的红了。
家骏笑着拍了下她的脑袋,“得了,睡你的去吧。”
桔子晃晃脑袋,“算了,反正也睡不着了。”她看了明生一眼,“妹妹,你的腿怎么了?”
明生双手一合道,“拜托,大姐,你就别再耍我啦,给我做点吃的呗,我快饿死啦。”
家骏看着他们两个笑。自从某次明生小时候穿女装的照片被桔子看到,这个妹妹的绰号就如影随形的跟上了明生。就是舞狮班子里的师兄弟,背后也是这么叫他的,不过人前勉为其难的帮他维护一下光辉形象而已。
桔子整整身上的围裙,转头跟家骏说,“你吃饭了吗?要不我多做点?”
家骏一点头,“做点简单的就行。”
“那就做牛肉饭吧。”
桔子进了厨房,把一盆冷饭放进微波炉里,随后从冰箱里拿出洋葱和牛肉,切好了下油锅,放点白糖,再淋上酱油,又加了自制的酱料,翻炒几分钟后关火。这时饭也热好了。她端起锅把汤汁浇在米饭上。她原本打算再打两个鸡蛋做个蛋花紫菜汤。但看店堂里那两个人谗猫饿狗似对着厨房吸鼻子,就把饭先端了出去。
家骏抄起一把大饭勺插进堆得小山似的牛肉饭上划分出楚河汉界,一时间膏腴之地都被他划去了。